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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伊本的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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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聚集到了總督宮前的廣場上。

  撒拉遜人站在了一起,三千人無論放在什么地方,這都是一個可觀的數字。廣場上望過去也是一片黑壓壓的顏色。

  可是,只要是曾經目睹過大馬士革之繁榮的人,即便是基督徒也要發出一聲悠長的喟嘆,哪怕如瓦爾特——聲稱要殺死每一個異教徒的圣殿騎士,也不由得神色不豫,他固然厭惡異教徒,但有人不是被自己的仇敵傷害,而是受到了同族的背叛與屠戮,他也不怎么舒服。

  而對于幸存的大馬士革人來說,這場審判,卻仿佛是大馬士革復蘇的一個征兆,世界告訴他們,即便遭受了這樣的苦難,他們依然應該抱持著一些希望。

  這個基督徒騎士,正統教會的領主,黑發碧眼的異鄉人,在行事上卻頗有撒拉遜人的風格。

  要知道,撒拉遜人對法蘭克人的所謂法律一向頗為不屑。

  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結束之后,撒拉遜人雖然節節敗退,但他們依然會傲慢地在記述中說道:

  法蘭克人固然兇猛而又強壯,但他們的秉性就如同野獸一般。我們無法與之匹敵,并不是因為我們懦弱。是因為我們保有著一個人類應有的品格和道德。

  當然,現在這種論調已經被排除在主流之外了。

  但曾經有一個撒拉遜學者有幸受到國王鮑德溫二世的邀請。在亞拉薩路待過一段時間。

  這位學者雖然認為法蘭克人也有一些屬于自己的文化,卻對他們的法律嗤之以鼻,尤其是有關于審判和刑罰這方面。

  他說,法蘭克人用來解決爭端的方法似乎只有決斗。

  而這種決斗甚至是不公平的。他們強迫老人和年輕人決斗,女人和男人決斗,孩子和一個強壯的屠夫決斗,又或是將人裝進籠子里,而后將籠子浸沒在河流里,又或是叫他手握著熾熱的木炭。走過同樣燒得發紅的犁頭。

  他們用這種愚鈍無知的手段來判定一個人是否有罪。

  “就我看來,”他最后道:“最終判決有罪的多數都是無辜之人。而之所以會有這種不公正的、隨心所欲的審判方式,完全是因為審判的人,無論是教士還是領主,已經做好了收取原告或者是被告的賄賂的準備。

  是的,一個教士若是犯了罪,他要宣示自己無罪的話,只需要吃條面包。”

  而此時撒拉遜人的法庭已經無限的趨向于后世的法庭,有原告有被告,原告需要提起申訴,被告需要應訴,也同樣可以為自己辯駁,需要提供證據、證人。會有人記錄整個案件的詳情,以及最終作出的審判結果。

  雖然不能說這些審判都是公正而又公平的,但總要比法蘭克人那種稀奇古怪的審判方式來的好。

  而在這些被推上來的罪人之中。撒拉遜人幾乎都低垂著頭,不敢去看那些憤怒的目光與失望的眼神,而突厥人則表現的十分溫順,用這個姿態來表示自己愿意接受任何的懲罰,除了死刑。

  最令人嘖嘖稱奇的莫過于以撒人,他們一直在不斷的抱怨和申訴。

  申訴的理由主要有兩個,第一,他們認為伊本也是撒拉遜人,又是努爾丁親自任命的總督,是“信仰之光”遺志的繼承者,阿頗勒的蘇丹薩利赫也承認了他對大馬士革的宣稱。

  在大馬士革群龍無首的狀況下,他完全可以取代將城市獻給了基督徒的拉齊斯,成為這里的主人,而他們為這里的主人效勞并無太大的過錯。

  第二,他們認為自己即便為伊本做了事,為那些窮兇極惡的暴徒引了路,也是迫不得已。

  而且比起其他人,他們自己的財產也有損失。

  即便士兵們將他們霸占其他人的贓物抬了出來,放在了他們面前,他們也說——我們可從未將這些東西占為己有,它們只是和我們同在一個屋子里罷了。我不曾拿去變賣,也不曾拿去饋贈他人,怎么能說我們占有了這些東西呢?

