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亞細亞半島的形狀很像是一只側望向地中海的老鷹頭顱。
鳥喙以及下顎是拜占庭帝國,眼睛和面頰則是羅姆蘇丹,面頰下的那一小塊皮膚是亞美尼亞,四個基督徒國家則是從頭顱與頸部連接處延伸下來的一片羽毛,而最為廣闊的敘利亞成了這只老鷹的后腦。
塞薩爾將手指輕輕的放在了這張地圖上。
這張地圖是圣十字堡的軍械室內最為珍貴的一件藏品。當然,依照這個時代人們所有的認知,理念與信仰,它同樣被繪制成了一張色彩絢麗的宗教畫,周圍環繞著的圣人肖像喧賓奪主般的占據了大部分空白,真正的地圖部分只有它的二分之一,沒有任何細節,只能起到一個參考作用。
更不用說,從城堡到丘陵,從田野到河流,繪制者全都采用了詳實的描繪方式,在道路上甚至還畫上了帽子上墜著貝殼的朝圣者和護送他們的圣殿騎士。
不過相比起它來,在一旁擺著的另外幾張地圖就要詳實準確的多了,這是塞薩爾在教會了圣殿騎士團中的幾名教士以及騎士后,他們在護送朝圣者從法蘭克或者亞平尼往圣地來的時候,沿途繪制的。
令人感到奇妙的是,繪制地圖的時候騎士的手法反而要超過教士,這是因為教士平時抄寫經書抄寫得太多了,就算已經向塞薩爾學習了該如何準確的去繪制一張地圖,他們還是會情不自禁的加上各種裝飾。
這里有好幾十張地圖——在他們開始繪制地圖之前,塞薩爾繪制了大概的半島輪廓,而后分了段,畢竟,無論是騎士還是教士在漫長的朝圣路中,保證朝圣者的安全才是他們最應盡的職責。
繪制地圖不過是另外一份雖然重要,但不應當被放在首位的工作,但若是分了段,每個騎士和教士只要完成屬于自己的那部分就行。
即便如此,這張地圖還是繪制了好幾年才算完成,塞薩爾還一直想要尋找幾個可信的人復核,但一直沒有機會,現在倒是一個不錯的時機。
鮑德溫走進帳篷的時候,就看到塞薩爾正對著地圖若有所思,他走過去,仔細地看了看,心下頓時了然。他們現在正在安條克的港口城市圣西米昂,預備從這里乘船前往拜占庭帝國,然后從那里前往曼努埃爾一世與阿爾斯蘭二世的戰場,給予援救以及打擊。
“有最新的消息。現在他們被圍困在一座廢棄的軍事要塞里,雖然阿爾斯蘭二世的軍隊還不足以一口吞下三萬人的大軍,但突厥人正在四處出動,阻截他們的補給隊伍。”
鮑德溫放下地圖,走到一邊的座榻上,他瞥見一旁的矮桌上擺著銀壺,他提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又給塞薩爾倒了一杯,只是放在唇邊的時候,他才察覺,這并不是葡萄酒,而是顏色相近的玫瑰水,他做了個鬼臉,塞薩爾還是那么不喜歡喝酒。
但玫瑰水也不壞,加了蜂蜜,又有著玫瑰的芳香,而且銀壺中投放了冰塊,喝起來甘甜爽口。
“看來我們必須先來打開一條通路。”塞薩爾說,他走到鮑德溫身邊坐下,接過了鮑德溫遞來的一杯玫瑰水,他淺淺的啜飲了一口。
“我來猜猜你想說什么。”鮑德溫說:“姆萊?”
