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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還真是把我當成了一個孩子。”鮑德溫低聲說道,語氣中倒沒有多少憤慨之意,倒帶了幾分無奈。
這幾個月里他算是看明白了,即便再過幾個月,他十六歲了——按照阿馬里克一世的遺囑,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可以擁有一個君王所有的權利和地位。
但事實上,即便是阿馬里克一世本人,也未能讓所有的人對他心悅誠服——至少圣殿騎士團的大團長以及成員就經常和他唱唱反調。現在他們依然在唱反調,不過針對的是雷蒙和博希蒙德——但對于鮑德溫來說,這也不算什么好事,這意味著圣殿騎士團甚至還未將這位年輕的君主放在眼里。
直至今日,他們依然在商討如何征伐姆萊,哪怕鮑德溫和塞薩爾都已經拿出了努爾丁隨時可能開戰的證據,他們依然不為所動,或者說維持朝圣路線的安全才是首當其沖的要務。
不,更確切地說,他們或許相信了那些商人帶來的情報,但基于這份情報的分析和判斷卻與鮑德溫,還有塞薩爾大相徑庭——在和撒拉遜人打了這么多年仗后,他們對撒拉遜人的政治與軍事體系即便不能說是了如指掌,也已經頗為熟悉了。
在突厥塞爾柱的宮廷里,只有一個主人,其他人都是奴隸,一旦主人去世,在沒有新的主人出現之前,迎接人們的就只有混亂無序,努爾丁有三個兒子,還有他的侄子,他只要死了,撒拉遜人立刻就會陷入內亂。
既然如此,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狀況下,努爾丁甚至不敢離開阿頗勒,更不用說遠征亞拉薩路,就算他突然發了瘋,他又能堅持多久呢?
無論是努爾丁還是阿馬里克一世,預備一次遠征,也至少要一兩年的時間,而攻城戰更是要持續幾周到幾個月之久,而他們已經與拜占庭的皇帝曼努埃爾一世做了約定,在他們攻打姆萊的時候,拜占庭的艦隊也會同時抵達大數(靠近姆萊領地的一個拜占庭城市),與十字軍們形成兩面夾擊之勢。
若是如此,他們可能在三個月里就能打完這場戰爭,不但可以保證朝圣路線的暢通,還能以此為據點,攻打突厥塞爾柱的蘇丹們。
即便撒拉遜人敢于攻擊亞拉薩路,他們也能及時回援,亞拉薩路又不是一座城墻低矮的小城,十字軍當初不惜代價的猛攻了一個半月,才把它打了下來,而在這幾十年里,歷任亞拉薩路國王都在不斷地加固城墻,增加堡壘,讓它變得更加巍峨與堅固,用一個教士的話來說“除非天主親自降下神罰來,它才有可能毀滅”。
不過雷蒙等人也不覺得這是什么了不得的錯誤,新王畢竟還是個沖動的少年人,雖然也曾參與到戰斗和遠征中,但積累的經驗仍舊不夠。
只是,雷蒙偶爾也會捫心自問,他會在幾年后甘心情愿的交出手中的權利呢?
五年吧,他想,甚至有可能是十年,等到國王鮑德溫四世和他的孩子長大。
按照鮑德溫現在的情況來看,他的身體狀況尚可,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急轉直下,雷蒙詢問過一些教士,麻風病人確實可能一直好好的,但或許就在某一天,他們就會毫無預兆地渾身潰爛,高熱,昏迷,緊接著就支持不住,需要擦油和懺悔了,整個過程可能不過一兩個月,頂多半年……
想到這里,他就不由得擔憂起來。如果鮑德溫始終不夠成熟,過于輕佻,又或者是太過信任他身邊的那個不知來歷的小子,他的攝政生涯可能要持續到十五年或者二十年,直到博希蒙德的兒子亞比該與公主的孩子成年,他才可能有休息的機會。
也就是說,他與博希蒙德的戰爭可能要一直打到墓地里。
他們之間的爭斗,從他們成為鮑德溫三世的侍從時就開始了,一直持續到阿馬里克一世執政時期,沒想到經過了鮑德溫這一代,還要延續到他的后輩身上。
他對自己倒是很有信心。他經驗豐富,行事老道,而且——至少他自己以為,他即便不是那么正直,公正,但也算得上恪盡職守,勤勉盡責。
博希蒙德?嗤!