  更奇妙的是,一些以撒人索性否認了自己的罪行,他們以往的朋友或者說仇敵要比那個撒拉遜女人的丈夫更為悲慘,一整個家庭都死在了戰火之中,他們也就洋洋得意地認為,不會有人站出來指控他們,但塞薩爾早有準備。

  原告或許是沒有了,但幫兇總是有吧。

  那些即將被賣作奴隸的撒拉遜人和突厥人,以及從其他地方而來的雇傭兵就起了作用。

  這時候商人們才明白過來,為什么塞薩爾堅持要他們等三天。如果一開始就把他們賣了,這時候審判就難以繼續下去了。

  被叫出來的幫兇也笑嘻嘻的,他們認為自己最好的結果就是被賣作奴隸,畢竟他們都是強壯的士兵,很值一些錢。他們更樂于看到有人和自己落得同一下場,或是更糟糕。他們毫不介意地說出了罪行。

  只是等到審判結果下來,他們的脖子同樣被套上了繩圈,與那些和他們狼狽為奸的人站在一起的時候才感到了驚慌,但為時已晚。

  對于士兵和騎士們而言,這些俘虜賣給誰不是賣?塞薩爾已經與他們說定,這些被確認犯了罪的人將會遭到懲罰。

  一個可能來自于法蘭克的雇傭兵頓時變了臉色,他馬上高叫起來,“我是基督徒!我是基督徒!你不能因為我殺死了我們的敵人就要處罰我!”

  塞薩爾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若是在戰場上殺死了一個撒拉遜人的戰士,我不但不會懲罰你,我還要獎勵你。”他毫不避諱地說道,哪怕在場傾聽的有很多都是撒拉遜人,但撒拉遜人并不介意在戰場上公平地一較高下。他們認為死在戰場上也是一個榮耀,而一個英勇無畏的敵人也會受到他們的尊敬。

  但這個士兵做了什么呢?他殘害孩子,蹂躪女人,并且以此來逼迫這兩者的丈夫或者父親屈服。但即便他們屈服了,他也并未兌現自己的承諾,讓他們得回自己的親人,相反的,在他們放棄武器或者是交出錢財的那一刻就被他殺死了。

  頂頂好笑的是在這樁案件中是沒有任何苦主的,他們都已經死了。他只是想要借機向這個新主人獻媚,才主動走出了來,指認了其中的一個以撒人。

  塞薩爾說完,停頓了一下,那雙銳利的翡翠色眼睛環視周圍,看過每一個騎士的面孔:“有人要為他申訴嗎?你們可以站出來。無論你們是否有理,我都可以寬恕你們。”

  鴉雀無聲。

  若弗魯瓦心緒復雜,他依然記得自己在殺死了那幾個野人后,這個少年人投來的又是驚訝、又是不信、又是責備的眼神。

  事實上在這件事情上他沒有任何過錯。只是在自己以及同伴和野人的生命中選擇了前者而已。

  但這個少年人也同樣沒有錯,在他能夠有所動作和呼喊之前,若弗魯瓦便和他身邊的騎士完成了所有的事情——于他們而言,這不過是日常中的一部分。

  當一個農民或者是工匠脫離了他所生活的城市或者村莊,拒絕繼續為他的騎士和領主服役的時候,就相當于同時舍棄了他們的庇護。這些平民的權力并不多,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這一項。一旦他們離開了村莊和城市,就代表著他們不再是人了——騎士們會將他們看做樹林里的野獸。

  何況他們將屋子建在大路旁——或許會對那些朝圣者造成威脅——有些時候盜賊并沒有固定的身份,何況那個地方幾乎什么都沒有,為了一口水,一口面包殺人的大有人在。

  但無論怎么說,若弗魯瓦都知道,當時的塞薩爾非常的,非常的不好受。

  他就像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第一次看清了這個世界的殘酷。這確實令人驚訝——但那時候的若弗魯瓦只以為,那是因為他之前被人呵護的太好。沒有經歷過苦難,才能如此輕描淡寫的給出自己的憐憫。

  但等他長大之后,就會如其他人一般,要么隨波逐流,要么視若無睹。

  若弗魯瓦錯了。

  他一直想要改變,也一直在改變。

  若弗魯瓦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哪怕是在懺悔的時候——就在那件事情過去后不久,他找了個機會去了那個地方,發現那座小屋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整的墓地,墓地上居然還矗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天主與你們同在。”

  頂上還有個小小的十字架。

  石料的用材十分的粗陋,灰沉沉的不值什么錢,但不值錢反而是件好事,至少若弗魯瓦去看的時候,它還在原地。

  若弗魯瓦說不出當時是什么感覺,只知道那次他回到圣殿騎士團后,人們都說他變得溫和了。

  隨著判決下來,這些人不是被砍了頭,就是被送上了絞架。

  而那些撒拉遜人居然能夠壓制住自己的憤怒,平靜地等待著,等到這些人斷了氣,劊子手離開,宣布處刑結束,才一擁而上,撕扯他們的皮肉,把它們放在腳下踐踏,或者是直接吞吃入腹。

