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宦官死在霍爾德城堡最高的一個房間里,他既然在這里,就說明了他就沒有準備在事情不成的時候逃走,這個被人輕蔑的殘缺之人用自己的生命來證明,自己確實兌現了諾言,貫徹了決心,不曾愧對于他的主人蘇丹努爾丁,戰斗到了最后一刻。
“和他一起在房間里的還有四五個學者——或是戰士,”腓力二世不確定,畢竟撒拉遜人并不像基督徒那樣,將得到了先知啟示的人分得足夠清楚,“他的能力非常可怕,不但能夠快速地治愈自己,應用在他人身上也是一樣。”
說起來腓力二世還有些心有余悸,這樣的敵人,原本是該被交給理查,或者是鮑德溫的,無奈的是他恰好打到了這里。
在他的騎士面前,他也無臉后退,只能咬著牙與那個房間里的人戰斗。
幸好那時候他身邊乃是香檳伯爵、布盧瓦伯爵與桑賽爾伯爵(艾蒂安伯爵),因為他娶了香檳家族的女兒,這三個人與他都有著最為親密的聯系。
香檳伯爵之所以受了無法在短時間內痊愈的重傷,也是因為他始終護在國王身前的原因。
“我想我只怕永遠都忘記不了那個場景。”
腓力二世見過塞薩爾如何庇護騎士,那是無形的甲胄,明亮的盾牌,騎士們高聲歡呼,奮勇上前,猶如他曾見過的絢麗掛毯——上面繡著天使與惡魔搏斗的場景——天堂的光照耀在他們的身上。
而在這個撒拉遜人的宦官身上,那是好似地獄般的景象。
他身邊的人無不鮮血淋漓,皮肉翻卷——弩弓的箭矢射來,只是隨手拔掉;刀劍劈砍,也不做避讓,無論是貫穿,還是見骨,都在片刻之后痊愈——不僅如此……
“他們像是連痛苦都感覺不到。”腓力二世敬畏地說道,“而那些傷口……那些傷口簡直是像有生命一樣,它們蠕動著,收縮著,甚至吸收著溢出來的血液,根本就是魔鬼!”
他回憶起來的時候還有些顫抖:“必然是一個如同撒旦這樣的大魔鬼,他率領的那些人,就像是撒旦率領著那些墮落的天使,他們的身上不斷的出現傷口,又不斷的愈合——我實在無法看著我的騎士們無謂的犧牲,就命令他們后退。
后來士兵們拿來了長矛——在那種狹小的地方,使用長矛非常的不方便,但艾蒂安伯爵勇猛地沖向前,他用一面覆蓋著鐵板的盾牌覆蓋著自己的頭和肩膀,然后手持著長長的矛槍往前沖,一槍刺入了那個大宦官的肚子。
與此同時,大宦官的彎刀也已經劈開了盾牌。
如果不是艾蒂安伯爵及時側頭回避,只怕他的腦袋也會隨著盾牌一起被一分為二。
即便如此,他還是被第二刀斬開了肩膀,士兵們拼命的把他拖回來,又竭盡全力的緊握著矛桿往前沖。”
說到這里,他忍不住喝了一口手中的烈酒,“那不是普通的長矛——是教士們拿來的圣器(仿制的圣矛),萬幸,它通體都是黑鐵鑄造的,非常沉重,但在此時卻成為了制服這頭怪物的利器之一……他沒法將它立即斬斷。”
理查饒有興致的問道,“他就這么死了?”