塞薩爾微笑,“但我們需要先說服雷蒙,還有那兩位騎士團的大團長。”
鮑德溫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嗤笑,“他們有反對的余地嗎?一年前他們率領著大軍北上,想要摧毀姆萊在這里的勢力。那時候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樁手到擒來的事情,但事實上他們甚至連姆萊的面都沒見到,就中了他的詭計,遭了他的毒手。直到今天雷蒙和博希蒙德都沒能還完他們在這場戰役中欠下的債務。
姆萊在這里盤踞了十來年,想必也已經聚斂起不少錢財——如果我們能夠擊敗他,雷蒙也不至于被那些商人糾纏到不敢回的黎波里。”
他曾經十分尊重這兩位年長的領主,并且把他們看作自己的叔伯,但他們總是叫他失望。
而在即位后,他們曾經在他面前塑造的強硬、高大、不可撼動的形象,也在逐漸的褪色和剝落,他就像是突然之間才發現自己已經不需要仰視、平視,而是俯視他們了。
“我倒覺得,”塞薩爾思考了一會兒后勸說道,“你應當將這件工作交給雷蒙。
無論如何,他也已經是在戰場上搏殺了二三十年的老戰士,身上必然有一些我們說不曾察覺到的優勢,至少他的經驗必然會比我們豐富很多。呃,雖然任何一匹老馬都有失足的時候,但一時的成敗并不能夠貫穿他的一生。
而且若是如此勸說,事情就會變得簡單許多,他肯定也會想要一個可以洗刷恥辱的機會,至于您,”他看向鮑德溫,“您的戰場應當在更為廣闊的地方。”
“你是說……或許你說得對。”
雷蒙并不知道塞薩爾與鮑德溫之間的談話,但聽到國王愿意將攻打姆萊的事情交給他,他當然無有不從,甚至有些感動。
姆萊的領地恰好在他們的行軍路線上,拜占庭的補給商隊也可能會經過這里,如果他們不去理睬姆萊,姆萊必然會溫順地蜷縮在自己的城堡里,一動不動,畢竟這本來就是一個極其擅長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家伙。
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它造致了很多人的厭惡,基督徒不必多說,撒拉遜人也對他厭惡至極,他劫掠的朝圣者和商隊可不單單只有基督徒——事實上,他對所有的獵物一視同仁。
之前他之所以能夠如此猖狂,那是因為他有著一個強有力的庇護者蘇丹托格洛爾二世。
但誰讓羅姆蘇丹的阿爾斯蘭二世在擺脫了敘利亞的威脅后,第一個下手的對象就挑中了他的恩主和庇護者呢。短短幾個月時間,阿爾斯蘭二世的大軍就已經徹底的摧毀了這個蘇丹的軍隊,將他的宮殿與堡壘占為己有。雖然姆萊也曾經試圖向這個新主人獻媚,但阿爾斯蘭二世并未接受,或許他已經厭煩了這個兩面三刀的小人,畢竟之前姆萊到處作惡的時候,也不曾放過他的子民。
現在只不過是因為他還在跟拜占庭帝國的曼努埃爾一世打仗,才暫時不曾顧及姆萊。
所以此時倒是最好的下手時機——若是雷蒙能夠擊敗姆萊,之前的恥辱至少被洗刷大半,還有姆萊的領地和戰利品……
但在猶豫片刻后,雷蒙提出了一個相當奇怪的問題,他詢問國王,是否能夠拿走他應得的戰利品。
鮑德溫有些不明所以,他不明白雷蒙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難道他曾經克扣過這位臣屬的戰利品嗎?不可能啊,不說有沒有過,他根本沒有和雷蒙一起打過仗,這還是他們首次一起出現在戰場上——他說的是——他作為統帥,而雷蒙作為將領。
“我聽說您在加利利海之戰后,將屬于您的戰利品,以及撒拉遜人送來的禮物和錢財全都分給了麾下的騎士和士兵啊,您身邊的……”他頓了頓,想起塞薩爾現在已經不單單是一個侍從了。“埃德薩伯爵也是如此……”
鮑德溫哈地笑了一聲,“這只是我們個人的行為,”不管怎么說,加利利海之戰中,那些騎士們可冒了不小的險——如果努爾丁或是任何一個埃米爾,法塔赫能夠把控住身邊的人,組織反擊,他們可能會全軍覆滅:“您是不用那么做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用,您盡可以隨意安排您的戰利品。”
“那就最好了,陛下,這當然是件好事,其實不該過于吝嗇,但作為一個長輩,我不得不提醒你,這種做法,只能偶爾為之。您若是總是這么做,又要讓其他人怎么辦呢?
他們還有自己的騎士、城堡、馬匹、妻子兒女……要養。”
“好吧,”鮑德溫無奈的說,“我今后會盡量減少這樣的饋贈。”
“不單單是您,還有您身邊的人。”雷蒙說:““您知道埃德薩伯爵——那時候他只是伯利恒騎士,曾經在前往大馬士革乃至阿頗勒的路程中,將原屬于他的那部分錢財慷慨的分給了他身邊的人的事情嗎?”
鮑德溫的眼神變得警惕起來,而雷蒙同樣感到了一陣煩悶,他對于塞薩爾一向有著很深的偏見,認為他是一個性情卑劣的小人。
他見多了這種從塵埃中爬起來,不惜一切都要往上爬的家伙。即便如今塞薩爾的身份已經被證實,他依然對他的品行充滿了疑問,畢竟誰也無法證明塞薩爾在這之前受過了騎士的正統教育,他并不是在基督徒的城堡里長大的,性格上可能會有一些缺憾。
只是人們對他總是交口稱贊,而國王對他的信任更是猶如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樹,他暫時無法撼動,只能委婉的予以告誡,
“那么您知道,有一些騎士,甚至想要離開他們的騎士團和他們的領主,投入埃德薩伯爵的麾下嗎?”