  “這里還有一樁麻煩事。”腓力二世一邊鼓著掌,一邊側頭與塞薩爾說道,“你可能需要大量的人口來填充這座城市。”

  “我已經叫商人向著各處傳出我的旨意了。”

  塞薩爾說,但腓力二世覺得這件事情可沒那么簡單——領主們最煩惱的就是讓領地的人口保持在一個合適的數量,多了要趕走,少了要招募,沒一刻停歇的時候。

  大馬士革如今已經是滿目瘡痍,更有三分之一毀滅在劫掠和大火里,要讓它自己緩慢的自愈,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但這并不是沒有辦法。

  在這個世界上最富有但又缺少權利和根基的人是誰呢?毫無疑問,商人。

  大馬士革之所以富庶,是因為它的地理位置,而并非它的城墻和建筑。

  威尼斯和塞浦路斯的商人們已經紛紛趕來,作為一群嗅覺靈敏的家伙,他們一眼便看出大馬士革此時的空虛,要知道他們的領主正需要他們。

  而與此同時,撒拉遜人也在行動,與其他國家不同,撒拉遜人從不將經商視作一種恥辱而又低下的職業。相反的,他們的商人受到尊重,因為這是他們的先知所允許的。

  他們的行商理念也稱得上正直而又和善。

  朋友!你來了,快來看看我的貨!

  這都是最珍貴、最稀有、最美麗的,快買些去吧,用這些來打扮你的妻子、女兒,用這些來斬殺你的敵人,用這些來慰勞你干渴的喉嚨和空蕩的腸胃,或者你可以把它們獻給你的君王和蘇丹,又或是用來敬獻給你們的神明。

  看看這個銅壺,看看這件絲綢外套,看看這盒子香料……

  什么?你覺得貴?沒關系,朋友,我愿意給你讓利,你可以付出很小的一筆錢就將這些全部拿走,但你要記得我的名字,記得我的商鋪,下次你來的時候,我會給你更大的優惠!

  然后就是雙方盡歡,握手成交。

  在撒拉遜的商人中。至少大部分人都是如此,也保證了他們的貨物很少會出現缺少分量或是濫竽充數的問題。

  但以撒人也就不同了,他們對于利潤的追逐是永無盡頭的。你若是讓了一分利他就會想要三分,你若是讓了三分,他就會想要五分,你若是讓了五分,他就會想要全部。

  而在生意中弄虛作假,招搖撞騙更是他們的拿手好戲。更可惡的是,他們并不以為恥,反而當作是獨屬于以撒人的智慧。

  你受了他們的騙,捱了他們的苦,他們不但不會感到愧疚,反而會津津樂道,當做夸耀的資本。

  而你若是施恩于他們,嘿,也別指望他們能懷抱感激——因為那是天主許諾給他們的!他們甚至會責怪你不夠慷慨。

  而從哈瑞迪的遭遇上來看,也能知道以撒人中,規定同族之間應當相互幫助的法律也只不過是一紙空文。

  他們雖然說每個以撒商人都可以在遭遇災禍之后向同族申請三次免費貸款(注意,是貸款,不是贈予!)。

  但這也是因為這個同族如同曾經的勒高一樣,身上有著可謀取的利益,而那些拒絕與他們同流合污,又確實一無所有的人。則會遭到他們的排擠和壓迫。

  也正是因為如此,即便塞薩爾并未拒絕以撒人,以撒人依然沒能夠在大馬士革的重建工作中分得一杯羹。

  他們不愿意,因為塞薩爾提出的并不是單純的要他們捐款,而是要求他們承擔大馬士革某一個區域的重建工作——當他們重建完畢后,這個區域的房屋和土地將會在五十年內歸屬他們所有,無論是基督徒還是撒拉遜人都認為這筆買賣完全值得,只有以撒人認為自己無法從中獲取什么利益……

  當然,那些基督徒和撒拉遜人商人也有擔憂的地方,譬如大馬士革是否可以繼續被這個基督徒騎士所統治,統治多久?

