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斯特家族完了!”
一聽到這個興高采烈到有著鮮明特征的聲音,正靠在浴桶邊與塞薩爾商議,是否該將一些買賣交給雅法女伯爵來管理的鮑德溫就忍不住按住了額頭——塞薩爾從椅子上站起來的當兒,理查已經昂首闊步的沖了進來。
鮑德溫定期沐浴——是為了治療他身上的病癥,所以知曉這件事情的人幾乎都不會在這個時候去打攪他——塞薩爾在這里是為了給他做檢查,擦藥……也可以借機討論一些不是那么重要但也需要商榷后才能決定的事情。
只是侍從并不敢阻攔理查,除了君王的身份之外,他還是鮑德溫和塞薩爾的朋友,以及這次十字軍東征的統帥之一,而這些虛弱無力的告饒和哀求根本不會被理查放在心上。
他走進房間,便看到塞薩爾正在忙碌于指揮仆人們架起屏風,“老兄!”他嚷嚷道,“我來見的難道是個公主而不是一個國王嗎?
何必如此害羞!如果換做腓力,他甚至會邀請我一同入浴!”
需要特別說明一點的是,此時的人們,無論是農民還是皇帝,對自身的隱私并不怎么看重,大街小巷你都能看到隨意便溺的人,有時候男士與女士們尋歡作樂,也只不過找一個隱蔽的角落,或是以斗篷遮掩——這還是教士們一再三令五申的結果。
畢竟在一百多年前,哪怕是擁有城堡的領主,他和他的妻子、孩子也是和賓客、騎士們一起睡在大廳里的。
如理查這樣的上位者,他們更是時常與人“坦誠”相見,哪怕他們正在“祈禱”或者是全身赤裸的浸泡在浴桶里,甚至便溺的時候也會召喚官員談話,這種行為不是折辱,甚至可以被視作一種特殊的愛寵和親近。
“你知道的,鮑德溫與其他人不同。”塞薩爾親自繞過屏風攔住了理查,并且半強迫的按著他在一張椅子上坐好,“我叫廚房給你端蛋糕和葡萄酒來。”他像哄一個孩子般說道,
理查顯然很不滿意他這種打發人的方式,“我可不是什么膽小鬼,“他叫嚷道,“何況即便是天主給予他的試煉,他也已經快要通過了,不是嗎?”
他雖然醉心軍事,對國政毫無興趣,但麻風病是每個君主都要警惕的東西,更不用說鮑德溫被這種惡性的疾病所纏繞的原因著實有些莫名其妙,這些君主們必然會提起應有的警惕。
教士們也曾教過他有關于麻風病的知識,就他所知,在出現癥狀之后,病情的發展往往會非常迅速。
一開始只是皮膚起紅斑、丘疹,最后是四肢水腫,而后是麻木,漸漸的,病人的皮膚會產生大片的凹凸不平,毛發脫落,耳垂與嘴唇變得肥厚,面頰的皮膚和肌肉也會鼓起,甚至出現贅生物。漸漸的,他們的骨頭也會變得疏松,很容易折斷,難以自如行動,潰瘍和腫脹更是時有發生。
而且……理查不由得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屏風,這些癥狀同樣會發生在對于一個男性最為重要的器官上,因此得了麻風病幾乎就注定了不可能有后裔。這也是為什么他雖然很喜歡鮑德溫,卻不可能將自己的妹妹嫁給他的原因。
瓊安已經吃過了無嗣的苦頭,他實在不愿意她遭遇第二次厄運——但要他如那些臣子們一再勸誡的那樣,遠離鮑德溫,以免染上麻風——理查卻不以為然。
除了他最擔憂的那點之外,鮑德溫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個病入膏肓的可憐人,他依然是一個能夠提得起長矛,飛身上馬,并且率領著他的軍隊抗擊撒拉遜人的英雄。
而接近他的那些人,從和他時間待的最長的塞薩爾,到現在服侍在他身邊的貴族和仆從都不曾有人說染上了麻風病,既然不是懲罰,那么唯一的解釋就是考驗了。
在教會的書卷上留下名字的圣人,哪一個不曾受過病痛、傷殘和死亡的折磨?正是因為他們在這樣的迫害下,依然表露出了無窮的勇氣,才能被人尊奉與跟隨。
此時另一個想法又從理查的心里冒了出來。如果鮑德溫真的以他的虔誠與純潔證明了他的無辜,那么他是否能夠成為在耶穌基督離開后,第一個痊愈的麻風病人呢?
