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茶,黑濃如藥湯,不知里面放了多少茶葉。
鄭春和一臉苦笑地朝趙煦看了一眼,然后垂頭不出聲。
趙煦笑道:“朕喜苦茶,用來提神正好,子安的那種喝法,只適合文人雅士細品雅酌,朕是沒那福氣了。”
趙孝騫明白了,趙煦是真拿茶葉當藥喝,不是為了怡情,更不是為了雅酌,純粹是為了提神,犧牲睡覺的時間處置朝政。
這么喜歡吃苦,你咋不種地去?
“官家,凡事過猶不及,茶葉一物雖淡雅,常飲可延年益壽,但官家這般喝法卻萬萬不可,身體會喝出毛病的,臣實在不敢害了官家。”趙孝騫認真地勸道。
趙煦點頭:“朕都知道,以后飲茶慢慢減量吧,習慣了濃烈的茶水味,教朕改淡雅口味實在不適應了。”
趙孝騫不好多說什么了,畢竟人家是老板,又不是他兒子,就算是兒子,也不喜歡聽親爹講大道理。
然后二人同時望向鄭春和泡的那壺濃得發苦的茶。
咋辦?茶都泡了,不能喝也不能浪費。
趙孝騫眨了眨眼,客氣地請殿外宦官從御膳房取來十幾個雞蛋,又令人在殿內架起炭爐。
趙煦見趙孝騫舉動異常,頓時興奮莫名,他有預感,又有好東西要問世了。
趙孝騫埋頭干活。
濃茶葉,搞里頭。
桂皮八角,搞里頭。
冰糖少許,搞里頭。
十幾個雞蛋,搞里頭。
大火燒開,雞蛋全熟后,取出來分別將雞蛋外殼敲碎,放入鍋里繼續文火慢煮。
小半個時辰后,一股濃郁的大料香味彌漫四周。
趙煦和鄭春和眼睛越睜越大,那種濃郁的香味令人食欲大開,二人忍不住不斷地蠕動喉頭,目光愈發急切地盯著鍋。
終于,趙孝騫將鍋端下來,放到一旁冷卻。
趙煦兩眼亮晶晶:“能吃了嗎?”
“等冷卻,讓湯汁入味兒。”
趙煦只好強忍食欲,貪婪地吸著殿內的香氣,眼巴巴地盯著冒熱氣的鍋。
許久后,鍋終于半冷了,看著趙煦急不可待的表情,趙孝騫笑了。
“差不多可以了,官家若有興趣不妨……”
話沒說完,趙煦嗖的一下竄了出去,迫不及待地揭開鍋蓋,用木勺從里面取出一只外表已呈深褐色的雞蛋。
鄭春和小心地道:“官家,按規矩,要先驗毒的……”
趙煦頭都不抬,雙手忙著剝蛋殼,道:“驗什么驗,子安做出來的東西,朕還信不過嗎?”
說完蛋殼正好剝盡,趙煦嗷嗚一口咬下,兩眼愈發明亮,眼神透著濃濃的驚喜。
“好!好蛋!”趙煦嘴里含糊不清地贊道:“子安大才,明明是普通的雞蛋,在你手里調教之后,竟變得如此美味。”
趙孝騫也取過一個雞蛋剝開,不急不緩地慢慢吃著,順便還朝鄭春和示意,讓他也嘗嘗。
鄭春和終究還是抵擋不住美食的誘惑,壯著膽子取過一個雞蛋吃了起來。
三人蹲在鍋邊,毫無吃相地狼吞虎咽。
直到最后,趙煦連吃了四個雞蛋,終于吃不下了,噎得連連捶胸,鄭春和急忙端上一碗清水,侍候他喝下,趙煦這才露出滿足的笑容。
“子安,此物可有說法?”
“官家,此物名叫‘茶葉蛋’,至于烹飪過程,官家都看在眼里,臣回頭寫一份秘方,日后讓御廚每天準備幾個當早膳吃。”
“‘茶葉蛋’?哈哈,好名字,倒也貼切,沒想到茶葉除了喝之外,竟還有如此妙用,朕今日又長見識了!”
