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站在雅法門前的時候,鮑德溫不由得想起,這可能是他為數不多,不是讓塞薩爾等著自己,而是自己等著塞薩爾的時候。
最初的一次當然就是塞薩爾結束了在圣墓大教堂的苦修之后,回到圣十字堡時,他在等待;之后應該是塞薩爾代自己去尋找,并且援救艾蒂安伯爵時,他期待著他能夠安全的回到自己身邊;第三次是則是塞薩爾去了伯利恒,但那也是一段短暫的日子;最后一次可能就是塞薩爾出使阿頗勒,當聽說塞薩爾在大馬士革遇險的消息時——那次他多么驚慌啊,他還是第一次真實的感受到死亡所帶來的恐懼,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塞薩爾的,卻要更可怕。
那時候他就在想,今后他再也不讓塞薩爾離開他,離開亞拉薩路了。
雖然他也知道這不可能,塞薩爾是那樣的勇敢,又是那樣的聰慧,又如何能夠因為一己之私而將他約束在自己身邊呢?
哪怕塞薩爾也向他發過誓,如果不是他要塞薩爾走,塞薩爾絕不離開他。
但事實證明,孩童時的諾言總是終被長大后的現實所擊破,在這之前,他從未與塞薩爾離別的這樣久。
雖然相信塞薩爾絕非一個魔鬼,但教皇的大絕罰就如同一柄搖搖欲墜的利劍架設在他與塞薩爾之間,鮑德溫數次都想要離開圣十字堡去見塞薩爾,但都被王太后瑪利亞勸阻住了,這可能會讓羅馬教會認為他們狂妄到無視于他們的權威——塞薩爾的弱點在于沒有基業,但也勝在沒有基業,鮑德溫則不同。
何況之前鮑德溫已經做出了讓旁人看起來頗有些過分的事情——他驅逐了安條克的大公博希蒙德以及的黎波里爵雷蒙,這兩個人都是他叔伯般的長輩,是阿馬里克一世沒有血緣的兄弟,的黎波里伯爵雷蒙還是他的遠親——做過他的攝政大臣,而博希蒙德則是他姐夫的父親,而他們所做的事情,從程序上而言并無可挑剔的地方。
無論是阻止他前往伯利恒——在瘟疫橫行的時候,一個國王原本就不該讓自己身處險境,還是讓自己的兒子接管了大馬士革——這里說的是的黎波里伯爵雷蒙。
與塞浦路斯不同,大馬士革可以說是十字軍打下來的城市,當然不可能由一個罪人掌管,而在年輕的騎士之中,有這個身份、資格與功績來擔當起這個重任的,也不可能是個如亞比該般的廢物。
而且大衛也是一個公認的好騎士,雖然事實證明,木桶那塊短缺的木板確實會招來彌天大禍——但那時候人們一致認為他會是個很好的接任人選,就連塞薩爾也承認了。
但鮑德溫甚至有些遷怒于大衛,以至于在有關于大馬士革的會議上,他數次毫不留情的駁斥了雷蒙的要求——雷蒙希望他能夠將大馬士革封給大衛做領地。
鮑德溫的想法很簡單。當初在攻打這座城市上出力最多的,除了他就是塞薩爾——即便如此,塞薩爾也沒有要求得到大馬士革,而是建議鮑德溫派駐總督,這樣,大馬士革依然屬于亞拉薩路。
雖然對于亞拉薩路來說,它是一塊飛地,但至少在宣稱和權力上應當如此——其他人應該只是代鮑德溫管理這座城市,是官員,而非主人。
這對于鮑德溫和亞拉薩路當然是有利的,因此也得了到了不少支持者。但贊成黎波里伯爵雷蒙的人也不少,這主要涉及到了一個習慣法。
這里可能要怪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腓特烈一世。
在這個動蕩的年代里,德意志諸國時常為了王位而大打出手,廝殺不斷,作為兩大有力家族的聯合誕下的結晶,腓特烈一世是個毋庸置疑的戰爭愛好者,他有個綽號叫做巴巴羅沙,意思就是紅胡子,這個綽號是他的宿敵,意大利人給他的。
