從古至今,無論是廟堂還是江湖,總會有一群別人眼里看來是傻子的人。
普世價值多為利益,偏偏這群傻子的眼里,個人的利益從來不是第一位的,國家社稷才是。
只要對國家社稷有利,自己吃虧甚至犧牲都無所謂。
這種傻子不多,但不可否認,他們確實存在于歷朝歷代。
當下別人認為的“傻子”,卻往往能在青史上留名,很多人說“時間會證明一切”,這句話用在傻子們身上很合適。
傻子不傻,只是在利欲熏心的人眼里,他們滿腹的不合時宜。
安燾就是這樣的傻子。
老安已六十多了,正是即將告老致仕的年紀,朝堂浮沉大半生,為官之道自然是很熟了,不懂事的話很少說。
看在別人眼里,他就是一個歷經兩朝的老油條,渾渾噩噩地站好生命里的最后一班崗,只等著退休領養老金。
所以此刻的福寧殿里,趙煦和章惇都頗為吃驚地看著他。
他們沒想到,這個快退休的老頭兒,臨老突然支棱起來了,居然敢當面跟官家唱反調了。
偏偏君臣二人實在想不通,安燾雖是樞密院副使,可趙煦對燕云駐軍換將的決定,與安燾的個人利益不能說毫無關系吧,簡直是八竿子打不著,這老貨今日到底發什么瘋,非要較這個真?
他們當然想不通,因為趙煦和章惇的思路跟安燾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
他們想問題首先想的是利益,自己的或是他人的。
而安燾,這次進宮掀桌子純粹是為了大宋社稷,毫無私心。
如果一定要說為了利益的話,安燾此刻為的是國家利益。
“官家,大宋如今已收復了燕云十六州,官家完成了歷代先帝的夙愿,不夸張的說,大宋歷代君主里,官家應是被青史美譽的中興雄主,名聲絲毫不遜秦皇唐宗……”
安燾渾濁的老眼此刻無比清澈,定定地注視著趙煦,沉聲道:“明明是一片大好的形勢,老臣不明白,為何官家突然出此昏聵之舉,此舉豈非自毀長城,被后人恥笑?”
趙煦雖然年輕,可他畢竟已經是成熟的帝王了,成熟的帝王有個共同的毛病,那就是剛愎自負,聽不得反對意見。
于是趙煦的臉色也沉了下來,冷冷道:“不過是換了一批將領而已,厚卿先生何言‘自毀長城’?這話是不是太過分了?”
“怎么會過分?”安燾也冷笑道:“遼國雖敗,卻仍虎踞北方,他們仍有傾力一搏之力,放棄燕云是他們迫不得已,一旦得知我大宋換了將領,軍中有內部分化爭斗的跡象,官家覺得遼國不會趁機而動?”
“還有西夏國主李乾順,此人雖年輕,可聽聞亦有雄才大志,如今不過是被章楶的西北軍暫時壓制而已,一旦得知我大宋王師不復昔日戰力,李乾順焉能視而不見?”
“官家,如今正是我大宋逆水行舟之緊要時刻,君臣不疑萬眾一心方可實現官家一統天下的志向,如此重要的時刻臨陣換將,猜忌功臣,架空主帥,老臣謂官家‘自毀長城’,說錯了嗎?”
一番話瞬間令君臣之間的矛盾沖突升級。
趙煦臉色漸漸鐵青,努力克制著自己即將爆發的脾氣,看著眼前這位兩朝老臣,終究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厚卿先生,朕換將自有用意,我王師火器無敵于天下,換幾個將領不至于削弱我軍戰力,遼國依舊不敢動彈。”
安燾冷笑:“官家莫忘了,我大宋的火器是何人所造,如今契丹未滅,便已成兔死狗烹之局,天下人聞之見之,豈不心寒?三軍將士豈不軍心動蕩?”
“官家縱是要削趙孝騫的兵權,也不必如此急不可待,再等幾年又何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把趙孝騫架空,分化削弱燕云駐軍,此舉實在昏聵糊涂,令親者痛仇者快!”