  塞薩爾的回應是毫不猶豫地留下了一半軍隊。屬于他的一百名騎士和一千名士兵中的一半,不僅如此,他還留下了一個可靠的老騎士阿爾邦。

  有一些商人還認得阿爾邦呢,阿爾邦接受過他們的雇傭,而這個騎士在敘利亞地區同樣也有著很好的聲譽。

  一番爭奪下來,撒拉遜人和基督徒的商人們居然呈現出五五開的趨勢,不分上下。

  “這會是場漫長的戰斗。”

  腓特烈一世摸著自己的胡須,與身邊的小兒子小亨利說道。如果是他,他不會留下這么多的士兵和騎士在這里,誰知道那些大馬士革人會不會出爾反爾,又將大馬士革出賣給另一個撒拉遜人呢?

  小亨利很清楚,他的父親大概沒法理解塞薩爾,就連他也覺得奇怪,塞薩爾竟然對這些撒拉遜人抱著一絲愧疚,因為他承諾過會給他們一個安定的未來。

  但這是塞薩爾的過錯嗎?并不是。歸根結底,原先的大馬士革人并沒有將他視作主人的意思,從一開始,那個撒拉遜人拉齊斯便心懷鬼胎。

  很多老成的基督徒騎士那時候都覺得大馬士革來得太容易,也太溫情脈脈了,而他們的預言似乎也得到了確認。

  他們并不認為這是雷蒙的過錯。異教徒能夠留下性命就很好了,還想要什么呢?

  但塞薩爾卻堅定地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即便他知道之后還有兩場艱巨的戰爭要打,還是留下了這些騎士和士兵。

  亞拉薩路的國王也對他表示支持,同樣留下了一部分人用來維持城中的秩序,以及對抗可能的入侵。

  就連理查也沒閑著,趁著這幾天沒什么事的功夫——他可不愿意和腓力二世一樣留下來和塞薩爾一起處理文件,就帶著他的騎士溜了出去,在大馬士革附近晃悠,剿滅了不少趁機作亂的盜匪。

  小亨利也去了幾次,只不過沒敢和自己的父親說。

  而這些舉措所引來的成效也是立竿見影的。

  大馬士革就像是一個饑餓了很久的病人。現在雖然不能一下子就讓它變得豐滿、健康起來,但至少它的生命可以延續下去了。

  商人們進入了城市,又帶走了俘虜和大量的戰利品——而后更多的商人來到了這里。他們帶來了小麥、大麥,油脂,牲畜,木料,石頭……以及一切現在大馬士革需要的東西。

  還有人。

  工匠,農夫,女人……甚至只要你有點力氣,就連孩子都能賺錢……每個留在大馬士革人都能受到雇傭——現在大馬士革最缺的就是人手。

  在入睡的時候,腓特烈一世甚至可以開始抱怨:“這些人太吵了!”

  大集市和總督宮前的廣場上幾乎是燈火通明,每個人都在忙忙碌碌的送貨和取貨,圣約翰大教堂更是被擠得水泄不通——教士們頗有怨言,因為那里已經演變成了另一個行政中心和交易場所。

  不過等到鮑德溫四世答應將真十字架碎片的一部分留在圣約翰大教堂,他們也都閉了嘴。

  腓特烈一世在臨睡前,看見小亨利給他拿來了一件具有鮮明拜占庭帝國風格的絲綢長袍,馬上又想起來了——之前他派遣使者去警告那些可惡的拜占庭人——他們之前不是拖延時間,就是有意“弄錯”貨物——像是把馬和騾子換成了豬和羊。

  使者揮舞著拳頭,在君士坦丁堡的大皇宮中高聲咆哮了一通,將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以及那個倒霉的杜卡斯大罵了一頓——想必之后送來的東西會體面一些。

  “這次送來的東西很不錯,馬,箭矢,甲胄,”小亨利一一數過去:“還有帳篷,一些羊皮斗篷,以及一座新的攻城塔。我已經檢查過了,所有的部件和金屬配件一樣不缺。”

  “那就好。”腓特烈一世點了點頭,說了一句低俗的下流話,小亨利當做沒聽見。“明天的歡送儀式您也要去嗎?”

  “去,為什么不去?這次東征我可真是來對了。”腓特烈一世興致勃勃的說,“每天都有那樣多的好戲可看!”

