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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以點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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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亭堡,一個名為堡壘,實則觀景臺的地方。白天的時候在這里眺望白亭海,可以看到一片片泛白的湖水和遠處翠綠的水草交相輝映。

  飛速游動的魚兒,被多姿的水鳥追逐捕殺。

  一副生機盎然的畫面,堪稱是塞上江南。

  而晚上觀景則可以看到一輪明月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水當中,優雅而神秘。

  河西輪值,未有如白亭軍舒適者。

  這天夜里不當值,白亭軍軍使辛云京正在簽押房,慢慢的品味著涼州城內胡商們“孝敬”的西域葡萄酒。

  此時的他,眼神迷離,表情陶醉!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得意。

  拋開這刀口舔血不談,涼州真是好地方啊!

  什么都不缺!

  辛云京忍不住感慨的想道。

  “呵呵,崔希逸也當不了幾天節度使了,還想來擺譜,就他也配么?”

  他嘿嘿冷笑,朝地上啐了一口。年輕且高位的辛云京,心中是有幾分傲氣的。

  并不是他看不起節度使這個官職,而是所謂“弱勢”的節度使……還真就那么一回事。

  一般來說,任期四年,首先得花一年時間熟悉地方軍務、熟悉軍中人脈,掌控各部主將。

  然后還要操持軍務,防備吐蕃,防備突厥。

  精力完全被分散了!

  等好不容易熟悉本地風土民情了,又會被朝廷一紙調令調走,以免節度使在涼州本地坐大!

  這個制度的先天缺陷,讓本地大族找到了應對的辦法。

  那就是“高層虛與委蛇,基層官官相護”,讓節度使們開開心心的干四年回長安述職就完事了!

  崔希逸去年才來,連本地各軍都沒有徹底掌控,注定了是一個弱勢節度使。

  搶天竺僧侶袈裟后的那一番操作,也是辛云京思前想后,權衡利弊之后的決斷。

  不能拿的錢,絕對不要拿!丟失的那一枚魚符,就是整件事中最大的破綻!這贓款拿了后患無窮!

  只能后續用“黑吃黑”的辦法干掉銷贓的突厥商人,堵死漏洞再李代桃僵,這件事才算是安枕無憂。

  當然,付出的代價也很可觀:因為殺銷贓人,把自己名聲搞臭了。

  幾年內都無法再“干私活”,金錢上的損失很大。這對于白亭軍的軍隊建設,是有些不利影響的。

  其實和方重勇想的不完全一樣,河西走廊內的各軍,有時候搶錢并不全是為了給丘八們喝喝酒,最大的一個途徑,就是“養私馬”。

  比如說白亭軍,編制里馬匹數量不過兩百,這點騎兵在河西走廊能干啥?

  比很多商隊的馬匹都少!

  所以歷任的白亭軍使,都喜歡給步兵編制的隊伍“配私馬”。

  也就是不占唐軍編制,需要各軍自己籌錢購買及飼養的馬匹。

  畢竟,河西走廊的馬很便宜,相對于長安來說,配置成本很低。

  河西與西域作戰,經常需要奔襲,甚至是長距離奔襲。涼州兵馬奔襲沙洲敦煌,都是日常訓練的科目之一。這么遠的距離,沒有馬匹的軍隊,靠什么去完成長距離的戰略轉移?

  所以河西邊軍劫掠商賈,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他們要“養私馬”,要把步卒變成“騎馬步卒”。

  這也是白亭軍即將面對的困難之一:不好搞錢買馬了。

  這條理論上說,確實麻煩不小,但實際上卻也永遠都是理論上的麻煩,辛云京一點都不擔心。

  因為吐蕃人要來了!

  河西的防御作戰,起碼騎兵在防備吐蕃方面是效果不大的。白亭軍這么點人,也不可能被要求南下堵住吐蕃人進攻的通道。

  簡而言之,將來低調點也好。誰讓某個傻子把魚符掉現場,被人抓住痛腳了呢?