想到這里理查,甚至想要跑到屏風里去看一看鮑德溫現在的情況,但他還未付諸行動,一股溫柔的力量就把他推開了。
他聽到了鮑德溫的笑聲,“抱歉,理查,你還得等一會。”鮑德溫說道,換做別人,他或許會慍怒,但換做理查——這家伙只是沒把那些禮節和禁忌放在心上罷了。
那些英國人和理查在瓊安公主婚事上迥然不同的兩種態度,也不會讓鮑德溫慍怒,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在九歲那年他就做好了進入修道院的準備。只是命運弄人,他的父親終究沒能擁有第二個兒子,而他死去的時候,身邊只有鮑德溫,他必須接過父親以及祖輩交托給他的權柄,還有整個十字軍以及亞拉薩路。
甚至在一年前,他還在期望塞薩爾的兒子,如果事情不如他們所預期的那樣順遂,在大臣們的請求下,他甚至會被迫接受希比勒和亞比蓋的孩子也說不定。
但為什么要說是一年前的想法呢?
鮑德溫從浴桶中抬起雙手,他的左手是最早顯露癥狀的,麻木感始終揮之不去,但麻木感也是有輕重的。至少鮑德溫可以清晰的分辨得出來——才被發現染上麻風病的時候,他就像是戴了一只羊皮手套,后來則是厚重的牛皮革。
他的病情曾經有兩次較大的起伏,一次在希比勒懷孕的時候,一次則是在伯利恒出現了瘟疫時,那段時間他幾乎日日難以安枕,白天還要去應對那些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各懷心思,爭執不休的大臣們,在那段時間里,他的左手幾乎已經失去了所有知覺,而他身上的紅斑已從背部的少量斑點迅速的蔓延到了腰間、脖頸和面部。
之后哪怕塞薩爾憑借著自己以往的善行得到了民眾的支持,得以從陰謀中逃脫,他還是陷入了高熱,過多的熱量引起了潰爛和腫脹,那也是塞薩爾第一次給他做了藥物注射。
注射器是塞薩爾給那件他從未見過的器具起的名字。
它看上去很像是一個大型的放血針,但又很像是一個縮小的灌chang工具。
接受了治療后,他的溫度很快就降了下去,只是之后他不得不回到亞拉薩路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新的藥物提取液送到了圣十字堡。
可以說,那時候鮑德溫想都沒有想過痊愈這兩個字,他覺得無論是忍耐那些粘稠的藥膏,還是受那些苦澀藥草的折磨都無所謂,只要能夠讓他再堅持幾年,至少支持塞薩爾重新打下埃德薩,無論他能不能與鮑西婭有一個男孩兒,摯友都算是有了一個真正的立足之地,他也能安心的等待著天堂的大門向他敞開。
但看看現在的他吧,他的左手依然與右手有著明顯的不同,但原先的遲鈍和麻木已經消失了,他甚至覺得,他現在的癥狀要比最初的時候還要輕微,他甚至可以憑借著左手的食指辨識出胸針上那些細微的浮雕印記,來判斷那是一個怎樣的畫面或者是故事。
而在藥浴、口服藥草以及注射三管齊下后,那些潰爛的部分已經愈合了,癰腫也萎縮了,他的身體重新變得輕盈起來,晚間時不時的低熱也很久不再有了,他甚至能夠在浸泡藥浴的時候,盡情享受溫熱的水波拍打在身上的感覺。
“說說吧,理查,”他饒有興致地喊道:“布雷斯特怎么了?”