響亮的歡呼聲打碎了雷蒙甜蜜的幻想。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坐在高聳的看臺上,他想起來了,為了消解年輕君主的不安與煩憂,他和博希蒙德在這段時間里特意舉辦了一場小型的比武大會。
雖然說小型,但比武之前的籌備、宣告、建造看臺、圍墻、柵欄,預備給遠方到來的騎士所用的房間、仆人、馬廄、帳篷、營地可是一樣都不缺——為了讓這場比武大會更有看頭,他們還招來了一些樂手、吟游詩人、以及花枝招展的伎女與舞娘。
還有各處城堡中的侏儒與小丑,足足有好幾十個。
他們還懇請以前的王后,現在的王太后拜占庭的公主借出她的馴獸師和那些野獸,在比武大會之前,就有琳瑯滿目的節目看得人目不暇接。不僅如此,他和博希蒙德還各自出了一份豐厚的賞金。
“那是您的兒子嗎?”一個小貴族借著人群涌動的機會,身法敏捷地靠了過來,恭維道:“多么英勇,多么英俊的年輕人哪,依我看,整座城堡,不,整個亞拉薩路,甚至整座圣地都不可能有比他更出色的騎士了。”
他要是說些別的奉承話,雷蒙或許還會含笑應承下來,但說到最英俊,最英勇,他就立刻笑不出來了。“還有我們的國王。”他冷淡地說。
那個貴族卡了一下,不過他有一張無與倫比的厚臉皮,馬上接著說道,“除了國王之外。”
雷蒙嗤笑了一聲,“不,不只是國王,你還要加上一個人——伯利恒騎士。”
果然就在下一刻,人們歡聲雷動,赤色的旗幟在場地中展開,紋章官站起身來,高聲唱出了伯利恒騎士的名字。
“聽起來還是有些奇怪,伯利恒的塞薩爾。”鮑德溫咕噥道。
這個時期的法蘭克人并不怎么看重姓氏,他們的名字一般都是名領地或是出生地,塞薩爾一直被人非議沒有姓氏就是這個意思,但現在他是伯利恒騎士,就能被人稱為伯利恒的塞薩爾了。
塞薩爾的對手正是大衛,結果無需多說。即便之前已商定了參賽的雙方都不會使用圣人所賜予的力量。但在塞薩爾初到圣十字堡的時候,他就已經能夠在擊打標靶的游戲中打敗大衛——那個時候大衛已經接受了三年的騎士訓練,塞薩爾卻也只學了兩個月的騎術和長槍。
就連大衛也知道自己在面對塞薩爾的時候,不可避免地生出了畏懼的念頭——還有幾分懊喪,他相信自己將來也會是一個英勇無畏的騎士,但塞薩爾確實經歷了更多殘酷的爭斗——他在攻城的第一天就不幸跌下了云梯,雖然因為有著天主的賜福,他沒有落下終身的殘疾,但也因此無法參與之后的戰斗。
他被送回了亞拉薩路。
若說塞薩爾已經是一柄在戰火中淬煉過多次的刀劍,大衛就只能說是懸掛在廳堂上的一件裝飾品,他將來或許能夠取得更為顯赫的功績,但此時,他完全不是塞薩爾的對手。
塞薩爾一擊就將大衛打落馬下,早已準備好的歡呼頓時噴涌而出,雷蒙不由得面露不快,卻也不得不敷衍地拍拍手。
可憐的是那個前來阿諛奉承的貴族,他可能并不怎么了解伯利恒騎士,又或是對他有些誤解,以為他只是憑借著之前與新王的情分才能夠如此扶搖直上,他僵立在那里,手足無措,雷蒙都覺得有些可憐了,“你下去吧。”他說,就轉身去看自己的孩子了。
“沒關系的。”雷蒙自言自語般地道:“大衛,你將來會是的黎波里伯爵。”
