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趙孝騫看得很清楚,不是因為活了兩輩子,而是他如今身處的位置,決定了他看問題的高度和寬度。
朝廷突然將蘇軾召回汴京的目的,不是讓他招搖過市到處參加各種宴會的,得瑟不死他。
趙孝騫可以肯定的是,蘇軾從惠州歸京,等待他的必然是更偏遠的貶謫。
真實歷史上的蘇軾,便是從惠州繼續貶謫,貶到海南島儋州住海景房去了。
大宋時期的海南島,可不是什么風景旅游區,而是真正的不毛之地,要人命的。
別忘了,蘇軾當初所站的陣營是舊黨,而如今是新黨當政,尤其是章惇那小心眼兒,還不得把舊黨往死里弄。
蘇軾作為舊黨官員,又在文壇擁有領袖般的地位,剛回到汴京便如此高調地參加宴會,委實不妥。
這也是趙孝騫不愿參加最近各種宴會的原因。
雖然與章惇私下達成了和解,彼此約定井水不犯河水,但趙孝騫也不想給自己找麻煩,現在的局面已經形成平衡了,趙孝騫不想打破它。
他與蘇軾的性格不同,蘇軾更適合當一個典型的文人,才華橫溢,率性灑脫,自由散漫,喝咸豆腐腦。
這種人的言行往往隨心所欲,不計后果,對朝堂官場潛伏的兇險不以為意。
當年的烏臺詩案,蘇軾便受了教訓,他涉及的罪名是“譏諷朝政”,“謗君”。
總結起來就是,典型的禍從口出。
如今的蘇軾經歷了宦海沉浮多年,人已學乖了不少,可他這次回到汴京,還是低估了朝堂的兇險程度。
真以為參加幾次宴會,文人之間聚一下會沒事?
錯了,如今是新黨舊黨斗得最激烈的時候,而作為新黨一員的宰相章惇又戾氣甚重,蘇軾曾經是舊黨,本身就已是罪。
趙孝騫敢肯定,此時的汴京城內,不知有多少新黨官員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蘇軾,看著他在各種宴會上寫詩作詞,各種得瑟。
趙孝騫沒想到的是,蔡攸他爹蔡京也想辦個宴會。
這貨真是……
你附庸風雅都不看看時機場合的嗎?
當然,蔡京為蘇軾辦宴會的目的,趙孝騫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借著蘇軾的名頭,邀請一些名士文人,在這個崇尚文章詩詞的年代,也算是在仕林中為自己打下一點人脈基礎。
作為典型的政治投機者,蔡京的心思就如同網紅博流量一樣,請個大明星來自己的直播間互動一下,方便自己漲粉,以及以后的……直播帶貨?
幸好蔡攸也是個聰明人,當他聽出趙孝騫話里的含蓄提醒后,蔡攸立馬重視起來,顯然一經點撥,蔡攸也想到了背后的危機。
“多謝子安兄提醒,此恩愚弟記在心里,容后定報。”蔡攸朝趙孝騫長揖行禮,神色很凝重。
趙孝騫微笑地勾住他的肩:“你我情同兄弟,別動不動就說什么恩情,多么庸俗啊!”
蔡攸愈發感動,正要表達一下兄弟情深,誰知趙孝騫話鋒一轉,道:“如果把恩情折算成銀錢,裝進箱子送到我府上,就顯得那么的與眾不同,令我眼前一亮了……”
蔡攸一呆,沉思片刻,果斷決定忽略趙孝騫的這句話。
子曰: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不聽之。
子曰得對!
話題轉得很生硬,蔡攸望向院子里的烤架,上面的羊肉串滋滋冒油,香味撲鼻。
“子安兄為何突然在皇城司官署里烤羊肉?”
趙孝騫嘆道:“因為羊肉有膻味兒……”
蔡攸又呆住,這是啥答案?
趙孝騫接著道:“有個喜歡吃又不懂吃的老家伙,非說羊肉帶膻味才好吃,我不服氣,今日烤的羊肉便帶了膻味兒……”
蔡攸仍有些懵逼:“羊肉帶不帶膻味又如何?”
趙孝騫正色道:“我告訴他,羊肉帶膻味,狗都不吃。……哎,肉熟了,火候正好。”
抓起一把烤好的羊肉遞給蔡攸,趙孝騫發出熱情的邀請。
“賢弟試試?”
蔡攸:“…………”
吃,還是不吃?
吃吧,自己狗都不如。
不吃吧,等于不給他面子,而這里是皇城司,他的地盤……
政事堂。
章惇正埋頭處置朝政,一樁樁繁瑣且復雜的各地公務,令章惇猶感煩躁。
身為當朝宰相,領受恩祿的同時,也要承擔宰相的責任。
尤其是如今這等時節,正是大肆打壓舊黨的時候。
可元祐年以后,汴京朝堂基本都是舊黨一系,如今新黨當政,想要把這些舊黨清除出朝堂,是一樁非常浩大的工程。
罪名借口什么的不提,汴京城四品以上官員多達數千人,如此龐大的舊黨派別,想要全部清除出去,可以想象多么困難。
而章惇其實比趙煦更急,他急著繼承王安石的遺志,急著讓天下人體會到變法帶來的好處,也急著讓朝堂的黨爭結束,從此朝堂只有一種聲音。
沒人愿意無休無止地爭斗,章惇坐在這個位置上,無論拜相以來做了多少倒行逆施的事,他的本意是盡快結束爭斗,讓朝堂和天下恢復正常,進而達到國富民強的目的。
人性是復雜多樣的,章惇不一定是好人,但也不全算壞人。
給事中蔡卞抱著一摞奏疏走來,章惇頓時露出苦笑。
“元度今日是想累死老夫么?這都快傍晚了,今晚又害得老夫歸不了家……”
蔡卞歉意地笑了笑:“章相公能者多勞,誰讓您是當朝宰相呢。”
頓了頓,蔡卞小心翼翼地道:“章相公,下官聽說……蘇軾被朝廷召回汴京了?”
章惇握筆的手一滯,隨即淡淡地嗯了一聲。
“章相公不與蘇學士見一見么?”蔡卞仍小心地問道。
章惇露出復雜的神色,久久沉吟不語。
這句話并非隨口而出。
蔡卞知道,其實早在熙寧年間,章惇和蘇軾曾是一對至交好友。
二人是同榜進士,也有過同游景勝的深厚友誼,當年的烏臺詩案,蘇軾本來差點被殺了,最后是章惇出面向神宗求情,這才保了蘇軾一命。
那時的章惇,是忠實的新黨一員,而蘇軾,是堅決反對新法的一員,盡管兩人的政見對立,但章惇還是義無反顧地為蘇軾求情,可見當年兩人的交情何等的深厚。
許多年過去了,昔日的朋友,已成陌路人。
蘇軾被召回京,是章惇的意思。
但章惇卻根本不愿見他。
不僅是兩人陣營政見的原因,其中還有私人恩怨。
這一點,客觀來說是蘇軾的錯。
元祐年間,舊黨重掌朝政,新黨盡皆被逐,當時的蘇轍上疏參劾章惇,害章惇被貶謫外調,而那時的蘇軾,卻沒有為章惇求情,只是保持沉默。
大約從那時起,章惇便對這段交情寒了心,從此淪為陌路。
后來章惇回到朝堂中樞,拜相后便迫不及待打壓蘇轍,而章惇的性格也漸漸黑化,其中緣由,不言而明。
這一次召蘇軾回京,章惇根本沒抱任何善意,又怎會私下與蘇軾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