正是因為他曾經兩度攻占意大利,并且通過強大的武力手段,逼迫意大利人臣服,人們傳說他的紅胡子是血染的,并且用此來恫嚇孩子。
而他也有著自己的盟友,其中最得他信任的應該就是薩克森公爵獅子亨利,但此人卻因為本身的權力與皇權的沖突而漸漸的失寵于皇帝,就是亨利二世去世之后(因為獅子亨利娶了亨利二世的女兒瑪蒂爾達),腓特烈一世最終吹起了進攻號角,而在失去亨利二世這個有力的后臺后,獅子亨利的軍隊在腓特烈一世面前一敗涂地。
他的大部分領地都被剝奪,只留下了兩座城市——腓特烈一世雖然對這些領地垂涎三尺,但為了表明自己只是為了懲罰獅子亨利對他的不遜,而并不是有意剝奪諸侯的領地——避免引起他們的恐慌,而將所有被沒收的領地分給了其他公爵,而非沒收為自己的王室領地。
這種做法固然慷慨,并且被人稱贊為高貴——當然了,誰突然得了那么一大塊領地都會這么說的——但這無形中給所有的基督徒國王立下了一條無形的規則,那就是被沒收的諸侯領地,只能短暫的歸國王或是皇帝。
君王們不能因為想要拓展自己的領地,而向諸侯們發起挑戰。
因此,對于那些人來說,他們更支持的黎波里伯爵雷蒙的兒子大衛得到這塊領地——他們認為,大馬士革應當屬于十字軍而非亞拉薩路的國王,就算國王出力最多,也完全可以用其他領地交換,或是用收入補償……
何況的黎波里也是四大基督徒王國中最小的一個,如果能夠與大馬士革連綴成片壯大它的力量,對十字軍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何況大衛的英勇,虔誠,眾人有目共睹,交給他也在情理之中。
亞拉薩路國王所表現出來的憤怒與固執,被他們看做了少年人的不成熟,不穩重,或者說他們的某些想法或許正與博希蒙德或的黎波里伯爵雷蒙有著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并不樂見于國王身邊多了一個可信、忠誠又得力的人。
而進一步讓鮑德溫停下腳步的是宗主教希拉克略的身體狀況。
雖然在塞薩爾的藥物與看護下,宗主教得以從死神的陰影下逃脫,但疫病確實對這位老人造成了一些傷害,他也一直在想辦法,不過是借助亞拉薩路的權威,向羅馬教會施加壓力,而后用賄賂來說服那些紅衣親王——另外就是安排可信的人去保護塞薩爾,免得這些人進一步迫害甚至謀殺。
“怎么了?”
鮑德溫回首問道,他隱約感覺到了周圍有些吵嚷的跡象,一個騎士靠近他:“是一些平民,他們聽說……塞浦路斯領主要進城,都來歡迎他……”
國王抬起頭,發現和他這樣做的不在少數,騎士說一些,這一些可未免太多了,他們畏懼士兵的長矛,不是躲在房子里,就是藏在巷道里,只能看見攢動的腦袋和在陰影里閃爍的眼睛。
原本鮑德溫也是不將這些人放在眼中的——這些猶如雜草般的存在,能做些什么呢?
但就是這些渺小的存在,在他和宗主教都心焦如焚的時候,保護了他們愛著的那個人。
他們第一次看到了那些孱弱的軀體中所能爆發出來的巨大力量,就連宗主教也不由得會跪在地上,仰望著耶穌基督的苦像,詢問這個世上是否確實有著真正的善良,以及與之相等的回報呢?
可即便是在千年之前,人們回報給耶穌的,也不過是花環與露水,但塞薩爾卻能在那些貧賤之人那里得到堪比一個國王的幫助與庇護,在引得眾人驚訝的時候,也無形中改變了一些人的認知。
他們的行事方式至少在亞拉薩路以及周邊的城市中有所改變,貴族與騎士們已經不再那樣肆無忌憚——品德高尚者,當然一如既往,那些殘忍暴虐之人也不免和氣了幾分。
畢竟要說虔誠,他們也并不怎么虔誠,要說利益,就連國王也要與教會相爭,何況是他們這些領主和爵爺呢——教會又不是第一次用絕罰來爭權奪利?