“若是這樣就好了,”腓力二世舔舐著嘴唇,又喝了一大口酒:“您不知道,他像是感覺不到痛苦,也不會畏懼死亡似的,即便長槍已經將他貫穿,他還是穩穩的站在那個通道上不曾有一點動搖。
于是我們就用了……希臘火。”
在陡峭的階梯和狹小的房間里,通常來說他們是不會使用希臘火的,畢竟希臘火這個東西飛濺開來,便會粘附在任何可以粘附的東西上,然后兇猛的燃燒,就算是己方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有反應不及的士兵和騎士因此受到傷害。
但這時候他們也顧不得了,他們將瓦罐投入房間,就投在那個大宦官的腳下,而后射出火箭。
他只是一抬腳,便就踏滅了兩三只火箭,不過火還是燒了起來。
“那種景象……您若是不曾親眼見到,是絕對不敢相信的,一個熊熊燃燒著的人形魔鬼正向我們奔來,我被香檳伯爵護持著后退,狼狽不堪,簡直可以說是連滾帶爬。”這里腓力二世并不掩飾自己對于戰斗的不擅長,沒有必要。
他一直認為君王的才能不應當體現在戰場上,至少不單單體現在戰場上。
“總之我們一直退到了階梯的轉角處,這里有一個很小的平臺,你猜布盧瓦伯爵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帳篷里的每個人都聚精會神的聽著,而腓力二世似乎終于擺脫了那份恐懼,津津有味地說道,“他竟然趁著我們和那個大家伙纏斗的時候,拆掉了連通著那個小平臺的窗口,把它擴大,而后吊上來了一臺弩炮。”
一般來說,守城和攻城的雙方都會用到弩炮,而就算是一架小型的弩炮也有一人長,雙臂展開那么寬——城堡里那些彎曲窄小的階梯是絕對不可能容許一臺弩車進來的,但令人驚訝的巧合在于,他們所攻打的那座塔樓距離城墻很近——此時他們已經占領了城墻。
布盧瓦伯爵在百忙之中,居然還能注意到這座小平臺的形狀猶如伸出去的一個跳臺——或許原先它就是被用作連接城堡與城墻之用的,而他也迅速的找到了幾塊長木板,果然,正符合他們的需要,他們就這么連吊帶推的把弩炮拉進來。
但還是太小了,操縱弩車的士兵甚至因此掉了下去,幸好他的同伴把他拽住了,但結果也是有目共睹的,沉重的弩槍甚至可以射入城墻,當然也可以射穿一個血肉之軀。
長箭把他往后帶去,讓他踉蹌了幾步,最終被釘在了墻上,此時已然沒有人敢去接近他,基督徒們投來了更多的希臘火……
而他身后的那些人也在不斷的為他滅火,治療,并且試圖將他從長箭上解脫出來。
腓力二世聽到那個大宦官在大聲的用撒拉遜語說話,叫他們趕緊離開,滾蛋,不要留在這里。
但他的話并沒有人聽,他們非常堅決的與他死在了同一個地方。
“哎呀”,理查惋惜的說道,“這樣的敵人,你應該留給我們才是。”
腓力二世沒好聲氣的給了他一個白眼,“我也很希望能夠留給你們。”
不過他隨后釋然地嘆了口氣,無論怎么說,對他而言,這場戰爭已經落幕,并且非常完滿。他有了對他忠心耿耿的臣子,愛戴著他的騎士,還有數千名經歷了戰爭的老兵,這或許將會是他最初掌握在手中的一點力量。
當然,還有戰利品和亞拉薩路國王的饋贈,就像是臣子們在想要某片領地的時候,可以用錢財與國王做交易,國王想要某處領地的時候也一樣,可以和臣子或者與他地位相等的君主做交換。
這是在開拔之前就已經商量好的,并無多少討價還價的必要。
而圣殿騎士團也能保證腓力二世可以安然無恙的回到他的法蘭西島,攜帶著大量的財物和忠誠。
“您要去看看那個大宦官的尸首嗎?”
腓力二世的邀請有些奇怪,但腓力二世的口吻就像是邀請塞薩爾去看那頭他意外掠獲的一頭大公鹿,塞薩爾無法拒絕,只能隨著他去看了一眼,或者說他想要確認一下這個敵人是否是真的已經去了他們的火獄,而非另外一種金蟬脫殼的方式。
這具尸首雖然經過了烈火的焚燒,但或許是因為這個大宦官本身所具有的能力,除了受傷最嚴重的腹部和胸膛,身軀的其他部分倒沒有遭到太過嚴重的傷毀,從面容和身材上來看,他確實就是那個矗立在城墻上,曾被鮑德溫的圣喬治之矛貫穿的大宦官。
不知道是出于有意羞辱,還是無心之失,他赤裸著——原先的衣服盡數被燒毀了,而騎士們并無興趣為一個敵人遮掩什么——腓力二世的視線短暫地在對方的兩腿之間停留了一瞬間便移開了。
“真奇怪。一個宦官,如果他真有著這樣卓越的才能,人們又如何能夠忍心讓他成為一個宦官,他又如何能夠忍下這份恥辱的呢?”
