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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踏入房間的時候,朗基努斯甚至怔愣了一下。
在那一瞬間,他甚至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還在圣十字堡或者是伯利恒,而不是已經來到了大馬士革,之前所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他因為過于擔心塞薩爾而做的一個夢。
作為塞薩爾的仆人,他當然曾經不下上百次地踏入過塞薩爾的房間。
塞薩爾的房間與現在的人們所推崇的完全不同,甚至有人在見過了他的房間后,認為這是一個年長而又虔誠的苦修士所待的地方。
無論是在圣十字堡還是伯利恒,塞薩爾的房間都非常空曠,除了必須的床榻、書桌、衣箱、角柜外,就只有一座黃銅水鐘,可以被視做一件貴重的家具。
天頂與墻面只涂刷著白堊,懸掛著可升降的燈架,地面上空空蕩蕩,裸露著石板或者是木板,沒有地毯,也沒有撒著厚厚的薰衣草、燈芯草或者是干玫瑰花。
床榻上也只有羊毛或是棉褥子,亞麻和棉布的床單,并沒有貂皮和絲綢;他用來飲水的杯子也只是木杯,而非銀杯或者是金杯;墻上和窗前沒有厚重的掛毯,只有護窗板。
除了最寒冷的那幾天,這些護窗板總是打開著,陽光、風,甚至雨水都有可能從窗口打進室內,房間里的空氣也因此總是新鮮而又濕潤。
甚至有些時候天氣過于干燥,塞薩爾還會吩咐仆人在地上灑水。
但也只有朗基努斯和少數幾個仆從才知道塞薩爾的房間論奢侈程度,絲毫不遜色于王子以及現在的國王鮑德溫四世。
他對潔凈的要求很高,不允許灰塵堆積,也不允許油垢殘存,更不允許房間里出現老鼠和蛇,就連以往的國王和王后也未必能夠避免的跳蚤和臭蟲,也必須在他這里絕跡。
要殺滅這些蟲子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就連貴族們也早已習慣了這些小生物的叮咬,而且它們是會遷移的,一床干干凈凈,蓬松,散發著棉花或者是羊毛芳香的褥子,可能只需要幾個月就會繁殖出一大團又一大團的蟲子來。
唯一杜絕它們的方法就是不停的晾曬和清洗。
在有條件后,鮑德溫和塞薩爾的床上用品和衣服甚至需要一隊十二個人的洗衣婦來處理,每隔幾天,人們都能看到那些婦人抱著一大捆又一大捆的織物走出他們的房間而后又搬進干凈的。
不說其中要浪費多少水和肥皂,單就這些織物的損耗,哪怕是一般的棉布和亞麻,都要花上一大筆錢,當然,這筆錢一個騎士也能給得起,但為什么要在乎那些小蟲子呢,它們并不能造成什么傷害,這些錢拿去痛痛快快地喝一杯豈不是更好?
但這么做的結果也是顯而易見的,該怎么說呢?
他的房間總是明亮的,寬敞的,潔凈的,沒有一絲一毫令人不悅的氣味。
每個第一次踏入那里的人都會下意識的深呼吸——他們不知道這是種什么氣味——令人舒服,但又不像是教堂,不是沒藥或者是乳香,只有如玻璃般通透的空氣,遠處草木的清冽氣息和近處墨水和羊皮紙所散發出來的些許苦澀——這個房間的主人非常地喜愛閱讀和寫作。
而薩拉丁為塞薩爾所預備的這個房間,即便在陳設、裝飾和家具的風格上,與基督徒的截然不同,但不知為何,朗基努斯總是覺得它們非常相像。
這個房間也是空空蕩蕩的,圓形穹頂中央垂下了發黑的青銅燈架,天頂與墻壁都是柔和的乳黃色,只在窗戶與門扉的邊框上描繪著絢麗精致的花草圖樣。
地面則是灰色的石磚,同樣的沒有地毯或者是皮毛,只有幾張精致的小跪墊整齊的擺放在一邊,想必是為了這里的仆人們所準備的,他們要服侍塞薩爾不能離開,但每日七次的禱告肯定要做。
然后朗基努斯向前望去,就能望見在細長的劵門后,擺放著一張寬大低矮的坐榻,坐榻上,同樣沒有任何一件稱得上是奢侈的織物,沒有絲絨,也沒有綢緞,只有白色與淡黃色的羊毛和棉布。
十來只枕頭被堆放的非常整齊,壘成了一個小窩的形狀,四周垂落著素色的紗幔——朗基努斯快步走過去,就看見了叫他這十來天里倍感焦慮的面孔,他急促的呼吸著,伸出手去觸摸塞薩爾的頸側,感覺到了強有力的脈搏。
他還活著,上帝保佑,確實還活著,并沒有被那些撒拉遜人殺死。
朗基努斯并不知道,如果塞薩爾真的死在了這里,他會怎么做……
早在阿馬里克一世遠征埃及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戰場上殺死了三個撒拉遜人,兌現了自己對天主發下的誓言,可以拿回自己的姓氏了,但國王把他召喚到面前,詢問他的出身與姓名時,他卻猶豫了。
他對他的家庭毫無感情,無論是他的父親、母親還是兄弟姐妹,他知道那個比他還要大一歲的侄子根本看不起他,后者甚至在一場宴會中說,他頂多會留一個警役的位置給自己的小叔叔。
他那時候破釜沉舟般的來到亞拉薩路,確實懷抱著憑借自己的武藝與天賦,在這里博一個爵位,而后衣錦還鄉的想法,但當真可以達成這個目的的時候,他卻猶豫了,他甚至想要發笑,他拿到這些之后去干什么呢?