他們甚至也動過免除一部分稅款的意思,但隨之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們沒法做到塞薩爾所能做到的那些——不建造城堡,不修筑宮殿,不穿絲綢的衣服,不飲醇厚的美酒,不用昂貴的香料,不辦宴會也很少狩獵——除了那些用于補充宴會和節慶消耗的狩獵。
或許有人會感到奇怪一個領主,哪怕加上他的家眷,親近的騎士和官員,又能夠揮霍掉多少錢財呢?事實上,這還真是相當可觀的一筆支出。
五百年后的一個國王身上佩戴的鉆石甚至可以與一支艦隊等價。
有時候也未必是這些領主過于喜歡華服珠寶,而是他們并沒有與自己身份相稱的禮儀與風度,為了凸顯自己的身份,只能用這些浮夸的外物來炫耀和展示。
塞薩爾也曾必須這樣做——他才來到圣十字堡的時候,鮑德溫就將自己的衣服給他穿——但現在他已經不需要了,美德遠勝過任何珠寶。
“智慧、仁義、公平、正直。”鮑德溫不由得輕輕念了出來,將這些字鐫刻在磚石上,是一件無比容易的事情,但若是想真正的把它放入心中,又是千難萬難。
此時,正有一隊騎士裹挾著滾滾煙塵而來。
一個目光敏銳的騎士已經低聲道:“是英國人!”
理查一世舉著的是圣喬治十字旗,旗幟以紅色底色為主,中央會白色十字,從英格蘭王室的三獅徽章演變而來。
“理查一世到了,陛下,請前去迎接。”貝里昂伯爵低聲提醒道,在國王毫不猶豫的驅逐了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以及的黎波里伯爵雷蒙之后,原先身份尷尬的貝里昂便一躍成為了國王身邊最可信的大臣之一。
而貝里昂并沒有辜負國王的期望,他為人謹慎,這是一個弱點,也是一個優點,老成沉穩的性情,也成為了年少氣盛的國王,與其他大臣之間的緩沖帶,更不用說他的身后是國王的生母雅法女伯爵。
雅法女伯爵雖然之前與鮑德溫起了一點小小的齟齬——鮑德溫和希比勒都是她的孩子,她不可能因為愛著一個孩子而徹底舍棄另一個孩子,但希比勒又一次令她失望了,她不信希比勒對伯利恒的事情一無所知,希比勒也應該知道,塞薩爾對鮑德溫有多重要。
為了彌補之前對鮑德溫……或許還有塞薩爾的虧欠,貝里昂伯爵就成了鮑德溫與塞薩爾之間的信使,雖然不能見面,但通信也能減緩鮑德溫的內疚,還有擔憂。
“他說會和塞薩爾一起來。”鮑德溫熱切地說。
英國國王可不是塞薩爾的侍從啊,貝里昂在心中說道。
幸好國王的話音才落地,就有另外一個手持著赤紅旗幟的騎士疾馳而來,亞拉薩路十字架以及新月、八芒星。下方是“與主同在”的箴言,在看到這面旗幟,鮑德溫的心才終于不那么焦躁了。
而這位使者也已經下馬向國王行禮,并且通報了他們的主人即將抵達的消息。
這就是塞薩爾不是以一個十字軍騎士,而是以拜占庭帝國的專制君主的身份前來的一個壞處了。
若他只是一個十字軍騎士,一個空有名頭的伯爵,鮑德溫完全可以立即縱馬上前,在途中便迎住自己久違的朋友,與他緊緊擁抱,一述別情。
現在,他若是迎上前去,將這場會面變成了不正式的,那就是對一位君王的不尊重。此時,他也只能按捺住一顆躍躍欲試的心,只想著是不是有什么拖慢了塞薩爾的腳程,才會讓他等得的如此心焦。
確實有什么拖住了塞薩爾的腳程。
雖然羅馬教會已經取締了他的大絕罰令,但塞薩爾并未表現的如那些獲得赦免的人那般欣喜若狂,也不急于去教堂懺悔、禱告、做彌撒。