  小亨利無語,你覺得是場好戲,對于那些人來說可是個奇恥大辱,只是他們并沒有辦法拒絕。

  這些人就是曾經在塞薩爾的逼迫下用那些基督徒——兩千三百六十七個人的性命來贖買自己的性命的膽小鬼。

  如果可以,塞薩爾更愿意把他們吊在城墻上,畢竟他們才是這場劫難的罪魁禍首。

  但他也知道,無論是按照基督徒還是撒拉遜人的法律,他們都有為自己贖身的權力,何況他也必須兌現自己的承諾。

  他以為這會引起幸存者的憤怒,但他們的代表只是平靜地聽了塞薩爾的解釋。就默默的接受了。

  這位大人帶走的基督徒只有兩千人,卻有近千的撒拉遜人同樣得到了他的庇護,離開了大馬士革——他們幾乎都是孩子,孕婦,老人,若是留在被戰火與饑荒覆蓋的城中,必死無疑。

  只是讓塞薩爾感到驚奇的是,那些人的親友竟然也有幸存下來的人。

  他們先是跪伏在地,向塞薩爾表示了誠摯的謝意,而后又懇求道:“我們可以問問那些人的情況嗎?”

  他們接二連三地說出了幾個名字,塞薩爾仔細地聽著,這個有,這個也有。是的,他清楚地記得每個在大馬士革城外親吻過他雙腳的撒拉遜人。

  塞薩爾露出了幾分喜悅之色,“他們以為你們已經遭遇了不測,所以不想再留在大馬士革,不過也并未去投奔其他地方的親友,而是堅持往我的封地去了,那個封地在伯利恒,汲倫山谷,圣巴薩修道院的附近。

  你們是要留在大馬士革,還是要跟著一起過去,又或者是把他們接回來呢?”

  代表沉默了一會兒——他的小女兒也在其中。

  他專注地盯著塞薩爾的眼睛,確定他的喜悅是真實的——一個基督徒的領主在發自內心的為他們高興。

  他沒有言語,再次返回到人群中商討了一番后,他又帶著一種釋然而又悲憫的微笑走了回來,“殿下,我們已經決定了,不會將他們接回來,也不會去那里,更不會留在大馬士革。”

  塞薩爾有些愕然,代表搖了搖頭,“殿下,這些女人已經失了貞潔,她們能夠得回寶貴的生命,已經是一件極其難得的幸運之事,如果能夠在你的領地上平安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若是她們回到了大馬士革,很難說會不會遭到他人的攻擊,白白葬送了好不容易得回來的生命。

  讓她們留在那里吧。”

  “沒有人想要和他們團聚嗎?”

  “有,但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只能謝過您的好意了。”

  “你說他們也不準備留在大馬士革。他們要去哪里?”

  “去真主所許諾的地方。”代表微微提高了聲音。驕傲的說道,而眼淚已經從他的臉頰邊流下。

  塞薩爾已經明白了他的打算,他嘆息著點了點頭。

  代表向他鞠躬,然后跪下,親吻他的雙足,隨后站起,倒退著走了出去。

  塞薩爾看著他轉過身去,在那些期待的目光中舉起了雙臂。隱約可以聽見他在說,我們得到了允許。

  那些人發出了歡呼聲,隨之散去。

  而當伊本以及他的那些同謀,狼狽不堪的帶著寥寥無幾的侍從走出大馬士革城門的時候,即便是烈日高懸,他們依然只覺得渾身發寒,一出城門,便迫不及待地拍打著騾子,奪路狂奔。

  他們想著至少要趕到下一個村莊,用自己的刀劍——礙于傳統,塞薩爾還是允許他們帶走了隨身的武器——或者用自己的身份,逼迫那些農民或是牧人侍奉自己……

  或許他們可以弄到一頭駱駝和一匹馬,更快的回到他們覺得安全的地方。

  “你覺得他們能夠走出多遠?”理查望著那些倉皇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問道。

  “我不知道,”塞薩爾說,“這就要看,幸運的腳步更快,還是復仇的腳步更快了——但無論如何,后者總是會到來的。”

  “大人,我們需要水。”

  一個侍從說道。

  “我們不能再這樣跑下去了。”另一個侍從也說。“騾子已經口吐白沫,它們隨時可能倒斃,到時候我們靠著兩條腿更是走不遠。”

  若換做平時,伊本肯定已經一鞭子抽了過去,但他身邊那些熟悉的侍從已經因為犯了罪,而被那個可惡的基督徒絞死。

  他身邊只有這兩個不曾犯罪的侍從,但他們既然沒有犯罪,那就表明他們與伊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只不過他們是霍姆斯人,他們的家人還在霍姆斯,比起伊本許諾的空中樓閣,他們更渴望回到自己的家中,盡早與他們團聚。