去和那個孩子一較高下嗎?他或許可以成為某個領主或者國王的座上賓,還可能會有一小片封地,他一眼就能夠望得到這條道路的盡頭,睡覺、訓練、賭錢、大吃大喝和自己的老婆生幾個孩子,教導他們,去做彌撒,然后敲打著佃農的腳底板,逼迫他們交出大部分的糧食,和其他騎士爭奪宴會上的一個座位,參加比武大會,殺死別人,或者是被別人殺死。
就像他的父親,兄長,還有侄子。
當他說,您還是叫我朗基努斯的時候,阿馬里克一世就笑了,看來他也見多了如他這樣的人,他最終還是留在了亞拉薩路,留在了他的小主人身邊。
他站在床頭,垂首看著塞薩爾的臉。那張秀美的面孔上已經失去了所有的顏色,頭發略微長長了一些,散亂在蓬松的棉枕上,嘴唇灰白,雙目緊閉。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小主人的睫毛竟然那樣的密,而且長,這種睫毛以往他只在嬰兒那里看到過。
萬幸的是,他并沒有看到代表著高熱的潮紅,高熱,無論是在基督徒還是在撒拉遜人這里都是一件相當可怕的東西。即便是被選中的人,也有可能會因為高熱而死去,他們甚至要比普通人受更多的折磨。
他又檢查了一下塞薩爾的雙手和雙腳,它們都被擦洗得非常干凈,沒有汗液留下的黏膩,指甲也被修剪得非常圓潤整齊。
他為塞薩爾拉上毯子,正準備起身離去,卻聽到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朗基努斯立即回轉過身去,撲在了坐榻前,他看到那雙眼睛睜開了,起先的時候,瞳孔尚且無法聚焦,但慢慢地那雙碧綠猶如祖母綠的眼睛恢復了生機。
他慢慢地轉向朗基努斯的方向,然后微笑了起來:“是你,朗基努斯。”
朗基努斯索性盤坐了下來,他握住了塞薩爾的手,房間里的仆人和醫生見到塞薩爾醒了,就立即忙碌了起來。
在塞薩爾還在昏睡的時候,他們不能去打攪他。
因為根據他們的經驗,那些被選中得到過先知啟示的人,在昏睡的時候,也有可能正因為在先知的腳下聆聽真主的旨意,接受他們的安撫與教導,隨意的驚醒他們,他們反而會覺得痛苦難耐,甚至會對他之后的登天之路產生影響。
但只要醒來了,他們就會爭分奪秒,見縫插針般的給他飲用藥水,還有加了肉桂,豆蔻、麝香、桂皮、藏紅花、木香、丁香的蜂蜜軟餅——這是一種珍貴的藥膳,通常只有蘇丹和哈里發可以享用。
塞薩爾也只來得及在他們忙著讓他斜靠在枕頭上的時候,問了一句,“亞拉薩路怎么樣了?”
朗基努斯當然知道他最想問的是鮑德溫四世,他馬上告訴他說,國王雖然一直處于焦躁不安之中,但有瑪利亞王太后以及宗主教希拉克略在,他暫時無法離開圣十字堡。
他或許也知道,自己如果貿貿然的去了大馬士革,對塞薩爾現在的處境并沒有多少幫助,反而只是添亂。
如果他真去了大馬士革,而薩拉丁決定將他留下來的話,塞薩爾說不定還真要將自己的性命葬送在這里,或許還有他的名譽。
畢竟今后的人們一說起亞拉薩路國王鮑德溫四世所做的這件蠢事,肯定會說,這都是塞薩爾的錯。
至于其他人也就不必多說了。善堂騎士團和圣殿騎士團的大團長在聽說塞薩爾竟然將九十個騎士完完整整地帶回來時,又是驚詫,又是高興。
雖然之前他們也覺得這次出使應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還好好地嘲笑了一番鮑德溫四世的杞人憂天。
但正所謂壞人的百般籌謀比不過蠢人的靈機一動,誰能料到這里努爾丁方才落葬,他的三個兒子就迫不及待開始相互廝殺,更叫人啼笑皆非的是,最后的勝利者,居然是一個九歲的男孩。
這個九歲的男孩顯然并沒有九歲時鮑德溫或者是塞薩爾的聰慧,以致他還需要監護人。
監護人正是蘇丹努爾丁曾經的宦官首領和他的第一夫人,一個女人,一個宦官,他們幾乎能夠想象得出。這時候的阿頗勒已經亂成了什么樣子。
在這種亂局中,所有的承諾都有可能不作數,局勢更是隨時都會產生天翻地覆般的變化,萬幸的是,塞薩爾是一個當機立斷的人,也并不貪婪。
而在前往阿頗勒的路上,他也已經征服了那些桀驁不馴的騎士們,他們愿意聽從他的命令,這支隊伍才能夠完整的從阿頗勒撤出,雖然其中也遭到了幾次阻截。最后一次在大馬士革前的戰斗更是耗盡了他們的心力,更是差點讓塞薩爾成了一個廢人,但結果依然是喜人的。
他們以自身的無畏與英勇說服了薩拉丁,讓這個撒拉遜人的將領愿意釋放他們,三大騎士團都少了一筆巨大的支出。