他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未發生過那樣,繼續做著自己的工作,而鮑德溫也會意的——向塞浦路斯的領主,拜占庭帝國的專制君主,而非他的總管大臣和埃德薩伯爵遞出了邀請。
塞浦路斯大主教很快將這個消息傳播了出去,塞浦路斯上的貴族與民眾無不為之歡欣鼓舞,竟然在短短幾天內就拿出了一整套華美的儀仗,這速度快到塞薩爾都要懷疑這套儀仗是不是他們之前為大皇子阿萊克修斯準備的。
這套儀仗中包括了一座富麗堂皇的馱轎——是的,拜占庭的專制君主在正式場合并不騎馬,教士手持著圣像走在前面,之后則是手持著銀手杖的仆從,之后則是塞浦路斯的貴族,他們騎著馬或者是踱步,速度一樣的慢。
每個人都打扮的華美異常,身上的寶石閃爍著璀璨的光芒,幾乎連綴成一片耀眼的虹光,最讓塞薩爾感到驚訝的是那座馱轎,這讓他立即想起了拜占庭帝國的瑪利亞公主曾經乘坐過的那座,它簡直就像是一個小房間,但比起公主的那座,它的裝飾顯然要更為肅穆和莊嚴,四周都垂著紫紅色的絲絨帷幔,每一處縫隙都填滿了金子或者是銀子,四角的雕像——從他們所佩戴的事物來看,應當是四個可敬的圣徒,將手放在胸前,眼睛則看向馱轎內,仿佛要為里面的人施加祝福。
而兩面的鑲板上則是塞薩爾的紋章——顏色艷麗而又純粹,不必多說,這些顏料必是用了昂貴的礦石粉末,而承載著它的并非是常見的騾子啊,是兩匹高大的黑色馱馬。
最后還有十二名騎士,騎著毛色一致的褐色駿馬隨行——也不知道這些貴族們是如何能夠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尋找到這十二匹顏色個頭都十分接近的馬兒的,這些騎士們無疑都是對塞薩爾最為忠誠的那些——頭盔和鏈甲都鍍了銀,在陽光下,猶如一片漣漪層迭的水面。
在騎士們所持的旗幟投下的長長陰影中,跟隨著一百名士兵,他們各個身材高大,面色紅潤,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們穿著同樣的衣服,從皮帶、靴子,甚至武器都是一個制式的。
在此時已經有了所謂的領主部隊,而塞薩爾招募士兵的事情也沒有隱瞞眾人的意思,只是那時候人們也只會以為這是普通的農兵,頂多是半職業兵——但現在一看就知道這些人是真正可以拿去打仗的。
他們在暗暗艷羨的同時,又期望這些士兵只有他們所看到的一百人或者是教會所要求的一千人——頂多了,如果再多一些的話……
“幸好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和的黎波里伯爵雷蒙不在這里。”一位爵爺幸災樂禍地與同伴說道:“不然的話,他們準要心驚膽戰。”
可以說,如果塞薩爾是個如大衛般,在教士們的教導和父權的壓迫下長大的孩子,博希蒙德與的黎波里伯爵雷蒙所設下的這個陷阱,完全可以將他置于萬劫不復之地。
現在他沒受傷,沒死,甚至看上去有著幾分因禍得福的樣子,可不是他的敵人高抬貴手,而是他之前積累的功德和他本身的堅韌——如果他真有一千個這樣的士兵或更多的話,那兩個人恐怕就只有期待對方確實如傳說中的那樣高尚,可以不計前嫌。
畢竟一個君王要懲戒自己的附庸,也必須考慮到其他附庸會不會兔死狐悲——但領主與領主之間的戰斗卻時常發生,有時候是某個倒霉的伯爵被搶走妻子;或是因為領地和水源的劃分而產生沖突;更有因為農民在對方的唆使和誘惑下私自遷徙而大打出手的——就算是沒有,難道還不能制造一兩個嗎?
