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歷法節氣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上到天子,下到佃農,都不能忽視這件事的影響。
到了什么節氣就要干什么農活,這是保證土地收成的頭等大事。
待方重勇領著汴州軍退到蘭州金城時,初春乍暖,幾乎是在某一天突然“宣布”春天的到來。
城外的荒地上,有不少正在開墾的農夫。去年的“熟田”肥力已經耗盡,今年必須要開荒,還要從黃河岸邊撈起一些淤泥來“補土”。
站在金城的城墻上,方重勇看著城外有人在修鑿水渠,有人的修補城墻,感覺蘭州好像是一個沉睡的巨人,從睡夢中蘇醒了過來,正在活動筋骨。
只可惜,蘭州多山,可以屯田的地方并不多。
根據前世的數據,方重勇得到了一個可怕的結論:蘭州本地的耕地面積,只占總面積的百分之三而已!
其他的耕地,都是在山上開發的梯田。想在唐代的邊疆,劈山為田,那難度真不是一般的高,光一個灌溉問題就沒法解決。
因此,以蘭州為根基來建設邊防,顯然是不太現實的,駐軍的屯糧都需要外部供給,很容易被人斷了生路。宋代與西夏之間的爭斗,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因此,打通河西走廊,至少是奪取涼州,乃是必須要完成的任務。
大軍退到蘭州金城之后,方重勇就宣布任命韓滉為行軍長史,負責傳達軍令。軍中諸將,都想到了什么,于是紛紛對韓滉不假辭色,讓這位驟然獲得提拔的前任宰相之子有些難堪。
“本官聽了你的建議,帶兵返回了蘭州修整。
如今軍中對退兵頗有怨言,你怎么說?”
方重勇轉過身,詢問一旁的韓滉道。
這話可不好接,方重勇雖然從來不會斬殺獻策的幕僚,但是將其投閑置散,還是挺平常的,并不值得大驚小怪。
韓滉面不改色對他叉手行了一禮,隨即答道:“官家,所謂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現在眾將都聚在一塊,上陣之時,沖在前面也是立功,沖在后面也是立功。即便無功而返,將來也不失封侯,光耀門楣。自然是沒什么干勁。”
“你說得不錯。”
方重勇點點頭,他剛剛不過是詐唬一下韓滉而已,其實對于軍中諸人的想法是很清楚的。
“那依你之見,本官應該如何處置呢?”
方重勇微笑問道,很有些考校的意思。
“回官家,依下官所見,大功要重賞,非猛士不可。
官家在軍中可以懸賞精銳骨干以突襲瓜州,不成功便成仁,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余者頒布嚴苛軍規,讓他們人人簽字畫押,犯軍法者立斬不饒。戰后各有封賞不在話下。
對于擔憂軍法嚴苛者,可返回汴州屯扎,戰后,自然是無賞也不罰。”
韓滉一針見血指出方重勇現在帶兵的困境:軍中將士,普遍惜身,舍不得過往功勞苦勞,并且對于未來的預期極高!
換言之,大家現在心里想的都是改朝換代,沒有人真的認為這一戰不立功,方官家就會虧待自己。
當然了,這正好說明方重勇在軍中威信極高。很多事情,就是有利有弊的,一個巴掌有正反兩面。
“嗯,這里沒有外人,有話你不妨直說。”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暗示道。
大領導面前,裝糊涂是沒用的,不敢擔責任更是不行。
韓滉當然知道很多話是瞞不住的,傳出去也是要得罪人的,可是為了進步,他不說不行。
畢竟,他不當罪人,方官家就要當罪人了!
“官家,下官是這么想的。
奇襲瓜州的部曲,處境最為險惡,搞不好就會肉包打狗有去無回。所以這部分敢死之士,要厚賞,要在大軍開拔前,就把財帛給足,讓他們沒有后顧之憂。
而中軍依舊要進攻涼州,拖住吐蕃人,這部分風險相對較小,官家只要承諾戰后有賞賜即可。頒布嚴苛軍法,則是給他們提個醒,說明官家遇到戰況不利的時候,一定會殺人祭旗。
最后就是軍中只想保住過往功勞的那部分人,他們上陣只會成為累贅,又抱著法不責眾的心思。既然如此,不如直接說明白,無功即不賞。
官家雖然沒有明說將來如何,但這些人應該會懂的。”
韓滉不動聲色建議道。
喜歡冒險的拿大功,不喜歡冒險但是聽話的就老老實實聽軍令,只想混軍功從龍的,那就回汴州去穩固基本盤。
當然了,最后面那一種,以后改朝換代,也只能跟著喝點湯。所謂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官家想讓誰拼命的時候,這個人不敢沖,那么將來圈子里面還有沒有他的位置,也就顯而易見了。
不得不說,韓滉很懂人性。
“依你之見,本官這次要坐鎮蘭州,調兵遣將咯?”
