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機推薦:
微風很暖和,陽光也足夠明亮。即便對于很少下雨的亞拉薩路來說,今天也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鮑德溫卻有些尷尬,因為他不得不在兩道嚴厲的目光下,近似于全身赤裸地站在房間中央接受兩位醫生的觀測。
而他不得不接受這種審視——希波克拉底的氣質體液說,在后世人看來相當的荒謬可笑,但你也必須承認,在人類還處于蒙昧時期的時候,這個學說依然可以說是人類從自然與神明崇拜中脫離出來,反過來觀察自身的一大飛躍,即便它很簡陋,也很粗糙,彎彎曲曲不像個樣子,但如果沒有這個基礎,現代醫學也如空中樓閣,難以才能夠虛無中被建立起來。
而在公元2世紀的時候,古羅馬名醫蓋倫繼承和發展古希臘名醫希波克拉底的體液說,認為人類有四種氣質,多血液的人,行動表現為熱忱、激烈;黏液多的人,性情沉穩,冷靜,善于思考和計算;黑膽汁多的人較為有毅力,但更為偏激;黃膽汁多的人呢,容易發怒,極其固執。
而在他們之后,醫生與教士更是以此推斷,一旦某人性情發生了變化,那就表明,他體內的四種體液已經失衡,而后按照其表現,來判斷是血液多了,還是膽汁多了,又或是黏液多了,而最后才會觀測星象,面色與尿液,進行病情判定和治療。
這聽起來簡直就像是個笑話,但事實上,情感確實會引發身體狀況的變化,就這一點來說,這種理論是正確的,激烈的情感,往往是對身體有損害,而平和的情緒卻可以令得傷口更快痊愈,病情減緩或是減輕。
因此希拉克略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告誡鮑德溫,無論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他都要盡可能保持情緒穩定,大喜、大怒、大悲,都很有可能導致他的病情惡化。
而在一夜之間蔓延出去的那些可怕痕跡,仿佛也證明了希拉克略的話。
為了監測鮑德溫的病情發展,希拉克略用了一個很精妙的方法——那就是在鮑德溫身上打格子,他用一把柔軟的皮尺,在鮑德溫的前胸,后背,雙腿以及手臂上畫上格子,每一個格子約有一寸,每次測繪完畢,只要翻找之前的記錄,就可以知道有沒有新的斑點和疹子出現。
這次測量完成后,希拉克列的神色嚴肅到那些令人畏懼。
瘢痕,疹子,斑塊似乎只在一瞬間便蔓延到了更多的地方,增擴的部分約有原先的五分之一。不要小看這五分之一,自從塞薩爾想方設法地為鮑德溫開具了藥方,調制了藥膏,好幾年了,新增生的部分也只不過是一兩個格子罷了。
不僅如此,鮑德溫左手的麻木感也愈發明顯了。
對上希拉克略不悅的眼神,鮑德溫歉疚地笑了笑,他知道他的老師,還有他的朋友和兄弟看重他的健康更勝于自己的。他也知道面對亞比該的挑釁,最好的方法就是放他一人在那里狂吠,根本無需加以理睬。
但他也知道,亞比該身后不單單只有他的父親博希蒙德,還有他的姐姐希比勒——在阿馬里克一世離他們遠去之后,他在亞拉薩路最為親近的一個人,就是他的姐姐希比勒。
他們的生身母雅法伯爵夫人并不在這里,圣十字堡中有瑪利亞王太后在,她若是住進圣十字堡,必然會造成兩王相對的局面。
她并不想這么做,這除了給她的兒子亞拉薩路的國王增添更多的煩惱之外,并無益處。
而鮑德溫是如何寬容與愛惜自己的姐姐,眾人有目共睹,相對的,他也希望他的姐姐能夠予以相應的回報,但事與愿違,尤其是他發現希比勒的陰謀雖然拙劣,但這份拙劣中更多的是對他的輕蔑,仿佛是在嘲笑他——仍舊是個無法離開姐姐的孩子。
這個認知讓他倍感痛苦,以至于他第一次任由自己的情感掌控了行動,毫不猶豫的拋下了圣十字堡和亞拉薩路,一路往伯利恒去了。
塞薩爾輕輕地碰了碰希拉克略的手肘,希望他的老師不要那么苛刻,他能有現在的沉穩與冷靜,但那是因為他的軀體里面并不是一個少年人的靈魂。
他比鮑德溫年長得多,也已經踏入到了社會里。而且在他的世界里,人們所接受的外界信息是這里的數百倍,數千倍,甚至于數萬倍。
鮑德溫無論多么老成,他依然只有十五歲,到明年的二月份,他才滿了十六歲,作為一個依然會渴望親情的孩子來說,他犯下這樣的錯誤并不叫人奇怪,何況他在后來也做了彌補。
鮑德溫在他的幫助下重新穿好衣服,希拉克略沖著他們搖了搖頭,無奈地收起了記錄:“別再有下一次了,陛下,你應當知道,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得到他所想要的東西的,哪怕你是國王。”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懲罰還是不可減免的。
第二天一個教士就端來了所謂的圣水,它并不清澈,非常渾濁,還是滾熱的,還未靠近,就能嗅到一股又酸又苦的味兒。
鮑德溫有些不敢置信:“我得喝這個嗎?”
