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巴黎市區已被煤氣燈照得亮如白晝,街上的行人絡繹不絕,甚至比白天還更熱鬧了些——很多工人直到晚上8點才下班。直到此時,他們才終于能歇口氣,出門買些日常用品,順便四處走走,放松一下忙碌了一整天的疲憊身軀。
而安托萬鎮外面的破舊的窩棚區卻仍是漆黑一片,只有偶爾出現的尖叫或咒罵聲,表明這里還是有人居住的。
不過,這里已經算是巴黎郊區比較過得去的地段了,畢竟這里距離工坊林立的安托萬鎮不遠——住在這兒的人不難在鎮上找到些工作,雖然收入不高,但勉強也能填飽肚子了。
此時,在一間用破木板搭成的小屋里,一名用灰白色布帕包著頭,身著縫補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灰色粗麻長裙,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婦人,正就著窗口投入的昏暗星光用力搓洗衣服。她的手粗糙腫大,嘴唇上泛著一層死皮,看上去就是那種整日勞作,但也僅夠溫飽的底層婦女。
“多米,去把它晾起來。記得不要離弗蘭克家的衣服太近,當心又被他太太收去了。”
她將一件黑色的禮服式樣的外套從盆里拎出來,遞給一旁十來歲的男孩兒,而后將紅腫的手指放進嘴里,讓口腔的溫度略為舒緩一下那里的劇痛。
她又看向一旁床上的人影,猶豫了片刻,抽出手指道:“保爾,你聽說了嗎?政府說可以去稅務局申訴以前不合理的稅收……”
床上的男人想要翻身面朝她,卻累得連一根指頭都無法動彈,只含糊地應了一聲:“唔,白天時聽皮埃爾先生提起過。”
婦人有些激動地起身朝床邊走去,突然感覺腳下踩到了軟乎乎的東西,昏暗的屋里立刻發出“吱”的尖叫,一只耗子嗖地躥出了窗外。
婦人被突嚇得腳下踉蹌,將洗衣用的木桶和盆子先后撞翻,冰涼的水立刻灌入了她的鞋子里。
“哦,上帝呀……”
她用手摸索著將桶扶了起來,發現里面已經沒剩多少水了,頓時帶著哭腔不住喃喃道:“完了,全完了,這下今晚怕是沒法洗完這些衣服了……”
無法按時交付清洗的衣物,她就會被扣掉5個蘇。這意味著明天早上將有兩個孩子沒早飯吃,或者她和所有孩子都只有平時一半的面包。
床上的男人聽到響動,掙扎著爬起身來,抬手摸到飯桌,確定了方位之后,忙走過去扶住妻子,撫著她的背安慰道:“沒關系,親愛的,我們立刻去蒂尼河汲水,應該還來得及。”
他摸到木桶,用力提了起來,轉頭對屋外的男孩高聲道:“多米,照看好弟弟們,我和你媽媽很快回來!”
“知道了。”
片刻后,四個從4歲到10歲的小男孩倚在嘎吱作響的門框上,目送父母的背影沒入夜色。
萊奧諾夫人抱著大木盆,跟在丈夫身后,怯懦地小聲道:“真的很抱歉,保爾……這不會影響你明天工作吧?”
男人沉默地搖了搖頭。少了這三個小時的睡眠,他明天肯定難以恢復體力,但為了不讓妻子擔心,所以他并不想說。
大不了明天主動“下坑”,這樣就能少運幾次土了。雖然還沒到他“下坑”的日子,但惡心嘔吐幾天,總好過被扣工錢。
兩人就這么在夜幕中走了一陣,萊奧諾夫人又想起了之前的話題,對身側的人影道:“保爾,或者我們可以去稅務局試試。當年的那些收據和處罰文件我都收著,如果真能……”
萊奧諾嘆了口氣,疲憊道:“沒用的。那都是官僚們用來彰顯政績的手段。波卡老爺可是給國王交了包稅金的,稅務局的老爺怎么可能去得罪他?”
又沉默了一陣,婦人抬頭看著星空緩緩道:“孩子他爸,你還記得我們的老蘇菲嗎?”