理查這才想起來,他正是聽了布雷斯特的事情,才匆匆跑來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的——不,對于兩位國王,一個專制君主來說,這并不算什么好消息,但可以把它當做一個飯前的笑話聽聽。
布雷斯特是不可能沒有的,他是布列塔尼大公分封給麾下臣屬的一片領地。
但這片領地上已經沒有能夠為大公效力的人了。
塞薩爾覺得奇怪:“我記得我應該……”他蹙眉回憶著,他并沒有如一些嗜血的騎士那樣在對方跌下馬后繼續用長劍與匕首了結他們的性命——雖然他也沒有手下留情就是了。
畢竟這并不是一場觀賞性的表演,而是如同戰場一般血淋淋的廝殺,失敗者不但會失去自己的性命,還會失去自己的榮譽。
就像是現在的布雷斯特領主和他的弟弟、兒子和騎士。
“別提了,現在已經沒有布雷斯特領主了。”
他死了,并且死得異常恥辱——人們都看到了他的膽怯與無能。
“其他人呢?”
“他最大的弟弟是第一個被你摔出去的,他折斷了好幾根骨頭,最嚴重的是臀部那里的一塊。”理查比了個手勢,塞薩爾馬上就猜到了,那個位置應該是盆骨骨折,也就是髖部骨骼結構因為外傷導致的斷裂。
那個騎士是在飛馳的過程中被他刺穿了斗篷并且挑向半空的。因為是向后倒下的,他無法保護自己,身著沉重的盔甲,以及他本身的體重也很可觀——確實可能發生這種情況——若是在他的世界里,這個人可能還能生還。
但在這個世界里,教士是毋庸置疑的只治標不治本,他們的眼睛看不到的東西,即便他們想要治療也無法治療,只有少數人才能夠理解人體器官的位置分布以及血液的概念。
即便如此,他們還經常會將血液和另外三種體液混淆——他們并不知道在血管里流淌的只有血液,腦(粘液)、肝臟(黃膽汁)和胃(黑膽汁)只不過是器官所分泌出來的一種液體罷了。
雖然對人體而言,它們的作用也非常重要,但它們絕對不會存在于血液之中,人類也不可能通過放血來調整體液在人體中的比例。
而且,盆骨骨折會引起盆腔內的臟器損傷,在另一個世界里這種情況也會變得非常棘手。
理查的話也證明了這一點。
“他被搬回帳篷之后,一直在呻吟,抱怨,他的肚子奇怪地腫脹了起來。有經驗的人說,他這種情況要和那些被馬蹄踐踏了的傷者很相似——而這些傷者他們的肚皮里會溢滿了血塊,就算是最好的教士在這里也沒法救得了他——所以他死了。”
而那位不曾獲得天主賜福的騎士,他也一樣被塞薩爾打了出去的,當即折斷了很多根骨頭,但真正致命的地方并不是來自于此,而是來自于先前斷裂的那柄長矛,他,還有教唆他做這樣做的人,原本是期望那些細小的碎片能夠飛入面甲的縫隙之處,給塞薩爾或者塞薩爾的坐騎帶來麻煩。
可是就有那么一塊又鋒利又尖銳的碎片,在飛出去的時候,徑直刺入了那個騎士的大腿,那個地方正是鏈甲袍子與鏈甲長襪之間的空白部分,這個地方只會在行動的時候才被顯露出來。但就是那么巧,那塊碎片不但擊中了他,還切斷了那里的血管。
雖然此時的人們還不了解所謂的內循環是什么意思,但作為騎士怎么可能不知道各處要害所在?
理查知道,若是割斷那個地方的血管所導致的結果和割斷喉嚨也差不多,但那個碎片著實太小了,引起的疼痛也并不劇烈,那個老騎士只覺得自己突然變得虛弱了,他在子侍從的扶持下蹣跚著走向帳篷,但還沒走到就倒下去了。
人們解開他的盔甲時才發現,他的一條褲子已經被鮮血徹底的腌了,甚至于他的靴子里也全都是凝結的血塊,流了這樣多的血,他當然不可能繼續活下去。
第三個挑戰者更是不用說了,他是當場死亡的。
第四個騎士堅持了一段時間但據人們說,他的整張面孔都幾乎被磨平了。前來為他做圣事的教士都忍不住在胸前猛劃十字,“就像是地獄里的魔鬼,但魔鬼還有一個鼻子呢。”他如此說,雖然這對死者有些不尊重,但也可見當時的境況有多么血腥和恐怖。
“你應該沒注意到。”理查說。
塞薩爾確實沒注意,那時候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如何擊潰面前的敵人上?他雖然有信心將他們一一打入馬下,但要說在十來個得到了圣人眷顧的騎士的車輪戰中,他依然可以在談笑中毫發無傷地獲得無可挑剔的勝利——那就是在說笑話,而且他需要保護的不單單是自己,還有他的盾牌、長矛以及卡斯托,事實也證明他的警惕并非多余。
“那個老家伙,”理查不客氣的說道,“一共有三個兒子,除了朗基努斯,還有五個弟弟以及六個騎士,其中有兩名騎士在決戰開始之前就解除了與他的契約,因為他們不愿意去做這種不道德的事情。
他沒有舍得讓自己的兒子先上場。當然,他的弟弟和騎士們也很難說是無辜,”理查不屑的說道,“據說他們都拿到了那家伙給的錢,你可以想象嗎?