方重勇總算是琢磨出了韓滉的“言外之意”。
如果還是他帶兵,那么和現在的情況不會有本質上的區別。
官家不好意思殺自己的老部下,但官家麾下那些大將們,為了自己在改朝換代后封侯拜相,可不會忌憚殺人!既然要殺,官家又何必要親自動手呢?
這一招可謂是一石二鳥。
“回官家,下官正是這個意思。
諸將分兵在前,官家坐鎮于后,正好可以看看誰在混日子,誰在拼命打仗。
那些南郭先生們,知道藏不住了,定然會回汴州以免自取其辱。”
韓滉慢悠悠的說道,低著頭插著手,一臉恭敬模樣,不敢造次,更不敢露出得意的笑容。
“去傳令吧,通知諸將來帥帳開會!”
方重勇大手一揮,轉身便走。
哪怕是大軍來到了金城,他也沒有住在城內安逸的大宅院里,更是拒絕了本地大戶,將家中貌美女子送來暖床的建議。
依舊是住在軍帳內,日夜盤算著如何能打敗吐蕃人!
他都這樣嚴格要求自己,軍中自上而下,都是軍紀嚴明大氣都不敢出。沒有人敢私自進入金城,更別提接觸本地大戶了。
不一會,眾將就齊刷刷來到金城郊外的汴州軍大營內,每個人臉上都是表情凝重。
而韓滉就像是個透明人一般,站在軍帳的角落處,毫不起眼,也沒人正眼看他。
“諸位,春耕已經開始了,我們是應該在蘭州屯墾,還是應該趁熱打鐵出兵涼州呢?”
方重勇環顧眾人詢問道。
這個問題很關鍵,而且沒有標準答案。在戰爭的結果沒有出來以前,誰也不敢說自己的意見就是對的。
“官家,末將以為,還是秋收后再出兵為好。”
何昌期站出來抱拳行禮道。
這次與吐蕃重步兵交手,他雙手虎口都受了傷,狼牙棒都砸斷了十幾根,硬是沒把松昌城啃下來。每次剛剛殺上城墻,吐蕃的援軍就來了,不得不退到城下列陣。
打得很是憋屈。
如果短時間內再去打涼州,結果不會有什么變化。
“官家,末將以為,正是因為吐蕃人不會料到我們這么快就去而復返,所以反而是容易找到戰機。”
段秀實上前一步建議道,明擺著不同意何昌期的說法。
誰更有道理一些呢?方重勇也不知道,至少光看這三言兩語是看不出來。
“李樞密以為如何?”
方重勇看向李筌詢問道。
這次收兵回蘭州的事情,方重勇并未僅僅聽韓滉的一面之詞,事后他也跟李筌商議了一番。其實李筌本來也想建議退兵,只是很多事情他作為副樞密使,不方便開口。
萬一方重勇認為李筌提出退兵,是不想自己登基稱帝,到時候免不了一陣猜忌。
這就是身為高官的尷尬立場,一舉一動,都不是單純的事務,背后也難免被人過度解讀。
當方重勇提出想退兵到蘭州的時候,李筌這才松了口氣,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和韓滉的話大同小異。
“下官以為,還是到秋收后再動手不遲。
這大半年時間,吐蕃很難從國內獲得糧秣,只能在河西本地大戶那邊就食。
越是拖下去,本地大戶對他們的怨氣就越大。
而我們這次出兵準備充分,糧秣是不缺的。等到秋天收割的時候,吐蕃人自然會著急的。
這一著急,說不定機會就來了。”
李筌侃侃而談道。
“嗯,不錯。”
方重勇點點頭,不置可否。
現在不能說段秀實的話沒道理,有句話叫夜長夢多,誰知道大半年后會遭遇什么事情呢?