蘇菲是他家的老馬。當然,那是5年前的事情了。
“那年,它不停地放屁,還不吃東西,虛弱得快站不起來了。你說干脆賣給屠夫得了,我硬是沒讓你賣。后來,我抱著它喂了半個月的燕麥,沒想到它竟然恢復了!第二年,在它的幫助下,我們足足收獲了270蒲式耳的小麥!你還記得那年我們圍著曬谷場跳舞,我當時還懷著約安……”
萊奧諾咕囔道:“你提這些干什么?”
“那是我這一生最幸福的時光了!”婦人興奮地將木盆高高揚起,就像當年舉著大兒子多米在村子的谷場上跳舞一般,然而眼中卻噙著淚水,“我們就去試試吧。波卡不該拿走我們的地,還有可憐的老蘇菲。如果我們能拿回這些,就可以返回村里,繼續……
“就算稅務局的老爺們真的不管,我們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你說是嗎?”
萊奧諾輕嘆道:“可那會耽誤至少一整天時間。我經過科爾斯街時看到稅務局已經被圍滿了,或許排一天的隊都不夠。
“你知道,如果我少工作一天,我們就會沒有面包。而且可能還會被加罰一天的工錢,我們就……”
“沒關系!我從明天起可以多接10件衣服,只需要半個月,就能攢夠一天的面包了。求求你了,就去試試吧!”
萊奧諾停下了腳步,轉身拉住妻子的手,輕撫那滿片的紅腫,并小心避過了兩處潰爛。
“你看看自己的手。你需要休息,而不是更多的衣服。”
她白天接了制作藤筐的活兒,常會被篾條刺破手指,而天黑之后,她又要變為洗衣工,將受傷的手泡在冰水里,導致傷口反復的腫脹、潰爛。
萊奧諾知道,她的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已經失去了知覺,教區的雨果神父說最好是截掉它們,否則最后整個手臂都會壞掉。
但他們根本沒錢去做這個手術。
別說手術費,就算有醫生愿意免費幫她截肢,她也不敢接受。因為手術之后至少有一個月什么也不能做,僅憑萊奧諾那微薄的工錢,他們的孩子很可能會餓死。
“不!我寧愿讓它們都爛掉!”
“我聽弗蘭克夫人說,那東西接觸多了很可能瞎掉,她的一個遠房親戚就是那樣。”
“求你了,最多我們吃一陣馬克桑斯先生的面包。可萬一能成,我們就會重新回到天堂!”
馬克桑斯是安托萬鎮最無良的面包商。他的面包里至少有一半是鋸末,有時甚至會摻入泥土。但優點也有一個,那就是每4磅面包的價格比別家便宜1個蘇。
天堂?
萊奧諾頓時怔住了。
他以前是個農民,不會任何手藝。在土地抵給了波卡之后,他只能來到巴黎,做一些最廉價且沒人愿意干的工作。
相比起來,以前每天清晨去自家地里翻翻土,澆澆水,黃昏返回,雖然也累得渾身酸疼,每年交完了租稅之后剩不下多少糧食,但全家人總是有口吃的,妻子的手和自己的眼睛都還完好,真的如天堂一般。
他發現自己幾乎已經忘了那時的生活。
每天被超過14個小時的繁重勞作壓得幾乎垮掉,僅剩的精力都在那一小塊面包上,哪兒還會去想別的?