趙孝騫道:“茶葉還有許多妙用,比如每天清晨用茶水擦拭眼皮,長久堅持下去可明目,比如懷里揣一個茶葉袋,可增香除體臭等等。”
說完趙孝騫打了個飽嗝兒。
人吃多了不僅犯困,腦子也有點懵,趙孝騫吃飽喝足后,起身便朝趙煦告辭。
在趙煦和鄭春和愕然的目光注視下,趙孝騫撫著吃撐的肚皮,慢慢走出了福寧殿。
許久之后,趙孝騫氣急敗壞跑了回來。
“不對!臣今日進宮不是為了煮茶葉蛋,是有正事的!”
趙煦一怔之后,突然拍著大腿哈哈狂笑。
“朕剛才就奇怪,子安今日進宮到底來干啥,進殿煮了一鍋茶葉蛋就走,莫非真就‘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哈哈,熱心腸呀。”
趙孝騫苦笑道:“臣剛才吃懵了,腦子有點不清醒……”
趙煦擦了擦笑出來的淚花兒,道:“說吧,子安究竟有何正事,想必不太重要,至少沒有茶葉蛋重要,哈哈!”
趙孝騫臉頰微微一抽,人的笑點如果太低,笑起來真就宛如智障……
年底祭太廟的時候,好好感謝列祖列宗讓你當了皇帝吧,不然就憑你這侮辱性極強的笑聲,換個別的身份,這會兒趙孝騫能把他的屎打出來。
“臣是想問問,官家今日朝會下旨三司查辦蘇軾一案,官家是真打算治蘇軾的罪么?”
趙煦笑容一僵,嘆了口氣道:“滿朝皆劾,群情難抑,朕若不下這道旨,新黨那邊都要將殿頂掀翻了。”
“這東坡先生也是個人才,不僅文章詩詞出色,就連人緣也是差得天怒人怨的……”
趙孝騫嘆道:“官家怕是誤會了,不是他人緣差,而是他的敵人正當權。”
趙煦沉默半晌,道:“朕知道,但朕只能裝作不知道。”
這話很巧妙,大概意思趙孝騫懂了。
廢舊復新是趙煦親政后定下的國策,扶持新黨,打壓舊黨也是趙煦默許的。
既然默許了,那么趙煦就不能給新黨拆臺。
如果否決新黨參劾蘇軾的諫議,就等于趙煦親新黨的屁股。
何止是打新黨的屁股,簡直是打趙煦自己的臉。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趙煦都只能選擇站在新黨一邊。
他的態度很重要,等于是朝堂的風向標,趙煦若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偏袒蘇軾,釋放的信號可就太強烈了,甚至朝中會傳出趙煦朝令夕改,打算復舊法,廢新法的流言,進而如風暴一般席卷整個大宋。
趙煦嘆了口氣,突然看著他道:“子安今日進宮,是為蘇軾而來?”
趙孝騫點頭:“是,臣與蘇軾私交甚篤,想保下蘇軾,臣實不愿我大宋痛失一位名留青史的文豪詩人,唐朝的李杜書盡一朝風流,我朝的蘇學士何嘗不是如此。”
“如此冠絕古今的大才子,大宋正應待之如國士,若因朝堂那些腌臜事而被治罪,大宋至少減了一半文脈,更失了天下文人士子之心。”
趙煦嗯了一聲,苦笑道:“朕自識字始,蘇詞也一直是朕所喜愛的,朕更不愿治蘇軾的罪,奈何如今已是這般局面……”
趙孝騫聞言心中一喜。
聽趙煦的語氣,似乎他也不大愿意處置蘇軾,只是不方便偏袒蘇軾罷了。
有這個態度就放心多了。
只要趙煦睜只眼閉只眼,趙孝騫跟章惇掰腕子就有把握了。
章惇有三司會審,趙孝騫麾下也有皇城司呀。
這年頭,誰家還沒個暴力執法機關了,權臣標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