當然,在其他的領主和大臣那里,也免不得出現一些異樣的聲音。譬如埃德薩伯爵約瑟林三世以及其妻子亞美尼亞公主的死亡,但要將這個罪責推到塞薩爾等人身上,也是相當勉強的。
首先他們在使團尚未抵達阿頗勒的時候就已經死了,而且下手的人也是撒拉遜人。雖然他們不知道撒拉遜人為何要撕毀協議,但在那種亂局中發生任何事情都可以被理解,何況他們現在的當權者還是個女人。
“要指望一個女人有理智,倒不如讓一只獅子去吃草。”
的黎波里伯爵雷蒙毫不掩飾地點評道。
“也有可能是被牽涉到了某些陰謀中——那些撒拉遜人勾心斗角起來,也絲毫不遜色于那些拜占庭人。”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如此說,他的兒子亞比該倒是難得地沒說什么怪話,或許是因為他的父親已經讓他吃夠了耳光。
倒是大衛,他聽說塞薩爾被困在了大馬士革,就一力向國王陳情,想要代替國王去迎接塞薩爾。
“鮑德溫同意了嗎?”
朗基努斯點了點頭,“他會比我晚幾天。”因為要帶著亞拉薩路國王鮑德溫四世送給薩拉丁以及其他人的禮物。
雖然薩拉丁說過,他不會索要哪怕一個金幣的贖金。但塞薩爾是鮑德溫四世的摯友和兄弟,他當然不可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何況他確實也滿懷感激,無論薩拉丁是出于怎樣的目的,他都等于救了塞薩爾。
“還有一件事情,我要和您說。”朗基努斯說道,“我在進入大馬士革的時候,看到了勒高。”
“勒高?那個商人?”塞薩爾問道。
當初他們察覺到努爾丁可能不久于人世,并以此推測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很有可能發動對亞拉薩路的遠征,就是因為勒高與一群阿頗勒的肥皂商人產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沖突。
當然,現在想起來很有可能只是他們耍弄的一個小手段,假作不經意地將情報出賣給他。
但在加利利海之戰大勝后,鮑德溫四世確實給予了他們對應的回報,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
“他們怎么會到這里來?”
“我在伯利恒的時候,聽到了一些……”朗基努斯遲疑了一下,還是繼續說道,“聽到了一些不怎么好的消息。
勒高似乎聚集了伯利恒城內所有的以撒人以及與他們有所關聯的一些商人募集了近十萬個金幣。”
“他們是想……”
“是的,他們想要贖回您,這是一種相當無禮而又僭越的行為。”朗基努斯低聲說道。
若是一個領主被俘,而他的兒子或者妻子向領地上的子民們收稅來繳納這位爵爺的贖金的話,不會有任何人提出質疑。
但如果他領地上的商人們如此做了,其用意就值得人們再三斟酌了,也會引起上位者的不悅。
畢竟收稅是要求他們履行義務,而他們自行募集就帶著一點施恩和嘲弄的意味了——仿佛領主只是個可憐的奴隸似的。
塞薩爾靠在枕頭上,想了想:“薩拉丁把他們趕了出去,是嗎?”
“是的,”朗基努斯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我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身上只穿著一件長內衣,赤腳,身邊沒有騾子,也沒有仆人,看來這次他們可是難得地做了一筆賠本買賣。
無論是撒拉遜人還是基督徒,任何一個領主,都不會愿意看到這些低賤的家伙們為所欲為。”
塞薩爾微微的點了點頭,只是朗基努斯看他的神情,似乎并沒有將這件事情太過放在心上,“您會處罰他們嗎?”
“他們已經遭到懲罰了,”塞薩爾說,“十萬金幣,就算是的黎波里或者是安條克的小金幣。對于這些錙銖必較的以撒人來說,也是一筆巨大的損失,他們還不知道要怎么樣的懊喪,痛苦呢?”
但要像朗基努斯所建議的,等他回到伯利恒后,再次舊事重提,懲戒這些以撒人的話,塞薩爾又覺得沒有什么必要,他們都是一些聰明人,只要稍加提點,應該能認識到自己犯了怎樣的錯誤。
而且歸根結底,他對于伯利恒并沒有多少歸屬感,他的錨點還在亞拉薩路,在圣十字堡。
朗基努斯還想說些什么,但塞薩爾已經再次閉上了眼睛,一旁的撒拉遜醫生對他做出了保持沉默的手勢。
朗基努斯嘆了口氣,退出了房間,讓自己的小主人好好休息。
反正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