  “我做一軍之使,太屈才了。以后肯定得搞個節度使當當。”

  辛云京大言不慚的自言自語道,隨即喝了一口色如鮮血的葡萄酒。

  “辛軍使,涼州城那邊派人送來的公函,請過目。”

  一個親兵小心翼翼的將公函遞給辛云京。

  “念吧。”

  已經喝大了的辛云京隨口說道。

  “呃,屬下不識字……”

  親兵一臉尷尬答道。

  辛云京這才發覺他說了句可笑的話,隨即不耐煩的朝簽押房門口擺了擺手。

  等對方離開后,他這才瞇著眼睛拆開公函的信封,舉著油燈湊過來看上面的字,隨即立刻就被公函的內容給嚇醒了!

  辛云京露出平日里很少見的那種慌張表情,連忙借著油燈的火光將公函又讀了幾遍,這才感覺遍體生寒!后背都被冷汗給打濕了!

  公函的內容很簡單:

  有位涼州百姓拾到銅質魚符一枚交到了節度府,經查驗,魚符銘文所示乃你部所有。

  請白亭軍軍使于三日內,親自前往涼州河西節度府領回此符。并書面陳述該魚符為你部何人所屬,于何時何地遺失,以及未向節度府報備的原因。

  該陳述會存檔于河西節度府,二十七年后核銷。

  此函亦須存檔于白亭軍賬房,二十七年后核銷。

  一股涼氣直沖辛云京頭頂!拿著信箋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這份公函的內容平平無奇,就是讓他在三日之內,到涼州城來把別人送來魚符領回去,然后提交一份書面報告。

  報告要把這枚魚符是誰的,又是什么時候丟的,怎么丟的,以及為什么不報備的原因講清楚。

  然后存檔二十七年后銷毀。這件“簡單軍務”就做完了。

  這些,都是大唐軍中的日常事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一切有法可依,有據可查,沒有任何陰謀詭譎。

  看上去好像沒什么大不了的,就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但是,辛云京敢去涼州城么?

  去了以后敢提交這份“報告”么?

  大概率是不敢的。

  不止是他,任何一個腦子沒問題的將領都不會去!不用多想,誰撂上這事,去了都是死!

  魚符大概在哪里丟的,辛云京是說實話,還是瞎編一個?

  瞎編要壞菜,因為這明擺著就是崔希逸下的套。

  只要辛云京敢說謊,那么立刻就會有“拾金不昧”的狗托跑出來指證,他并不是在那里撿到的,而是在那些天竺僧侶們遇害的地方。

  以謊言對謊言,辛云京到時候會百口莫辯!狡辯是沒有用,因為只要他來了節度府,就已經進入了崔希逸的主場!

  為了應對,辛云京就必須要解釋他為什么要說謊。接下來就是對手的提問環節,因為謊言本身一戳就破,所以辛云京就必須用十個新謊言去圓一個舊謊言!

  到時候就看被打死的姿勢有多妖嬈了。

  就算糊弄過去這個,那么沒有向節度府報備魚符丟失,這個也是不能回避的問題!起碼日常管理松懈的罪是跑不掉的。

  而且最關鍵的是,撿到魚符的時間還是別人說了算!無論辛云京怎么編,狗托都可以說是在天竺僧侶出事那天撿到的。

  不管辛云京怎么編都無法自圓其說。

  好吧,就當崔希逸是個“傻子”,這兩條都被辛云京糊弄過去了。那么此次的問詢,是要存檔二十七年的,這不是崔希逸在刁難,而是大唐的檔案管理制度確實如此。

  崔希逸完完全全是在按規矩辦事,沒有耍一點“手腕”。

  有這么一份定時炸彈被存在檔案室里,將來,不,應該就是過了一段時間,當辛云京已經淡忘此事放松警惕后,可能就會有某個人跳出來說這份檔案有問題,還需要對丟失魚符的事情再查查之類的。

  巴拉巴拉,到時候辛云京一樣要吃不了兜著走。

  那么直接說實話會如何呢?