  伊本并不知道霍姆斯已經淪陷,之前也有他的親信放出了信鴿,無奈的是,塞薩爾一早便派出了萊拉和受其雇傭的一群貝都因人攔截。

  他并未能收到這個重要的情報。

  伊本滿懷期待,以為只要自己回到霍姆斯,就可以重整旗鼓,再做打算——他回望著在月色下愈發皎潔的白色城墻,口中咀嚼著不甘與羞恥,將自己的憤怒掩藏在了僵硬的面孔下。

  他們依然沒能走出多遠——騾子更經得起折磨,但絕對無法做到比馬兒更快,也不如駱駝步子大——天色卻已經暗了,在黑夜中行走是很容易迷路的,而在荒野中迷路就等于去死。

  “我們確實應該找個地方……喝點水,休息一下。”

  他們尋覓了很久,幾乎快要堅持不住了,才找到了一處人家。

  這只是一個臨時的營地,破舊的帳篷——貝都因人的“羊毛屋”——不是皮革,而是羊毛制成的毯子和毛氈連綴起來的帳篷,扎在一個小小的綠洲旁。

  走出來的人中也沒有強壯的男性,只有一個胡須灰白的老翁。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少女。少女的面容被風沙摧殘得不成樣子,看上去更像是可以做母親的年齡,加之容貌普通,伊本只掃了一眼。就別過頭去不再看了。

  這家人雖然謹慎,但還是盡其可能地招待了伊本。

  伊本當然沒有蠢到說出自己的身份,而是偽裝成了一個商人的仆從,是來打探消息的——在旁敲側擊了一番后,伊本確定帳篷里的人并不是大馬士革人,也和大馬士革人沒什么關系,確實只是一家子貝都因人。

  伊本這才放下了大半的心,即便如此,他還是婉拒了老婦人送上的羊奶,只和自己的侍從在外面在小湖中打水喝。

  而在他轉身走出去的那一剎那,老人的笑容便消失了。

  那個少女更是低聲說:“他一直盯著我們家的駱駝。”

  是的,他們有兩匹駱駝,就拴在一棵椰棗樹上。對于他們這樣的家庭來說,這是最重要的資產,無論是沙暴還是戰爭來臨,他們都立刻可以將自己的財物用帳篷布卷起來,扎好,放在駱駝背上,騎上它逃走。

  而伊本則摩挲著自己腰間的彎刀思忖著,是用它換那兩匹駱駝,還是用它來“換”那兩匹駱駝呢?

  最后,他還是決定了——要在這些人失去了防備的時候動手。不是他吝嗇,一柄彎刀相比起他的性命來說算不了什么。

  問題是他擔心這些貝都因人會因為擔心無法盡快買到新的駱駝而拒絕他的要求——誰都知道駱駝對這種家庭有多么的重要。

  還有的就是他擔心他們會泄露他的行蹤。

  他將自己的計劃說給那兩個侍從聽。但他沒有說要殺死那三個人,而是說,只要將他們捆綁起來,放在帳篷里。

  等他們回到了霍姆斯,盡可以給這家人一筆豐厚的報酬。

  他又勸說道:“別擔心。這里只有兩個老人,一個女人,男人肯定不會離這里太遠,說不定他隔天就會回來了,他們或許會損失一點財產,但損失的肯定不多。我也會把我的彎刀留在這里。”

  他用的彎刀當然就是撒拉遜貴族經常佩戴的“虎牙”,極其鋒利和奢華,純金的刀柄上鑲嵌著寶石,哪怕換一百頭駱駝也夠了。

  兩個侍從對視了一眼。之后伊本又再三發誓,只要回到了霍姆斯,這兩個人就會立即被他拔擢為親衛,他們可以得到一棟大房子,房子里堆滿了家具、器皿和絲綢——他們女兒會有一樁好婚事,兒子也會迎娶一位貴女。

  這兩個侍從似乎被打動了,他們點了頭。

  伊本決定睡一會,等到黎明之前再動手。他叮囑兩個侍從一定要叫醒他。

  而在夢中,他已經回到了霍姆斯,重新成為了那個威嚴而又尊貴的總督——但他還沒來得及夢到自己重新召集軍隊,再次打下大馬士革,抓住那個基督徒小子,并且將他折辱一番之后殺死——他就醒了。

  他不可能不醒。

  因為他已經被好幾根浸了水的牛皮索捆得緊緊的。

  他想要叫自己的侍從,卻發現自己的嘴巴被一團浸了油脂的布塞得死死的,借著油脂的潤滑,這塊布幾乎已經被墩進了他的喉嚨。

  他又驚,又恨,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

  他再三回憶是否曾經責罵過這兩個侍從,或許有吧,但哪個侍從不曾受到主人的責罵和毆打呢?這是再平常也不過的事情,何況他已經許諾要給他們一個輝煌的好前程。

  他拼命掙扎著。

  倏忽之間,帳篷里亮了起來。他看見了他的侍從,他們正神色肅穆地跪坐在他的身邊,其中一個舉著一個油燈。

  而不多久。帳篷外的那三個人——兩個老人,一個女孩也已經走了進來,小小的帳篷里頓時有些擁擠,但這幾個人并不怎么介意。

  侍從沉默了一會兒:“你們知道他是誰吧?”