他們即便已經看到了那些人所得的那些下場,卻還是經受不住金錢和那些空頭承諾的誘惑。”
塞薩爾卻只是嘆息了一聲,雖然面盔放下后,就很難辨識得出對方的容貌,但在比武開始前,騎士們要驗證身份,這時候是要摘下頭盔的。
布雷斯特領主是個老人,他的弟弟當然也不可能年輕,而那四個騎士也不是什么年輕人。
理查出生的時候便躺在銀搖籃里,用著金勺子,即便他之前的兩位兄長未曾死去,現在他也是阿基坦公爵,腓力二世的摯友和大臣,他的領地廣袤并且富饒,而天主也不曾因此收回對他的看顧,除了在政務上有些欠缺,按照此時人的觀點,他作為君王簡直就是十全十美。
像他這種人是沒法理解那幾名騎士以及領主的弟弟做出的選擇的——他們當然可以和布雷斯特領主最小的兒子那樣,毫無廉恥的在比武場上跪下,向塞薩爾求饒,就此舍棄騎士所有的權力和名譽,但他還年輕,更是接受了全面的教育,即便作為一個修士,他的起點也不會很低。
但他的那些叔叔呢——那些曾經對著朗基努斯百般嘲諷的兄弟,他們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
他們的兄長驅走了朗基努斯,卻把他們當做免費的牛馬驅使。他們沒有自己的領地,也沒有任何不動產,在沒有戰爭的情況下,他們甚至沒有多少積蓄,而且就算他們能夠無視那一百枚金幣,拒絕他們兄長的要求,也會因為老邁和姓氏(他們無論如何也是這個家族的人),即便離開了也難以和其他騎士那樣找到新的主人,到那時,他們就只能成為流浪騎士和盜匪。
“當然,他們或許有一絲僥幸,”理查說道,“我也不能確定能夠在不祈禱的情況下,孤身與十來個得到賜福的騎士作戰卻依然可以得到勝利。”
他搖搖頭:“所以,也沒什么值得同情的,只是,他們受了傷,回到帳篷里,需要教士治療的時候,因為傷勢沉重而需要很大一筆錢。布雷斯特領主拿不出來,也不愿意拿,所以他們就詛咒著自己的兄長和主人,在痛苦中死去了。
他們甚至還不如那幾個騎士,其中有個騎士居然還能拿得出足夠的積蓄來請教士為他治療,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魔鬼看中了——半夜里的時候,他突然驚叫起來,說著可怕的囈語,撕裂了自己的傷口,等他的扈從將教士請過來的時候,已經沒了救治的必要了。
之后,還有布雷斯特領主的三個兒子,他的長子——唉,我說卡斯托真是一匹好馬。”他遺憾的看了塞薩爾一眼,知道他沒法把塞薩爾弄回倫敦,也沒辦法把卡斯托弄回倫敦。
“還有他的次子……”
“我記得我只是將他掃下了馬。”
“是啊,您只是將他掃下了馬背,但誰讓他的扈從沒能給他扣好護頸甲呢,人們把他抬回帳篷,才發現他的脖頸已經折斷了,但見鬼的,他居然沒死,還能喘氣和瞪眼,所以他父親只能親手了結了他。
然后是他們的幼子,他向您投降了。
至于他們的父親……”說到這里理查幾乎忍不住笑:“他一直在說要讓他的弟弟、兒子和騎士代他出戰,他可能認為那十二名騎士足夠將您打下馬去,但事實恰好相反。
即便如此,他大概也沒想到,你會向他提出挑戰。”
“我是一個不怎么喜歡戰斗的人,”塞薩爾笑道,“但我也不能總是站在那里等著別人來挑釁吧。
你要說他的弟弟、兒子和他的騎士……都不能說是我真正該面對的敵人——我知道惡意的源頭在哪里,雖然有很多事情無法一蹴而就,但只是略微給點教訓,我想我還是能夠做到的。”
“而有關于他們的身后事也吵得很兇。
一些人說,應當將他們葬在此地,但也有人說,他們不配被埋葬在最神圣的神圣之處,該將他們運回布雷斯特。
但布雷斯特,正如我之前所說的,已經不屬于他們了。”
“我聽說他的長子已經有了好幾個孩子。”
“可惜的是最大的那個也沒成年。”
除了自己打下來的領地之外,但凡被分封的騎士或是領主,他對他的主君是有義務的,他需要為他的主君服軍役,如果無法做到,那么主君有資格收回他的封地。
這就是為什么除了圣地之外,其他的基督徒國家都會要求繼承人必須是個兒子的原因——女人不能上戰場打仗,又怎么有資格擁有領地?