正如之前所說,一個騎士同時忠于多個領主,并不是一件罕見的事情,有些領主資產簡薄,無法承擔得起多個騎士的俸金,騎士為了維持自己不事生產的生活,就不得不為其他的領主效忠。
這種行為雖然不被推崇,但也可以得到人們的諒解。問題是,這些騎士中還有一些圣殿騎士團和善堂騎士團的,這就有些叫人無法接受了——他們等同于武裝修士,也都是向天主發過誓的,要保有一個修士應有的虔誠,貧窮和謙卑。
但埃德薩伯爵無論怎么說,都是一個世俗領主,他們若是想要退出騎士團轉而為他服務的話,就等同于違背了向天主發下的誓言,這必然會引起一些狂熱者的不滿。
雷蒙就是其中之一,他甚至明確的告訴鮑德溫說,有很多人認為,那些年輕的騎士們之所以想要背棄他們曾經宣誓效忠的騎士團,轉而為塞薩爾服務,是因為他在被他們侍奉著前往阿頗勒的時候,給予了他們很大的自由,極致的享受,以及大量的錢財。
這些年輕人如此的喜愛他是因為他允許他們墮落——雷蒙想,當然這番話他沒有說得很清楚,他知道鮑德溫有多么偏愛他的這個兄弟,他只是警告這位年輕的國王,一個國王如何慷慨都不要緊,畢竟所有的人都是他的臣子,應當受到他的統領,任由賞罰。
但一個大臣如此做就有點耐人尋味了,或許只是因為他還太過年輕,而他的父親與母親又遭遇了那樣的慘事。而且他原應繼承的領地又在撒拉遜人的手中,“他或許會有一些過于急切的妄想。”雷蒙眼睛微微上抬,用一種不易令人察覺的方式,觀察著國王的臉色。
如果他面前的不是鮑德溫,而是另外一個君王,無論他是國王、蘇丹,還是哈里發,說不定都會被他說動,有哪個少年人會在做了十幾年的仆從后,突然發覺自己是一個伯爵的繼承人而不會有絲毫動搖的呢。
他必然會無比急迫的想要拿回自己的一切,他的爵位,他的子民和他的領地。
但現在埃德薩伯囯早已淪陷,他想要拿回它,必然需要軍隊,但就算是鮑德溫愿意借給他軍隊,也不可能是在這個時候——他又不可能隨意的招募騎士,雖然他有領地伯利恒,還有已經不存在的埃德薩,騎士們也愿意接受無領地的雇傭。
但問題是,這些游蕩在外的騎士既不值得信任,也不值得尊重,就像是那些曾經嘲笑過朗基努斯的那些流浪騎士,說是騎士,已經等同于盜匪,又有著種種惡習。
但騎士團中的騎士就不同了,他們原本就是貴族,而且年長的騎士幾乎都經過了戰爭的試煉,那些年輕的騎士呢,他們雖然等同于被自己的家族放棄了,但自幼也是衣食無憂,教養得當,各個身材高大,氣血充足,并且看重榮譽。
這樣一道美味的菜肴,放在一個饑腸轆轆的人面前——雷蒙必須要說,若是將他放在塞薩爾的立場上,他都會為之心動不已。
而且當初將這九十名騎士交給他也是國王的旨意。
國王會拒絕嗎?國王不會。
但只要有了這幾十個騎士,他就立刻能夠從一個徒有虛名的伯爵,一下子成為真正握有軍隊的領主了。
雷蒙走出帳篷的時候,恰好與塞薩爾擦身而過,塞薩爾感覺得到的,他似乎做出了一個相當突兀的避讓動作——仿佛不想看見他,也不想和他交談。
他走進帳篷,將那個熱氣騰騰的銀杯放在了鮑德溫的面前,鮑德溫接過,相當痛快的一飲而盡后,才發現塞薩爾正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他。
“怎么了?”
“你知道你剛才喝了什么嗎?”鮑德溫這才察覺到口中的味道,他的臉頓時皺成了一枚核桃。
“呃,你怎么不提醒我一下。”
“我以為這不需要提醒。”那刺鼻的味道和粘稠的口感,苦澀的滋味,又是沒法一口喝干凈的分量。
鮑德溫竟然心不在焉到了這個程度嗎?
“雷蒙和你說了些什么?”
鮑德溫放下了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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