也就是現在塞薩爾所有的是塞浦路斯,一個島嶼,與安條克,還有的黎波里都不接壤,而塞浦路斯的海軍又未能完全成型——但這位塞浦路斯的領主是多么的年輕啊,在自己無可避免地步入衰老時,自己的敵人卻正在盛年——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事情了。
只是當那個浩浩蕩蕩的隊伍接近雅法門的時候,宗主教希拉克略不由得輕輕的嗯了一聲,他覺得有些不對——因為另一股隊伍,也就是打著英國國王旗幟的反而走在了塞浦路斯隊伍的后面。
專制君主雖然位于拜占庭帝國階級的第三列,也就是說,僅次于皇帝巴西琉斯與其下的共治皇帝,或者是“最顯貴者”,但這個稱號并不被羅馬教會所認可,即便被認可了,也必然低于國王。
塞薩爾一向謙卑,隨和,應當不會做出這種狂妄的行為,宗主教自認非常了解自己的這個學生,不會突然變成一個輕浮的紈绔子弟,他正轉過去要和鮑德溫說些什么,卻見鮑德溫已經飛馳而出,迎向那座抬轎。
他甚至沒想到,就算塞薩爾沒有騎著卡斯托,也必然會讓它跟在馱轎旁,而伴隨著一陣大笑,馱轎前方的帷幔徑直飛向半空,一個魁梧的身影從里面沖了出來——那兩匹強健的馬兒都不由得微微一屈膝蓋,幾乎要不堪重負的倒下。
鮑德溫抬起頭來,難得的露出了茫然的神情,雖然逆著光,但對方的那頭紅發在空中飄揚著——仿佛一捧燃燒的正熱烈的火焰——他當然能認出這個人,這不是塞薩爾……他還沒來得及后退,理查長長的手臂就伸了出來,緊緊的抓住鮑德溫,來了一個無比熱烈的擁抱。
鮑德溫今天騎的是波拉克斯,這匹與卡斯托一般強健無比的馬兒在經受了戰爭的考驗后,也同樣經受住了友誼的考驗,它只后退了一步,便穩穩的接住了理查和鮑德溫兩個人的重量,只是不滿的噴了噴鼻子。
如果不是還背負著主人,它準要給這個不識好歹的家伙狠狠一蹄子。
理查以這種別扭的方式惡狠狠地抱了鮑德溫一記不說,還用力拍擊他的后背,比起雖然高挑,但也強壯的塞薩爾,鮑德溫要單薄一些,被這頭人形巨獸猛得拍了這么幾下,他只覺得自己頭昏目眩,都快要吐了。
而此時,他聽見波拉克斯發出了一聲欣喜的長鳴,一個人正騎著卡斯托從理查的隊伍中飛馳而來,他靠近了兩人,一把就將鮑德溫從理查的懷抱中搶了出來。
“謝謝,謝謝。”他代鮑德溫說,“但夠了,理查。”
理查坐在馱轎的踏板上,笑嘻嘻的看著兩人:“怎么樣,鮑德溫,這算是一個驚喜嗎?”
鮑德溫沒好聲氣地白了他一眼:“確實是個驚喜,都快變成驚嚇了。”
波拉克斯朝理查卷起嘴唇,和主人一模一樣,理查伸出手,里面有好幾顆冰糖,馬兒看也不看,反而朝他唾了一口,帶著腥臭味的口水飛濺到了英國國王的身上,他卻毫不介意,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原本莊重肅穆的迎接儀式被理查弄得一團糟,這位蹩腳的吟游詩人,勇武的騎士,不怎么負責任的國王,卻絲毫不以為意,他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唾液,往自己嘴里扔了塊冰糖,咬得咯嘣作響。
那些拜占庭人,還有他的隨從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因為他們的國王還坐在塞浦路斯領主的馱轎上,而塞浦路斯領主卻和亞拉薩路的國王并肩騎行,最后他們只能潦潦草草的混成了一大股隊伍,就這么進入了城。
一個教士快步追上前來:“您實在太魯莽了,陛下。”
“鮑德溫不會在乎的。”
“我說的并非是這件事情。”修士用幾乎微不可見的聲音說道,“您沒有看到嗎?亞拉薩路國王臉上的紅斑,他是個麻風病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即便直至今日他身邊都沒有遭到感染的人,但災禍是如何降臨的,誰也不知道。
您和他如此親密,著實不應該。”
他不顧理查瞬間冷下來的臉色,“您已經是位國王了,就不該還如騎士那般任由自己的心意,胡作非為,即便不為了您,也應當為您的母親,為您的國家,為您的子民多做考慮。”
“真奇怪啊,”理查仿佛自言自語般地道,“你們還指望瓊安和他結婚呢,我以為你們不在乎他是個麻風病人了。”
他這么一說,教士無言以對,“那不一樣。”
“那太一樣了。”理查收起了笑容,幸好他已經回到了帷幔后,而教士是探過身體和他說的,他不必擔心有人能夠竊聽得到他們的對話。
“我們還沒提及這件事情呢……”
“但亞拉薩路的人一看到瓊安,就應該猜到她是為什么被送過來的?你們不希望看到我和一個麻風病人擁抱,卻愿意將我的妹妹嫁給一個麻風病人。”
“陛下,這也是埃莉諾王太后的意思,瓊安公主也答應了。”
“她又有什么理由不答應呢?