事實上,就算是在圣地,成為女繼承人的丈夫,也意味著要成為十字軍的戰士之一。也就是說,一樣要服軍役,不然領地會被收回。
“如果他沒有做下這樣的蠢事,或許他的主君還能高抬貴手,”理查無所謂的晃晃腦袋,接著說道,“你不大概知道,布列塔尼女大公康斯坦絲之前就在和我的弟弟杰弗里議婚,杰弗里和我并不是一個母親,但我的父親確實給他找了一份好親事。
他現在正在布列塔尼和他的未婚妻培養感情,或許不久后就會結婚,等我寫封信回去,他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何況對于他來說,能夠收回布雷斯特也是一樁好事。無論他需要用這個來拉攏其他的臣子,還是擴大自己的王領。
而之前的那位領主的幼子已經向你發誓要去做一個修士了,但他似乎并不想就此籍籍無名下去。這幾天他一直忙碌于賄賂各大騎士團的成員,想要借著這個機會進入圣殿的騎士團,這可能是一個發愿要做修士的騎士所能謀得的最好門路。
但無一例外地,他都被拒絕了,他的錢已經所剩無幾,還在不斷的被騙,被出賣。我想沒多久,他就必須認清這個事實——他可能會回布雷斯頓,但我也并不看好——如果他們的父親或者是兄長不那么吝嗇,讓兄弟之一成為教士的話,他或許還能有處可去。
但很可惜,沒有。
天主賜福,得以蒙恩的騎士要成為一個修士,就必然會面臨一個令人窘迫的情況,那就是如果他只能做一個普通修士的話,那就意味著他無法如修士那樣去為他人治療,不說他并沒有得到這份恩惠,即便只是使用草藥和放血針,他也沒有這個資格,那么他還能做些什么呢?
抄寫或者是釀酒,種地吧。
總之是他們以往最為鄙夷的工作。不過我想,杰弗里或許更愿意看到另外一種不留后患的處理方式。”理查將雙腿搭在了椅子的扶手上,這個姿勢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折迭擠壓在座椅中的靠墊,看起來很不舒服,但他的表情卻非常愜意。
“現在唯一一個能夠將這個家族延續下去的就只有你身邊的那個朗基努斯了,已經有人去詢問他的意思——只要他點頭——天哪,真是太有趣了,那些人汲汲營營,就是為了那塊小小的領地,城堡,卻沒想到……兜兜轉轉居然落在了那個最被他們看不起的小弟弟身上。”
“朗基努斯拒絕了?”
“拒絕了,不過我想他可能因此得到一筆錢,杰弗里不是個小氣的家伙,只是那些人地下有知,只怕更要詛咒連連,悔恨不已了。”
“哦,對了,還有件事情,你或許想要聽聽。”理查又突然眉飛色舞地說道。
“什么事情?”