“喝吧。”塞薩爾說,單用藥膏已經完全不夠了,鮑德溫現在需要加上一天一次的藥水,以遏制病情的繼續發展。
“我得一直喝下去?”
“至少要喝上一個月吧。”塞薩爾同情地說道,“如果要鞏固療效的話,可能還要一年。”
“一年。”鮑德溫絕望地重復道,“還要喝一年。”
他看了看那個杯子的大小,估摸著不可能一口吞下去,神色變得更加惶恐。
但他至少還記得不要去詢問的是什么?這當然是圣水,永遠是圣水。
“我可以漱口嗎?或是吃塊糖。”
“不行。”這是苦參,塞薩爾好不容易才從幾個撒拉遜商人那里弄到了些,雖然能夠確定這就是苦參,但之前它是怎么被炮制的塞薩爾一無所知,只是拿兔子,山羊以及病人實驗過后,確定它并不會對人造成什么傷害,也確實能夠對遏制麻風病情的發展。
但他也不知道在服用后再喝水,或是吃一些別的東西,會不會影響它的效果,鑒于它的療效,原本就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了,塞薩爾并不打算再往里面加上什么多余的變數。
教士送來圣水后就退了出去。房間里只有他們兩人,鮑德溫緊盯著那個大銀杯,把它抱在了手里,然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很顯然,他是想要一下子把它全喝完的。
但可惜的是,這杯“圣水”的質地帶著一些粘稠,又有一些燙。他在咽下第一口的時候,就發出了沉悶的呃聲,還是塞薩爾眼疾手快一手按住了他的后腦勺,一手按住了那個杯子,硬生生地將那股子出自于本能的嘔吐欲望壓制了下去。
鮑德溫只覺得杯子里的藥水和胃里的藥水都像是活了似的。它們就像是兩支軍隊,在他的口腔,喉管和胃里打架,一股拼了命地想要沖進去,一股發了瘋地想要沖出來。
他可以感覺到塞薩爾的手正牢牢的抓著他的后腦勺,他想要叫他馬上住手——這樣對待國王未免太無禮了!但塞薩爾拿出了他當初輪轉在兒科的經驗,巧妙地一邊壓制,一邊施加力道,逼迫著鮑德溫喝光了杯子里的藥水。
雖然溢出了一些,但也喝了一大半了——希拉克略在調制藥水的時候,應該記得放量——分量是足夠的。
塞薩爾一松手,銀杯就徑直落在了地上,發出響亮的砰當一聲,然后咕嚕嚕的滾到了角落里啊,鮑德溫雙手按著喉嚨,眼睛上翻,不受控制地從椅子滑到了地上。
這個場面若是有人看見了,大概會以為塞薩爾強迫他喝下的不是圣水,而是毒藥。
哎,只能說,鮑德溫寧愿去喝毒藥,也不想再碰這個藥水一下了,想到自己還要連續喝上一個月,甚至一年,他更是生無可戀。
“地獄的巖漿也不會被這個更難喝!”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呻吟著說道,任由塞薩爾把自己拖起來,拖回到床上,椅子上是不行了,他現在完全坐不住。
萬幸的是,這種藥水雖然口感惡心,味道苦澀,但喝下去后基本上就沒有做嘔的感覺了。他張著嘴,像是一條離水已久的魚那樣,直瞪瞪地盯著天花板。
塞薩爾又是好笑,就是無奈。
可惜的是,鮑德溫的這份苦楚可能還要吃上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他將注射器制造以及注射液萃取出來為止。
注射器交給了伯利恒的哈瑞迪,而他在大馬士革的時候,以自己姐姐納提亞的名義定制了一整套花露蒸餾設備。