妻子還在一旁訴說著:“多米10歲了,還不認識字。雨果神父說,馬克也已經可以去上教會識字課了,但他們現在要每天給人擦煙囪。
“如果他們不識字的話,以后根本找不到工錢高一些兒的工作……
“對了,我聽洗衣店的福斯坦先生說,這次稅務局復查稅務賬目的命令是王太子殿下下達的,或許那些官僚不敢……”
萊奧諾渾濁的眼中突然閃過了一抹光亮。
他清楚記得,自己剛搬來巴黎時幫派分子橫行,小偷更是比夏天的蚊子還要多,他每天都要和十來個工友結伴才敢回家。
后來,就是王太子搞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警務改革,他親眼看著那些威風的警察喊著“以王太子之名”,用槍將一批批的幫派分子趕進死路,而后全部綁走。
從那之后,他們的生活環境就安全了很多。就像現在這樣晚上10點多還出門汲水的情況,在幾年前是根本不敢想了。
還有那種幾乎可以治療所有病的神藥——王太子的祝福。竟然只要幾蘇就能買到。而鎮上的醫生們開出的其他藥劑,隨便就得1法郎以上。他和鄰居們的孩子有不少都是因這藥撿回了一條命,尤其是發燒的情況,吃幾粒很快就能好。
萊奧諾隨即又想起王太子殿下年初時,帶著凱旋的大軍,從巴黎市區穿行的壯觀場面。那時的殿下如同渾身散發著金色光芒的戰神一般。
也許,那些官僚們應該不敢敷衍戰神的指示吧。
想到這里,他瞬間下定了決心,對妻子點頭道:“親愛的,那就去試試吧。”
巴黎。
科爾斯街。
萊奧諾疲憊地坐在地上,肚子里不住地咕嚕嚕直響。排隊這種事情不用消耗體力,所以他只帶了半磅面包作為這一天的口糧。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喊聲:“下一個。”
“到你了。”有人提醒萊奧諾。
他頓時一個激靈,站起身來,朝稅務總局前的一排桌子走去。
一名年輕的記錄員抬頭看了他一眼,問道:“您叫什么,要申訴什么事兒?”
“我……我是保爾·格西恩·萊奧諾。我……我覺得5年前征稅人波卡老爺說我欠稅……”
萊奧諾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氣道:“并罰了我的錢,我想問問,這是不是不合理……”
稅務局的記錄員從他手里接過幾張單據,客氣地點頭道:“您能說說具體情況嗎?”
萊奧諾回憶著工廠管事皮埃爾先生幫他整理的事情經過,深吸了一口氣道:“那年的春天有點兒冷。您知道,那會讓小麥的生長變慢。
“果然,到了5月麥子才剛剛抽穗。結果波卡老爺突然派人來通知村里,說今年的稅要提前交,提前到6月中旬。
“若是往年,6月中旬就可以開始收獲了。但那年直到7月麥子也沒成熟。
“征稅人來我家收了三次稅,還打了我。但小麥還沒收獲,我根本沒什么能交給他的。于是,他便說我嚴重欠稅,處以兩倍稅金的罰款……”
萊奧諾的聲音有些哽咽,顫抖著嘴唇,努力開口道:“當時,我為了增加春播,向波卡老爺借了30里弗的高利貸。
“我算了算,就算把地里的收成全賣了,在還了他的錢之后也不夠交稅的……”
他又重重嘆了口氣:“征稅官把我綁在村口的樹上兩天兩夜。我的妻子當時正懷著孕,結果也被嚇得流產了……
“天主啊!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只得將土地和牲畜全都抵給了波卡老爺,最后還欠他15里弗,直到前年才徹底還清。”
萊奧諾紅著眼睛,看向那記錄員:“老爺,您知道的,以往都是7月底才交稅。如果那年沒有突然提前征稅,我就不會被罰款,是能交得上那些錢的。我問過工廠的皮埃爾先生,他說波卡老爺不能隨便更改征稅期限……”
年輕的記錄員皺著眉將他所說的全部記下,又仔細問了些經過,最后開了份通知交給他:“您先回去吧。我們只要查出結果,就會立刻派人聯系您的。”
“唉,唉。謝謝老爺!”萊奧諾連連點頭,頂著夕陽朝安托萬鎮方向走去。在他身后,還有數百名和他類似情況的人,仍排著極長的隊。
三天后,一名稅務官帶著兩名助手,來到了萊奧諾的家里。
杜伊勒里宮二樓。
戈德米德一副邀功的表情,對約瑟夫道:“殿下,他們除了準備讓商隊停止貿易,還會設法令馬賽港的正常貨物進出中斷。
“我私下里探了探佩利耶的口風,他們似乎是要拿出一筆錢,指使港口所有的管事和工人都罷工回家。”
約瑟夫的臉色當即便冷了下來。
這些家伙還真是不知死活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