“安條克的大公博希蒙德。”理查搔了搔頭發:“我記得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還在比勒拜斯,上帝,那時候他還沒有現在這樣討厭。”這是當然的,那時候博希蒙德只是阿馬里克一世的臣子。
他雖然對塞薩爾有著惡意,但隱藏的很好。何況那時候塞薩爾的身份還未被揭開,博希蒙德根本不會把他擺在與自己齊平的位置上看待,就像是宗主教希拉克略也不會認認真真的將如何處置威特的事情放上日程表那樣,即便塞薩爾與鮑德溫之間的感情日益深厚,對于他來說也只是一只隨手可以掐死的小螞蟻罷了。
這次他借著提前去迎接腓特烈一世的機會,向這位傲慢的皇帝進了讒言,但他的企圖肯定不是朗基努斯,更不會是布雷斯特那么個小貴族,但他也沒有想到,塞薩爾能夠為朗基努斯做到這個地步。
朗基努斯那時候都想著,實在不行,他就跟著兄長回去,為他服役四十天,然后再回到亞拉薩路來好了——雖然他也知道他的兄長只怕不會那么善罷甘休。
但博希蒙德原先的用意肯定是想要把這份惡感延續到遠征途中,遠征時所能發生的事情可太多了,譬如阿馬里克一世和蘇丹努爾丁的死亡——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一個國王,一個蘇丹,都有可能毫無預警的喪了命,一個年輕的領主難道就能例外嗎?到時候,派做前鋒,或做斷后,抑是救援不及時,都可以幫助博希蒙德解決了這個心頭大患。
他著實是沒想到一個蠢貨居然比他更快的用掉了這個機會,但他也只能無可奈何。
畢竟狐假虎威的前提是建立在這頭老虎并不知情的情況下,決斗后,腓特烈一世對塞薩爾改觀不少,他雖然不至于像理查這樣,只要是個真正的騎士,就能得到他無條件的喜愛與支持,但也承認,這個年輕的騎士確實有著人們所贊譽的智慧與勇氣,以及上天的眷顧,并沒有任何夸張的地方,而他本人的品行也值得推崇和贊揚。
他雖然不至于立即將塞薩爾看作他的另一個兒子,卻不再阻止他的騎士們接近塞薩爾,其中甚至包括了他的兒子。
現在騎士們的抗議聲已經小很多了。原先這些騎士因為受到監察隊的約束而感到不快,甚至有人根本不聽他們的,和阻止他們為所欲為的監察隊成員動手的也不在少數。
如果不是監察隊帶隊的都是最受尊敬的騎士,譬如威廉.馬歇爾,艾蒂安伯爵,貝里昂伯爵……甚至有時候理查也會走在隊列的前方,可能已經爆發了數場血淋淋的沖突了,但在他們沒能看到的地方,各種惡劣的罪行還是在不斷的發生。
這也是為什么塞薩爾應允了這場不公正的決斗的原因。
他不是腓特烈一世的臣子,腓特烈一世也不是他的皇帝,他直接走到腓特烈一世面前,指責他的騎士犯下了罪行,只會讓這個傲慢的皇帝勃然大怒。
他曾經在加冕儀式上砍掉上千教士的頭,只因為教皇堅持讓他牽馬墜蹬;他也曾拒絕米蘭人的投降,即便他們做出了最卑微的姿態,也依然砍下他們的頭當球踢——即便對曾經的臣子與朋友,薩克森公爵,他處死對方,瓜分對方領地的時候也沒有一點遲疑。
這么個人,完全做得出在狂怒之下,用一城平民的性命來警告塞薩爾的事情。
但只要說服皇帝——腓特烈一世所帶來的騎士們必然會遵從他的旨意,不僅僅是因為他是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也因為他才率領了他們擊敗了那些突厥人,洗劫了羅姆蘇丹國的都城科尼亞。
拜占庭的皇帝,也要向他們俯首納貢,現在每個騎士的腰囊中都是鼓鼓的,單是為了這一點,他們就不會違逆他的意愿。
“最近大營里可平靜多了。”理查說。
這樣多的人當然不可能直接進入亞拉薩路,所以多數都是在城外建造大營,并且駐扎下來,而最混亂的也就是大營以及周邊所在。
“也不能說完全平靜吧,畢竟騎士們也有他們的需求。不過至少他們懂得用錢了,也不會過分的強迫那些女人,反正沒有了這個還能有另一個。
原先他們肆無忌憚,是因為無論他們如何做都不會引來麻煩。現在么,雖然收斂一二對他們來說也是算件辛苦的事情,但他們也會彼此打趣——”
理查惟妙惟肖地模仿道:“如果不愿意遵守那位殿下所制定的法律,你就去和他打一架啊!”