  “我們知道。你們的大軍從這里經過的時候,可真是赫赫揚揚。”

  一個侍從頓時露出了窘迫的神色:“你們……”

  “放心吧。”那個老人只是快速的一擺手,“在煙塵揚起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藏起來了,你們并沒有驚擾到我們。”

  “那你們是有親眷在大馬士革嗎?”

  “也沒有。”

  “是有人提出了懸賞嗎?”

  “你是想要說那位殿下,不,他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

  “那你們為什么……他準備和你們換駱駝——單憑著那柄彎刀就是一大筆錢。”

  老人狡獪地笑了笑:“現在它難道不是我的了嗎?”

  侍從連忙搖了搖頭:“不。這是你們應得的。但……”

  說實話,當伊本許下了種種承諾時,他也心動了,但他很快就清醒了過來。

  伊本進入大馬士革之前,對著那些前來求援的大馬士革人,難道就沒有立下過承諾嗎?若不是他信誓旦旦,保證將基督徒驅除出去之后,就會給予所有的大馬士革人自由和尊嚴——包括被基督徒們囚禁起來的拉齊斯的話……

  他甚至承諾說,不會觸碰大馬士革人一絲一毫的財產,更遑論縱兵劫掠。他是為了繼承努爾丁的意志而來的——是那位偉大蘇丹的繼承人,當然也會如同他一般的行事。

  但結果所有人都看到了。

  “我們為什么就不這樣看著他離去,假裝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

  老人嘶啞地笑了笑。

  “我們在沙漠中生活。見到了豺狼就要打死,見到了毒蛇就要踩死,遇見了橫生的荊棘,也要把它投入火中燒掉。

  你說是為什么呢?因為留在著它們在世間,必然會給我們造成傷害。今天沒有,明天也會有,我們沒有,我們的親朋好友也會有。

  我們非要為了那么一點仁心或是顧慮就留下這么大的隱患嗎?

  他在大馬士革中所做的事情,我們都已經知道了,像是這種人活著是種恥辱,死了才叫人安心。

  你們也不用擔心,你們盡可以離開這里——我相信你們也有辦法回到霍姆斯,不必擔心有人追責。”

  “什么?”

  老人憐憫的看了他們一眼,“或許你們不知道,霍姆斯易主了。不過那位大宦官似乎并沒有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來——至少比這家伙好點,你們的家人可能還活著,即便處境艱難。”

  他們這么一說,兩個侍從更是歸心如箭。一個侍從顫抖著嘴唇,雖然知道不該,但還是堅持著問道:“我們可以用那兩匹騾子換你們的駱駝嗎?”

  他不抱什么希望。畢竟對于這個家庭來說,駱駝也很重要。

  “拿去吧。”老人卻爽快的說道:“這里距離大馬士革城不遠。我聽說大馬士革現在的主人又是那個基督徒騎士了,他一到哪里,商人們便會聞風而至。因為他總能如長角的神怪(jinn)那般一翻手就拿出來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寶。

  而且他為人耿直,做事公正……”

  他瞧了一眼從帳篷的縫隙中透出來的天光,或許不久之后,就會有一群趕著牲畜的商人通過這里。

  “我們盡可以和他們買上兩頭新的駱駝。”

  他如此說,兩個侍從更是感激不盡。他們不但留下了伊本和彎刀,還將自己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都留給了老人,就連纏頭巾也都卸了下來。

  這可是上好的棉布,老人毫不愧疚的全都收了。然后又說道:“幫我把這頭豬搬到外面去。”

  兩個侍從一人抬頭,一人抬腳,將伊本搬到了老人所指出的一處小山丘上。

  這里現在微風徐徐,十分的陰涼,但可以想象,等到太陽升起的時候,這塊無遮無擋的地方就會氣溫陡升,空氣干燥。

  而伊本似乎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命運,支支吾吾地掙扎起來。

  他用充滿渴求的眼神望向那個老人,又看向侍從,仿佛在祈求,又仿佛是在威脅,但老人看也不看他:“我知道你們必然急著回去,但也會有些擔憂——所以我至少可以讓你們走的安心點。”