  直接說實話,辛云京就要跟節度府解釋,為什么白亭軍的士卒會出現在數百里外的驛道兩旁!看風景也沒有跑幾百里外去看的吧?魚符自己也不會飛啊!

  這次行軍調兵的軍令在哪里,誰簽的字,因為什么而調兵?

  這些辛云京能解釋么?

  至于殺天竺僧侶的事情,估計崔希逸提都不會提,這位節度使一定就只會抓著魚符相關的問題窮追猛打,辛云京能保證每個謊言都無懈可擊么?

  當然了,辛云京也可以隨便說說,比如說不知道那個誰誰誰是怎么掉的,也不知道掉哪里了啊。

  甚至可以說之前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然后崔希逸估計會馬上讓他回白亭軍詳查,然后幾天后宣布他因為御下無方,管理魚符混亂而被撤職。

  到時候河西諸軍當中也沒人會同情辛云京。

  輸了,就是要站好了挨打,這是走到哪里都管用的鐵律。玩不過就不要玩,輸不起就不要賭。

  崔希逸這招“魚符申報”,可謂是以點破面,用針尖那么大點的小事,將辛云京所謀劃的大局給瓦解了。

  從頭到尾,河西節度府的公函里面,壓根就沒提什么金縷佛衣和天竺僧侶的事情!這讓辛云京布置的“突厥人搶劫殺人”的布置完全使不上力氣。

  這件事還有個解決方案,這也是崔希逸給他留的后路:就是辛云京老老實實的去涼州城,老老實實的將此事前因后果寫成檔案,然后這玩意就會成為一份幾乎不會被人查閱的“死檔”。

  這便是取信于人的代價,小辮子被崔希逸捏手里了。

  事后,辛云京認栽認慫,找些小由頭處理掉白亭軍中一些人。該弄死的弄死,該退役的退役,就算是給崔希逸一個交代了。

  他忽然想起今天好像還收到一張“莫名其妙”的公函,赤水軍那邊發來的,說是赤水軍的丘八們要來白亭海南岸的馬場親自選戰馬,請白亭軍撤去相關巡哨,以免發生誤會。

  簡單的概括就是:赤水軍的大爺要來選坐騎了,你們這些看場子的,識相的趕緊滾。

  當時辛云京沒當回事,赤水軍是河西走廊乃至整個大唐的第一強軍,跋扈點是應有之意。

  赤水軍的大爺們要來選馬那就來唄,到時候讓白亭軍的巡哨們放假休沐就完事了,反正破壞朝廷的制度,到時候自然有人站出來打他們的板子,輪不到白亭軍操心。

  這種破事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但現在想想,赤水軍這一舉動很不尋常!

  赤水軍若是真跋扈,直接派人過來不就完事了,還提前打什么招呼!似乎是多此一舉,露了怯色。

  辛云京連忙在簽押房內將這份公函找到,與魚符那封兩相對比,徹底明白發生什么事情了。

  赤水軍的丘八,不是來選馬的,是等待節度使的號令來白亭軍駐地逼宮的!

  這鴻門宴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了!

  因為這些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有一個不能忽視的大前提:辛云京這個老大,為什么要替手下那些丘八們受過呢?要死也應該是那些人先死才輪到他才對啊。

  畢竟,他也只是個在河西軍界混飯吃軍官而已!有什么理由為了掩護手下那些不成器的丘八,把自己的前途搭上呢?