“官家,末將還是以為,要盡早出兵為好。”
車光倩站出來說道,沒想到他居然跟段秀實是一個想法。
“那你說說,為什么要盡早出兵呢?”
方重勇坐在帥帳內主座上,抱起雙臂詢問道。
“官家,吐蕃人拖不起,我們實際上也拖不起啊。這天下的局面還不安穩,我們不能獲勝,難保不會有些膽大妄為之人,認為我們不過如此。
這人心一亂,再收拾就難了。”
車光倩沉聲說道。
這話也有道理,汴州朝廷幾年前還是個區域性政權,很多地方都是新地盤,統治還未穩固。再加上河北三年免稅,目前雖然形勢一片大好。
可等三年之期一過,會發生什么就不好說了。
“你們看看,這個說該速速進軍,那個說該緩緩到秋后再說,本官要如何處置才好呢?”
方重勇長嘆一聲,故作為難詢問道。
“請官家定奪,末將一定全力以赴!”
眾將立刻都抱拳請戰,不敢再開口嘰嘰歪歪。
“這樣吧。”
方重勇站起身,看看了軍帳內眾人的表情,這才繼續說道:
“也不著急這兩天,前些時日,你們風餐露宿也辛苦了,就先在蘭州城內好吃好喝,休息三日。三日之后,來帥帳點卯,本帥會宣布軍令。
你們若是有什么想法的,可以私下里來找本帥談談。”
聽到這話,韓滉難以置信的抬起頭,他萬萬沒想到方重勇是這么處置的。
難道,不該現在當眾懸賞嗎?甚至可以用一下激將法呀!
“領命!”
眾將應了一聲之后,各自散去,只留下韓滉一人還在這里,作為行軍長史,他也確實應該時刻跟主將在一起,以便傳達軍令。
這個職務,不是固定職務,而是只有帶兵出征的時候,才會臨時任命。
換句話說,韓滉如果表現不出過人的才干,那么此戰結束后,他依舊是干書吏的活計。現在可不比開元時代了,也沒人在乎他是什么前任宰相的兒子。
“官家,如今諸將剛剛抵達蘭州,正是心熱的時候,剛剛何不宣布懸賞呢?”
韓滉開口疑惑問道。
他沒有說到秋天再動手什么的,因為方重勇不表態本身就是一種表態。
如果真要延后出兵的時間,那么現在把事情定下來,早點宣布以免夜長夢多,才是最該考慮的問題。
方重勇既然沒有說,那么顯然是近期就準備出兵。
“你不懂,軍中諸將,都好臉面,誰也不想被人叫鼠輩。
若是本帥今日懸賞,希望參與的人自不必提,即便是不想參與的人,礙于顏面,也不得不踴躍參與。
要不然,事后被其他人嘲笑,那是必然的。
人活一張臉,本帥這么做了,讓他們將來怎么做人?”
方重勇輕輕擺手笑道,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
韓滉這才恍然大悟,他父親當年是宰相,自家也是名門之后,眼高于頂,心中自然是把那些丘八當做棋子和可以擺弄的對象。
如果以智力的碾壓程度來說,這些五大三粗的丘八,在他看來不會比家中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眷強多少。
韓滉心中是不太看得起他們的,只有用人的時候,才想起這些人的才干以及脾氣。
但方重勇帶兵多年,自然是知道一些不能公開說出來的規矩。
他拍了拍韓滉的肩膀說道:“想出人頭地的人,自然會踴躍獻策。而那些害怕折騰的,也會私底下來找本帥說明情況。這些事情,本帥心里明白就行了,要替他們保留顏面。他們就算一時間無法理解,將來回過神來,肯定會明白本帥的苦心。”
原來是這樣!
韓滉頓時感覺自愧不如。
他終于明白方清為什么可以如此得軍中將士愛戴。
因為人心都是肉長的,如果把丘八們當工具人,那么這些人就真的成工具了。
你可以用,換了個人,也同樣可以用。
如此,上位之人哪里睡得安穩?
“受教了,官家教訓得是。”
韓滉一臉羞愧說道。
“去吧,你近期多巡視一下軍營。
記得,要時不時透露一下小道消息,就說本帥很想有人出死力氣打吐蕃,有厚賞。
而且,還要以軍法威脅那些人,不得外傳,知道了嗎?”
方重勇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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