腓力二世倒沒說對方為什么不治療自己——即便是在梵蒂岡,教皇身邊的那個教士,人們都說他能夠讓斷肢重回到人的軀體上,叫血肉再生。
但這有一個前提,必須在一段時間以內,而且斷肢必須保證完好,可以與原先的傷口吻合。
像是那些失血已久,或者是被火燒過,被泥土污染過,或者是因為時間太久而失去了原有生機的殘肢是無法重新接續的。
關于這個……塞薩爾倒是知道一點,事實上就如同在基督徒的世界中,不曾在教堂接受揀選儀式,便意外得到了天主賜福的人,經常會被教會人士冠以魔鬼之名。
在撒拉遜人的世界中,人們通常都會把孩子送到學者或者是長者這里學習,成為他們的學生。
而他們的老師會在某個時候——與基督徒差不多,九到十四歲的孩子會被招入寺廟,長時間的齋戒和祈禱,這時候他們之中的一些人就能傾聽到先知的啟示,而在得到先知的啟示后,他們才有可能繼續晉升。
也就是成為將來的學者。
但若是沒有得到啟示,他們同樣也能夠在其他人那里獲得尊敬,像是大馬士革城里那些沒有特殊的能力,但依然充當著人們的臨時首領的老人,基本上就是這種出身。
那么你或許會問,如果不是學生呢,事實上,因為努爾丁一生都在努力推廣“教育”的關系,每個學生只需要繳納很少的學費便可入學,即便還是有些交不起費用的人——如果他是撒拉遜人的話,還有可能獲得赦免——最糟糕的莫過于那些身為奴隸的孩子,能夠聽到先知的啟示這件事,對于他們來說不是祝福,而是而是一種詛咒。
如果他們原先并不是撒拉遜人,而只是突厥人或者是亞美尼亞人,法蘭克人,一旦出現了這樣的征兆,他們就會被立即殺死,或是被閹割——哪怕此時他們已經成年,想必努爾丁身邊的這個宦官也是這樣的來歷,只是努爾丁一直將他隱藏的很好。
人們或許知道他是一個可能受到了魔鬼的誘惑,并且追隨過魔鬼的人——是的,在這里,撒拉遜人與基督徒的教士們有著同樣的說法——但并不知道他的能力竟然如此驚人。
也是努爾丁當初的死亡原因是因為急性心梗或者是腦梗——塞薩爾不可能解剖他的尸體,當然也不知道原因,但肯定是大宦官無還不曾掌握的知識。
這種疾病來自于努爾丁的身體深處,又來自于最微妙最精密的人體器官,即便他有著可以讓貫穿傷瞬間痊愈的能力,也無法讓他的主人再次蘇醒,變得康健。
“更值得驚嘆的是,他們的蘇丹,我是說,他們對一個健全的男人做了這樣的事情,居然還能讓他如此忠誠。”腓力二世說道。
“如果你從小便被教導,不曾禮拜真主,在寺廟中祈禱過的異教徒得到了不同尋常的能力,不是魔鬼在利用他做壞事,就是魔鬼附在了他的身上。
就算被殺死,他也沒什么可抱怨的,此時,卻有一個身份尊貴的人愿意走出來,為你做擔保,救了你的性命。
你雖然成為了一個宦官,但你可以服侍在他的身邊,成為他的左膀右臂,即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維奇爾,埃米爾見到你同樣要鞠躬行禮,口出諂媚之語,你甚至可以成為蘇丹之子的老師。
除了那些原本就意志堅定,頭腦清醒的人,其他的人只怕都很難擺脫這具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框架,那是他們還很幼小時放上的,而等他們長成,自身也已經成為了這個框架的形狀,難以有所改變了。”
腓力二世聽了,不覺微微點頭,“那些羅馬的紅衣親王似乎也是這么做的。
對于那些野生的,受到了賜福的教士,往往會受到比其他教士更為嚴厲的看管,他們通常都被強行要求終身寄居在某座修道院。
而這座修道院從上至下幾乎都是看守著他的獄卒。
他們可以說是教皇或者是主教的私人財產。如果有人要使用他們非得付出極大的代價才行。”
腓力二世年幼多病,他的父親可因此受了不少敲詐勒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