趙煦垂下眼瞼,身軀微微發抖,不知是因為氣憤還是悲涼。
他并不是昏君,焉能不知安燾的話其實句句在理。
有些事情原本能做得更溫和,更順理成章的,如今急著下詔換將,說實話,猜忌功臣的吃相確實有點難看了。
可趙煦已經沒時間了。
最近半年來,趙煦只覺得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太醫們每每診脈后,只會說些寬心安慰的話,說得好像并不嚴重似的。
但趙煦的身體狀況自己清楚,他的大限快到了。
小皇子薨逝對他的影響終究太大,尤其是皇家無后,更令他心急如焚。
所以那段日子他著了魔似的下詔選秀,寵幸宮嬪,甚至不惜服用術士的虎狼之藥,為的就是想爭取時間,讓嬪妃們懷上自己的子嗣,將來好傳位于他。
可惜事與愿違,寵幸了那么多嬪妃,不僅沒人懷上子嗣,反而把自己原本已經很糟糕的身體折騰得更差。
病根大約便是那段時期種下了,這兩個月來,趙煦接連莫名吐血多次,盡管太醫們一再溫言安慰,可趙煦從太醫欲言又止的神情里看出來,自己或許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大限不遠,趙煦對死亡愈發恐懼,對大宋的未來更是焦慮,脾氣也就變得越來越暴躁多疑。
在他原本的計劃里,大宋收復燕云后,趙孝騫麾下的王師應該明年再次北伐。
這一戰傾舉國之力,必須將遼國徹底滅亡,然后再繼續裝備火器,接下來滅了西夏,以及西邊的吐蕃諸部,真正完成大宋的一統。
可人算不如天算,誰能想到趙煦二十多歲的年紀,人生卻已走到了盡頭。
皇帝大限將至,許多計劃都必須改變,首先便是臣子擁兵的隱患,必須在他活著的時候解決,哪怕這個臣子是趙孝騫,哪怕他根本沒露出任何不臣的跡象,但他終究仍是隱患,兵權必須解了才能安心。
正因為眼下急迫的形勢,趙煦卻不得不做出如此急躁的舉動,沒有任何鋪墊便對燕云駐軍換將。
這個舉動看在朝臣眼里,自然便理解成猜忌功臣,吃相難看,因私心而自廢武功,反正是種種負面的評價。
此刻眼前的安燾,便是這么看趙煦的。
然而趙煦有苦說不出,自己大限將至的消息更不可能主動放出去,絕對會造成朝野動蕩。
殿內君臣爭執激烈,趙煦的臉色時青時紅,透著一股不健康的青紫,他努力深呼吸,喘息漸漸加劇。
殿內一直沒說話的章惇心頭一沉。
章惇是宰相,他的消息渠道比安燾強了許多,最近宮闈流傳著一些傳聞,大多跟官家的身體有關。
消息傳到章惇的耳中,對趙煦的身體,章惇大抵已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測,此刻看到趙煦的臉色,章惇漸漸肯定了傳聞不虛。
見安燾仍要與趙煦爭執,章惇急忙制止:“厚卿先生,此事不忙議論,過幾日朝會上說如何?”
安燾怒哼一聲,他與章惇當年是同榜進士,但從無同榜之誼,兩人的關系其實很不合。
正要反駁章惇幾句,卻見章惇臉色蒼白,不停朝他使眼色,安燾一愣,再看了看趙煦不正常的臉色,安燾心中一驚。
“官家恕老臣失言,今日老臣言語失當,惹怒官家實非本意……”安燾急忙賠罪。
老油條不愧是老油條,風向不對立馬認慫,若把官家刺激出好歹來,這罪名他可擔不起。
章惇對殿外沉聲道:“鄭內侍,官家貴體抱恙,速召太醫來!”
趙煦喘息了片刻,漸漸平復了情緒,朝二人無力地揮揮手:“爾等退下,容朕清靜一下……”
二人不敢多留,急忙告辭。
趙煦獨坐殿內,神情一陣恍惚,鄭春和匆忙入殿。
“官家怎么了?奴婢已緊急召了太醫……”
趙煦擺手:“朕已藥石無醫,不必了。”
又喘息了一陣,趙煦語氣虛弱地道:“傳旨樞密院,燕云駐軍的糧草截留一半下來,駐軍囤糧夠半月之用即可,省下的一半從江南各州府官倉調運,經湘水漕運往南,送去大理和交趾兩國……”
鄭春和仔細記下,躬身領旨。
趙煦交代過后,從書案上取過一個紅絨小盒,打開盒子,里面赫然是一粒拇指蓋大小的紅色丹藥,丹藥剔透晶瑩,流光溢彩,卻透著一種詭異的光芒,顯然是術士所煉的丹藥。
趙煦垂頭盯著掌心的丹藥,思忖良久,將它塞入口中咽下。
神奇的是,丹藥剛入腹,趙煦的臉色便漸漸轉為健康的紅潤,萎靡的精神此刻也好了許多,乍一看還以為他原本就是個正常的健康的年輕人。
旁邊知情的鄭春和一臉憂色地看著趙煦,只有他知道服用這丹藥跟飲鴆止渴差不多,官家服用半年,丹藥的效果只能保一時健康,但官家的身體本質上已經越來越差。
短暫的健康狀態,令趙煦舒服了許多,長長呼出一口氣后,趙煦臉上甚至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側頭看著鄭春和,趙煦正要說點什么,突然見他臉色一變,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蒼白發紫。
旁邊的鄭春和還來不及反應,趙煦便突然張嘴,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濃稠泛黑的鮮血,整個人呆坐在椅子上,身軀搖晃了幾下,最后重重栽倒在書案上,失去了意識。
鄭春和大驚失色,扯開嗓子大喊:“快來人!宣太醫覲見,官家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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