而被打趣的人也只會哈哈幾聲了事,“他們現在對你充滿了敬畏,想要追隨你的騎士也更多了。”
固然有一部分騎士是由領主和國王們帶來的,但依然有一部分是自由身,他們多數是家族中的幼子,不受看重,只想借著圣戰的機會為自己博得一分產業。
對于朗基努斯的遭遇,他們簡直可以說是感同身受——雖然他們或許沒有遇到這么糟糕的父親和兄長,但在家族中受到忽視,被虐待卻是常有的事,他們對塞薩爾給予朗基努斯的庇護羨慕得不得了。
說實話,哪個騎士不想要這么一個領主呢?
沒有裝聾作啞,也沒有順水推舟,更沒有棄之如敝履。
一些年輕氣盛的騎士還有點不服氣,畢竟他們聽說;朗基努斯得到天主賜福的時間很晚,而且感望到的是一個盜賊,哪怕他也是一個圣人,卻無法與圣保羅或者是圣喬治這樣的大人物相比,他們認為他們完全有可能比他做的更好。
“那得看他們是否愿意服侍一個奴隸出身的小侍從了。”塞薩爾回答道。
理查和鮑德溫齊聲大笑,鮑德溫用手拍打著浴桶,水波晃動,甚至濺了出來,“……我可以起來了嗎?”
“再等一會兒,我還沒說完呢,”理查急忙補充道,“很不巧,腓特烈一世的監察隊——雖然答應了塞薩爾的請求,但腓特烈一世更希望自己的騎士能夠由自己監管,所以他也組建了幾支監察隊。
其中有一支監察隊是他的兒子亨利率領的,然后,因為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的軍隊與腓特烈一世的軍隊駐扎的很近,所以正好被亨利抓到了安條克的騎士們正在欺凌一個牧羊的少女,還殺死了她的弟弟。
于是按照法律,他們將這個騎士帶走,并且決定將他在第二天的時候絞死,博希蒙德前去向腓特烈一世求情,卻被他大罵了一通。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皇帝面前名譽掃地,尊嚴全無。”
塞薩爾坐在屏風后,與鮑德溫對望了一眼,這確實可以稱得上是個笑話,只是按照腓特烈一世的脾性和博希蒙德的無恥,或許不久,他們又會重新成為一對你儂我儂的好君臣也說不定。
但要讓腓特烈一世繼續如之前那樣信任博希蒙德已經不可能了,如腓特烈一世這樣的人,最厭惡的就是欺騙和利用。
說完了這些事情,理查與鮑德溫,還有塞薩爾約定了第二天要去狩獵后,就起身離開了。
在離開的時候,他在門外上遇到了宗主教希拉克略。
理查知道塞薩爾和鮑德溫都是他的學生,老師來探望學生,無可厚非,但他一見到希拉克略,就想起那些被他氣得雙腳直跳的老師們……理查馬上快速地說了一聲晚安,就飛快跑掉了。
希拉克略有些頭痛的望著理查飛快消失的背影,搖了搖頭。然后他來到了鮑德溫的房間里,此時屏風已經撤去,鮑德溫正在套上一件寬松的亞麻內衣,希拉克略走過去,毫不見外的掀起衣服,檢查了一下他身上的狀況。
雖然有著紅斑,疤痕和稍許斑駁,但肢體并未畸形,重要器官看起來也似乎并未受到任何損害,希拉克略滿意的點了點頭才放下了長袍,“正好你也在這里。”他對塞薩爾說,“我有事情要和你們兩個說,你們做好準備,”他簡明扼要地道,“我讓亞比該和希比勒從拿勒撒回來了。”
他看著兩個孩子,想看到他們意外的神情,但無論是塞薩爾還是鮑德溫,都只是稍一錯愕,就露出了笑容。
有兩個太過聰明的學生,老師偶爾也會感到有些挫敗呢,希拉克略想道——他轉向塞薩爾:“你說。”
“亞比該失去了一條手臂,他已經無法為國王效力,更不可能為天主而戰,但遠征的大軍中必然要有安條克。”
鮑德溫接著道:“既然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要隨著我們一同遠征,亞比該又不可能上戰場了,安條克的攝政除了他還能有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