她被我的父親嫁給西西里國王的時候,也沒人征詢過她的意見。”
“這是一樁榮耀。陛下。這里的法律允許王后參與政事,即便她未能生下國王的繼承人。而且埃莉諾王太后如此做,也是為了……”
“別說了!”
理查煩躁的打斷了對方的話,雖然對于鮑德溫來說有些愧疚,但他已經決定了在這件事情上,他會對塞薩爾以及鮑德溫坦誠,并且懇求他們的原諒。除了對這個小妹妹的責任和關愛之外,也是因為這兩位騎士的高貴品質不應當因此受到玷污。
理查將妹妹瓊安帶到這里,也是迫不得已。
他在啟程的時候才知道,在西西里國王去世之后,他的堂兄坦克雷德便毫不猶豫的以堂弟無嗣為理由,攻占了他的城市,掠奪了他的王位,并且軟禁了他的妻子,也就是亨利二世的女兒,理查的妹妹瓊安。
瓊安是65年生人,76年才與西西里國王結婚。
而在這短暫的婚姻中,她沒能為西西里國王生下孩子——當理查要求坦克雷德歸還自己的妹妹,以及她的嫁妝時被拒絕了。當然,這位好戰的國王沒有繼續談判的意思——他立即便指揮著自己的軍隊,用刀劍來說服這個卑劣的小人,甚至宣稱他不介意先打下西西里,迫于無奈坦克雷德才將瓊安與她的嫁妝歸還。
理查原本想要派一部分人將瓊安送回英國,卻被隨行的教士勸阻,教士說,在一樁失敗的婚事之后,公主能夠前往圣地朝圣,并且在那里修行上一段時間,或許會有利于她之后的婚事,直到抵達了阿卡,不可能再將公主送回去了,才向他坦言道,埃莉諾王太后想要將瓊安嫁給亞拉薩路的國王,從身份和年齡上來說,他們都很匹配。
瓊安比鮑德溫小五歲,一個是國王,一個是公主,而理查又曾經與鮑德溫并肩作戰,他們之間的友誼,甚至要比理查和腓力二世的更深厚些,而且理查一直將為天主作戰,是做自己的目標和理想。如果有一個亞拉薩路國王做妹夫,對他來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但理查可以與鮑德溫成為朋友,為他獻出生命也不是不可以,卻很難親眼看著妹妹走入另外一段沒有結果的婚姻。
問題是這樁婚事甚至由不得理查,又怎能由得了瓊安呢?
她還是那樣的年輕,在得知自己可能會被嫁給一個麻風病人后,心中必然充滿了不安與憂慮,但她同樣沒有違抗自己母親的勇氣和意愿。
宴會開始的時候,當人們得知英國國王的妹妹,新寡不久的瓊安公主也來到了此地時,那各異的神情與竊竊私語聲,更是讓她坐立不安,她甚至沒有勇氣抬起頭來去看一看,那個可能成為她未來丈夫的人的臉。
她在布施的時候也曾經見過那些因為麻風病而潰爛腫脹的面孔,多可怕呀,那簡直就是一個被強行稱之為人的怪物,她無法想象自己將來要與這么一個人生活在一起,甚至到了墳墓里,他們也要一同長眠。
如果她的丈夫是塞浦路斯的領主該多好啊。
隨即她便將這個褻瀆的念頭按了下去——她也在游行的隊伍中,這位君主不但容貌俊美,身形頎長,還有美好的品德與溫和的性情——那些喊著“小圣人,圣人”的人群的眼神她是不會看錯的,他確實受到了這些人的擁戴,甚至超過了亞拉薩路的國王。
但她之前受過的教導,是要愛自己的丈夫,如同愛著天主,也要對他保持應有的忠誠,更不用說塞浦路斯的領主已經是一個有婦之夫,他與他的妻子同樣在天主的恩曲與眾人的祝福中締結婚約,也已經有了一個孩子。
但想到這一點,她又不由得渾身顫栗。她與西西里國王的婚姻中,事實上是曾經有過一個孩子的,只是這個孩子還未命名就夭折了——因為沒有經過洗禮的關系,這個孩子的死亡意味著他的罪過無法被洗脫,所以也不再有人提起。
但對于一個年輕的,健康的女性來說,不渴望自己的孩子是不可能的。可若是嫁給了一個麻風病人,就意味著他們永遠不可能有孩子,她當下心下惶恐,如果不是還有作為一個公主的驕傲支撐著她,或許她真的要當場昏厥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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