  說著,他抽出了那柄虎牙,欣賞了一番那漂亮的大馬士革花紋,而后隨手揮去,一刀便割下了伊本的鼻子。

  在侍從目瞪口呆的時候,老人又抽掉了伊本嘴里的布巾,在他放聲嚎叫的時候一刀插進他的嘴里,攪去了他的半根舌頭。

  “好了,這就行了,他沒用了。”

  兩個侍從明顯的松了口氣,他們也擔心一旦他們走了,這個老人會不會為了貪圖賞金和伊本的承諾,將伊本送回霍姆斯。

  他們在安心之余,又不由得感到了愧疚,而老人只是擺了擺手:“快去吧,你們的家人在等著你們呢。”

  兩個侍從轉身離去。

  老人望了他們一會后。也轉身走向了帳篷,他沒有傷害到伊本的眼睛和耳朵,因此伊本可以清晰的看見和聽見,他正在大聲的催促自己的妻子和孫女,叫她們將地毯和帳篷全都收起來,卷好放在騾子的背上。

  他和兩個侍從說,自己會等在這里,等有牲畜的商隊走過,但這位老人也并未全都說實話,何必在這里等待呢?他們可以先去大馬士革。

  不過,他并沒有走,而是在綠洲的椰棗樹下坐下,開始慢悠悠地享受這份難得的空暇,甚至有閑情逸致給自己煮了一壺茶(撒拉遜草)。

  等到茶煮好了,太陽躍出了地平線,地面的溫度很快就升高了,不多會便出現了蒸騰的熱浪,起初的溫暖已經被灼熱所取代。老人也已經脫下了身上的羊皮斗篷。

  他走到伊本面前,在攪了伊本的舌頭,割掉了他的鼻子后,老人馬上撒了一把沙土上去止血,而且他很小心的沒有下刀太深,以防膨大的舌根堵塞住伊本的喉嚨。

  所以這只無用的肥豬還能夠堅持很久。

  老人回到椰棗樹下,舒舒服服的躺在陰涼下,還用一片椰棗樹的樹葉遮擋著眼睛,只偶爾從縫隙中瞥一眼。

  伊本的掙扎漸漸的微弱了下來,不是他已經快要死了——他也是接受過先知啟示的人,不過這份賜福現在看起來倒像是詛咒——浸過水的牛皮索在烈日的灼燒下開始收縮,收得越來越緊,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膚、肌肉乃至于骨骼之中。

  但死亡依然在遠遠地徘徊,不曾靠近。

  老人很有耐心的等著,中午的時候,他拿出了一塊肉干充饑。又倒出了一些冰糖來。

  他確實是個貝都因人,而他和大馬士革也確實沒有太大的關系。一定要說的話,那就是他的兒子之前成了塞薩爾所雇傭的弓箭手之一——用來阻截從霍姆斯飛來的信鴿。

  做雇傭兵是個危險的活,被賴掉承諾的傭金,在交戰中被誤傷,在戰敗的時候被殺死,或者雇主認為他出賣了自己而被殺之類的事情數不勝數。

  但這些事情,他的兒子都沒遇到。他在得到了應有的工錢后,第二天又去了。

  而在第三天,他還得到了一份額外的獎賞——就是老人現在在吃的冰糖。

  他原想將甜蜜的好東西全都留給老人,但在老人的堅持下,他帶走了一半。

  老人又分給了自己的妻子和孫女,這里只有指甲蓋大小的兩塊,但也足夠他消耗一整天的時光了,讓他可以稱心如意的看著這頭肥豬去死。

  他不認得大馬士革里的人,只偶爾看著他們從自己的眼前經過。但那些人……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還活著幾個呢?

  他站起身來,在夕陽最后的一絲光線中,走向了伊本,用刀子割開了他的喉嚨。

  老人遺憾地嘆了口氣。這是他應有的結局。

  但比起那些絕望的人們。他的死又是多么的輕松而又幸運啊。

  老人搖了搖頭,不再多想,一腳將伊本踹下了山丘,黑夜會帶來狼群或是其他吃肉的野獸,風吹來的沙土很快就會覆蓋掉殘余的血跡,這塊受到了滋養的土地會很快的生出草木,將他徹底地掩埋。

  等到他化作了一堆嶙峋白骨,又有誰會記得有這么一個可憎的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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