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的關系,除了常年相依為命的感情之外,大約還需要彼此比較合拍的三觀吧。
趙孝騫與趙顥的三觀應該是比較合的,二人都不會被儒家的仁義道德捆綁,做人做事不在乎手段卑劣,而且,父子倆一定都是聰明人。
銀安殿內,趙顥的心情不錯,一杯又一杯,看著兒子年輕壯實的樣子更是滿面紅光,目光充滿了自豪。
“我兒這次被官家突然急召回京,是為了小皇子薨逝一事?”趙顥問道。
趙孝騫驚訝道:“父王怎么知道?”
趙顥哂然一笑:“官家到底不笨,他應該察覺出小皇子薨逝不尋常了,這件事很棘手,能辦的大約只有你了。”
“你是宗親兄弟,朝中沒有結黨,這些年戰功累累,皇室宗親中說話也有分量,無論此案涉及到誰,你都不懼任何勢力,官家看中的就是這一點。”
趙顥眼睛瞇了起來:“父王也知道小皇子薨逝不尋常?”
趙顥點頭剛要說話,卻見趙孝騫瞇著眼的陰險表情,頓時大怒:“混賬東西,你想什么呢?你以為這事兒是我干的?”
趙孝騫嘆了口氣,道:“以父王這些年鬼鬼祟祟不懷好意的行徑,孩兒很難不懷疑你啊……”
趙顥氣壞了,雙手摁在桌子邊沿,眼看要掀桌子了,趙孝騫急忙安撫:“好了好了,孩兒與父王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出了事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父王不如與孩兒說實話。”
趙顥怒道:“實話就是,此事與老夫無關!”
“孩兒還是很難相信啊,不如請父王發個毒誓……”
趙顥勃然大怒,當即摁著桌沿真要掀桌子,趙孝騫眼疾手快半個身子趴在桌上,為國家省下了一頓豐盛的酒菜。
“父王息怒,孩兒接了這樁差事,實在是壓力很大……”趙孝騫苦笑道。
趙顥冷哼道:“你就不該接這樁差事!”
“為何?”
“自古宮闈之事,一旦案發便是血流成河,官家痛失皇子,定不會善罷甘休,這樁差事很容易便禍延己身,官家給你派這樁差事時,你把頭磕破了都應該拒絕的。”
趙顥又道:“小皇子薨逝一事,不僅是老夫的懷疑,朝野間皆有傳聞,說是事情不簡單,區區驚厥寒邪,竟能要了人的命,實在說不過去。”
“父王覺得孩兒該如何查起?”
趙顥淡淡地道:“按正常的路數走,先查太醫局,再查后宮宦官宮女嬪妃……”
“普通的法子,怕是查不出來,真兇怕是早就把證據痕跡抹得干干凈凈了。”
趙顥翻了個白眼,道:“查案,是做給官家看的態度,說明你沒有私心,只是奉旨辦事,你若一出手便把真兇揪了出來,官家會如何想你?你不是同伙才叫有鬼了。”
“聽父王的意思,您好像知道真兇是誰?”趙孝騫試探著問道。
趙顥冷笑:“看事情不能光看結果,要試著往前推,小皇子若活下去,將來便是毫無爭議的大宋儲君,如今他死了,官家身弱多病,以后恐難再有皇子,那么將來的皇位傳給誰?”
趙孝騫漸漸露出恍然之色,果然,姜還是老的辣,趙顥一言便點醒了他。
“皇位后繼無人,只能從官家的兄弟里選順位繼承人,誰是最大的受益人,誰就有可能是兇手……”趙孝騫喃喃道。
趙顥點頭:“不錯,反過來說,小皇子的存在攔了誰的路,誰就是兇手。所以,老夫說你不該接這樁差事,一個是當今的天子,一個是未來的天子,你這次若不能把他廢了,未來他就把咱全家廢了。”
趙孝騫眨眼:“若官家無后,他的兄弟中,誰最有可能成為繼承人?”
趙顥也眨眼:“你覺得呢?”
趙孝騫嘴角一勾:“趙佶?”
趙顥笑了:“沒錯,按照官家兄弟的嫡庶長幼順序,趙佶確實排第一個。”
“所以,小皇子是他害死的?”
“本王可什么都沒說。”趙顥翻了個白眼,淺啜了一口酒。
“官家并不笨,他難道沒猜到這個結果?”
“不論官家有沒有猜到,這件事他是不可能親自動手的,兄弟鬩墻的非議,官家也擔不起,只能借外人的手來查。”
“而且官家不一定懷疑到趙佶,他現在的目光,更多的是放在宮闈之內。”
“宮闈?”趙孝騫喃喃沉吟。
趙顥嘆道:“你要辦好這樁案,先把正常的路數走完,然后再試探官家的心思,讓官家給你線索。”
“官家給線索?”趙孝騫驚愕道:“他怎會有線索?”