  想明白這一切后,辛云京收拾好心情,命親兵備好馬,隨后孤身上路,披星戴月的往涼州城趕去。

  辛云京明白,這一局他要準備認輸了。他打算在認輸之后,順便去節度府打探一下,自己到底輸在什么地方,輸給了誰。

  岑參在涼州寫下詩篇云:

  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花門樓,乃是涼州最大的酒樓,非常氣派。但是它也很包容,門口就有個小攤子,隨意擺放著很多裝著酒水的壇子,有位六旬老翁在這里給客人沽酒,很多酒水都是送到花門樓里面的。

  河西雖然繁華,但資源依舊是處于相對緊缺的狀態。這里繁華而不奢華,并不排斥因陋就簡的東西;物件大氣的雖然不少,但冗余的卻不多,有什么用什么,講求實際,乃是河西走廊的民風。

  這一點跟長安完全不一樣。

  在長安,花門樓這種規格的酒樓,門口是不許有花門樓外沽酒老翁這種“煞風景”存在的。

  花門樓的三樓,崔希逸已經包了整整一層,專門設宴給方重勇接風洗塵。當然了,附帶還有那個他很不喜歡的新任河西節度副使。

  此時三樓胡笳聲響,時而鏗鏘時而玄妙,其音色樂理與中原大不相同,卻又自成體系。

  宴席中央,幾個穿著極為暴露,纖腰豐臀的胡姬正在拼命扭動著,手腳齊用,頻頻作出一些“下流”又帶著暗示性的舞蹈動作,對宴席上的眾多官員拋媚眼。

  包括崔希逸在內,眾多涼州官員見怪不怪,該說話的說話,該鼓掌的鼓掌,似乎誰也沒把這些努力向上想求包養的胡姬們看在眼里。

  或許,這種級別的“野花”,對于那些養尊處優,見識過大場面的大唐官員們來說,其實也沒什么意思吧。

  方重勇就是這樣想的。他正在用批判性的眼光去觀看這些艷俗的舞蹈。不得不說,跳舞的胡姬身材真踏馬好啊!

  正在這時,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讓在場所有官員都眉頭一皺。

  “整天跳這些女人舞有什么意思,要來就來點硬氣的,蘭陵王入陣曲有沒有?”

  眾人一眼望去,說話的人竟然是今日才到涼州城的新任節度副使:蕭炅!

  “就算我等想看蘭陵王入陣曲,也得有地方排演才行。花門樓一層就這么大,如何能跳此舞?”

  崔希逸面色不悅解釋道,心中卻是明白,蕭炅是李林甫的爪牙,這次來河西,就是來頂替自己的!現在擔任河西節度副使,只是方便熟悉一下政務。

  “這涼州風物啊,確實不太行,比不得長安。想本官在長安之時,曾聽聞有九歲神童可作詩云: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涼州雖大,卻無此等人物啊!”

  蕭炅大言不慚的開著地圖炮。

  聽到這話,正在吃一塊“羊肚包羊肉”的方重勇,手里的筷子掉到了桌上。

  這道菜是把胡椒、姜、鹽、豉、橘皮、蔥白、椒等香料磨成粉,灑在羊肉上后,塞進羊肚里。裹上泥巴后,再放火坑里燒烤。

  取出后去掉泥巴即可食用,味道極為鮮美。

  可是他現在完全顧不上了。

  蕭炅這個詩,不是他當初在老鄭面前“隨口一說”的么?怎么就變成蕭炅嘴里的談資了呢?

  宴會上眾多涼州本地官僚全都面面相覷,九歲能寫出這種詩,那也很牛逼了啊!

  方重勇連忙在自己面前堆菜。

  面上鑲嵌著葡萄干的小馕,堆了四五個。

  粟米飯上澆乳酪而成的蓋飯,放了幾碟子。

  馬奶葡萄和大石榴的果盆,也是碩大的一個。

  形象各異的花式面點,數量也不算少。

  方重勇希望這些吃食可以把他的臉擋住,這樣在場官員就注意不到他這個九歲童子了。

  結果這些食物非但沒把方重勇掩藏起來,反而因為桌上吃食太多又堆得老高,很快就讓他變成了全場的焦點。

  “州府參軍,伱會不會作詩?”

  坐在首座的崔希逸親切問道,聽得方重勇心中暗暗叫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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