沒錯,這個時候無論是在歐羅巴,還是在敘利亞,都已經有了相當成熟的蒸餾技術。
最初的蒸餾器是由以撒人發明的,大約成型于公元一世紀到二世紀。公元八世紀到九世紀的時候,撒拉遜人的工匠就已經開始用蒸餾器來蒸餾花朵從中萃取,花露和精油,而如今,亞平寧半島上,人們已經開始用蒸餾器來蒸餾淡酒,他們蒸餾出來的烈酒至少已經達到了四十度到五十度。
因為在詩人們的描述中,將酒潑入火中,可以讓火焰燃燒的更加迅猛,而不是熄滅。
因此,除了更為精密和潔凈的注射器外,塞薩爾還需要蒸餾出更為純粹的酒精,而后通過乙醇提取法提取出藥物中的有效成分,而在整個過程中,他還要避開教會無所不在的耳目。
他不知道整個過程需要多長時間——可能會漫長到叫人絕望,但從哈瑞迪身上,他發現了自己的一個誤區,他尚未適應這個世界所運行的另外一套法則——這個世界是有非凡之力的,就如同哈瑞迪,他能判斷出一根細若發絲的空心針管內壁是否足夠光滑,還能夠用更細的,也是更堅硬的金屬絲來進行打磨。
在這許許多多受到賜福的人群中,總有一些人具有著不同的能力,或許別人看起來這些能力不值一提。但若是能夠把它運用在他們從未設想的過的地方,或許能夠創造出更大的奇跡來。
尋覓這些人可能同樣需要時間,錢財和權力,但遠比塞薩爾一個人苦苦研索好得多。
只希望那個人,那幾個人,也能夠是個以撒人。
雖然這么想確實有些自私,但塞薩爾如何能夠放心的使用哈瑞迪,不就是因為他是一個以撒人嗎?基督徒對于以撒人的憎恨更勝于撒拉遜人,一個以撒人如果敢走到一個基督徒面前,向他揭露另一個基督徒的罪行,這個基督徒還是個騎士領主和貴族,對方肯定會哈哈大笑,然后看在他給自己說了一個天大笑話的份上,把他拖出去,直接吊死。
但如果對方是個基督徒——塞薩爾可不敢冒這個險。
“你在想什么?”鮑德溫終于緩過了勁,齜牙咧嘴地來到他身邊。
雖然他的眼睛不斷瞟著桌上的水壺,但還是忍耐著沒有去倒杯水一口喝掉,沖刷掉嘴里苦味。
“想什么時候可以回到伯利恒。”
他將哈瑞迪送回伯利恒,除了他在這里做事,會受到太多人的窺視之外,還有可能遭到額外的詰問和刁難。
當初威特還只是半個以撒人,都會遭到人們的排擠與蔑視,當然,或許他與生俱來的惡毒也才是最大的原因。但毫無疑問,這成為了一個鐵證,正如一些人所說,即便只有一半的血,他也是個以撒人,就像是一滴墨水可以污染整個杯子里的水。
威特尚且如此,就不必說一個純粹到了極點的以撒人哈瑞迪了。
但他在圣十字堡,哈瑞迪在伯利恒,這就造成了哈瑞迪在遇到一些問題的時候,需要有人傳信,他們才能溝通。不是說信件的安全性,不曾面對面的交流,問題解決起來就格外的緩慢而且錯誤頻出。
“你得等等,等你好了,等我好了。”鮑德溫說。
這一等,就是整整七個月。
塞薩爾終于得以返回伯利恒,令他高興的是,在針筒的制作上,哈瑞迪取得了很大的進展,他拿給塞薩爾看的東西,已經可以抽取藥水并注射了,或許還有些滲漏,但無傷大雅。
納提亞也拿出了蒸餾得來的烈酒,作為一個貴女,她的工匠們擺弄蒸餾器并不會引起人們的關注,無論是花露還是酒——這都是貴族們享樂時的必需品。
而在塞薩爾檢測酒精濃度的時候,一個不知道還說是噩耗,還是喜訊的消息傳進了伯利恒。
公主希比勒產下了一個死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