趙顥淡淡地道:“揪出兇手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官家的心思,你要問問官家,這樁案子里他想達到什么效果,或者說,他要除掉什么人,范圍大概是多大。”
“宮闈里的案子,你該不會以為真的只是單純的刑案吧?”
趙孝騫赫然睜大了眼。
這特么哪里是什么刑案啊,分明是血淋淋的政治斗爭啊!
從一開始,趙孝騫的思路就走錯了方向。
小皇子重要嗎?當然重要。
但人都已經死了,活著的人便有了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便是帝王的意志,皇權的鞏固,異己的清除。
“多謝父王提醒,孩兒終于懂了。”趙孝騫嘆道:“古人說的不錯,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哪怕是個老不正經,它也是不正經的寶兒。”
有了趙顥的指點,趙孝騫頓時心里有底了。
查案的事不必急,慢慢來。
如果趙煦想借此事下一盤大棋的話,趙孝騫就必須配合他的節奏,查得太快,太早交上結果,趙煦這邊卻還沒開始發動,那么趙孝騫這到底算立功還是算壞了事?
第二天一早,趙孝騫頂著宿醉的腦袋,昏昏沉沉去了皇城司。
昨日趙孝騫下了令后,整個皇城司都動了起來,首當其沖便是太醫局,太醫局的太醫們幾乎全部被皇城司鎖拿訊問。
被處斬的兩名太醫沒辦法了,皇城司不會招魂,干不了陰間的活兒。
但被流放刺配的十余名太醫,卻被皇城司追了回來,關進了冰井務,這十余名太醫交給劉單重點關照。
落到劉單的手里,趙孝騫都不敢想那十余名太醫的下場。
十余名太醫是負責診治小皇子的直接當事人,小皇子出了事,皇城司是肯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太醫們的診脈,開方,用藥等等情況,必須嚴格地往上倒查,任何一絲細節都不能錯過,開的方子也由專人負責甄別評判,但凡稍有錯處,那就是死一戶口本的事了。
趙孝騫坐在皇城司正堂外的院子里,翹著二郎腿正曬著太陽。
等到下午時分,冰井務的內侍都知劉單來了。
劉單還是老樣子,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見誰都是一臉討好的笑,好像他人生里的任何事都要求人辦似的。
趙孝騫知道這貨的真面目,此刻看他愈發像一個變態。
“啊呀呀!殿下,可想煞奴婢也!”隔著老遠劉單便一路快跑,一臉的相思成疾。
趙孝騫半躺在院子里,差點一頭栽下地。
“老劉啊,你這咋咋呼呼的毛病跟誰學的?”趙孝騫不滿地道:“咱正常點說話,別搞得那么夸張。”
劉單一臉重逢后的喜悅,哽咽道:“殿下自戍邊以后,奴婢就難見殿下一面,思君而不見君,奴婢終日以淚洗面……”
“好了,停!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很感動,是的,你讓我感動了,我對你的印象更好了,并且暗暗發誓以后有啥好事一定第一個想到你,你的目的達到了,收了神通吧。”趙孝騫趕緊阻止。
劉單欣喜地走到趙孝騫面前,半躬著身子的姿勢一直沒換過,也不知他常年保持這個姿勢累不累。
“那十余名太醫,審出結果了嗎?”趙孝騫說起了正事。
劉單也嚴肅起來,從懷里掏出一摞供狀,道:“奴婢幸不辱命,倒是審出了一些東西。”
趙孝騫兩眼一亮:“有線索了?他們開的方子有問題,還是用藥不對?”
“小皇子的病,薨逝之前時好時壞,反反復復鬧了一個來月,這十余名太醫便是一個來月接手診治小皇子的人。”
“冰井務昨日從民間請了幾位市井名醫會診,評議這十余名太醫用的方子。”
“名醫們都說,結合小皇子的病情來看的話,太醫們開的方子其實是沒問題的,不一定能治好病,但如果嚴格按方用藥的話,小皇子怎么也不可能薨逝。”
趙孝騫皺眉:“也就是說,這十余名太醫其實是沒問題的?”
劉單呵呵一笑:“確實挑不出毛病,倒是連累太醫們受苦了,可憐的太醫們,一晚上被刑具折騰得哭爹喊娘,奴婢聽了都忍不住掬一把心酸淚……”
趙孝騫用看變態的眼神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你特么還掬辛酸淚,貓哭耗子都沒這么假的。
“不對,你剛才說‘幸不辱命’,太醫們若是無辜的,你這話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