或許——還會是……他的心中不由自主的泛起了一個念頭。希比勒與亞比該同房好幾個月了,但公主的肚皮還是沒有動靜。雖然他也知道女人懷孕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一對新婚夫婦可能在一兩個月后就看見妻子的肚皮鼓脹起來,也有可能好幾年,十幾年都看不到一點希望,這是上帝的旨意,教他們的婚姻不夠順遂。
譬如阿基坦的埃莉諾和法國國王路易七世。
但如果他們確實生不了孩子,或者說只能生出女兒呢,女兒的繼承權永遠是在男性繼承人之后的。而正如博希蒙德所說,他是阿馬里克一世的堂兄,他的兒子也同樣是鮑德溫的血親。等到十幾年后,在鮑德溫四世病體支離,難以為繼的時候,若亞比該和公主還是沒孩子……
當然,還有伊莎貝拉公主。但那時候伊莎貝拉公主也只不過堪堪成年,而他的大衛卻已經是個三十歲左右的成年人,一個騎士,一個貴族,若是他能夠在這幾年中立下一些功勛,譬如占領一座城市,或者是收復一些領地——作為他的父親,雷蒙也有信心取得善堂騎士團與圣殿騎士團的支持。
到那時候,或許他與博希蒙德的爭斗就可以迎來一個真正的結局了。
他再度看向大衛的時候,眼中已經沒有了那份煩躁。他甚至親自為自己的兒子摘下頭盔,擦拭汗水,大衛卻有些情緒低沉,他又一次辜負了父親的期望。
“這沒什么,”雷蒙說,“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長處,而你的長處可能是他們都無法企及的。”
大衛一時間無法理解父親話語中的意思,他正想要繼續追問,卻聽到了一陣清脆的歡叫與呼喊聲,還有皮鞋踩踏木質看臺的地板發出的咚咚聲,原來是今天這場比武的冠軍,也就是伯利恒騎士正按照傳統,在他的矛槍上掛上花環。
他要將這枚花環獻給這里最為美麗和高貴的女性。
一般來說,這種禮儀性的擁躉與饋贈——除非這位騎士已經向某位貴女發了誓,跪在她的腳下,宣誓要捍衛她的尊嚴——不然這枚花環一般都是獻給場中身份最為崇高的女性。
今天出現在這里的,身份最為崇高的女性正是雅法女伯爵。
自從阿馬里克一世離世,她就經常往來雅法與亞拉薩路之間,在失去了父親后,她當然希望能夠給自己的一雙兒女更多來自于母親的慰藉。不過就她看來,唯一需要她安撫的,可能只有鮑德溫——希比勒是愈發的偏執、傲慢,任性妄為了。
雅法女伯爵已經露出了微笑,她看到這個孩子正在讓侍從掛上一枚勿忘我的花環,紫色的小花中還點綴著白色的小玫瑰,上面還系著鮮紅色的絲帶,她斟酌著,摘下自己的一枚手鐲,這是貴女給騎士的回禮。
“我記得上一次成為‘美與愛的女士’,還是在二十年前,”她偏過頭對身邊的女伴興致勃勃地說道:“阿馬里克一世得到了那場比武大會的冠軍,他將花環給了我。沒想到過了二十年,我居然還能做一次‘美與愛的女士’。”
她的女伴正是她一直來的好友,聞言頓時笑不可抑,她正想要說些什么,臉上的表情卻驟然僵硬了。
雅法女伯爵馬上轉頭看去,臉色頓時冷了下來,她看到了她的女兒——公主希比勒。
雅法女伯爵曾經是亞拉薩路的女主人,但在阿馬里克一世與她離異后,她就只是一個普通的貴女,正如希比勒在憤怒之中失口喊出的那樣,她的身份已經位于女兒之下,也就是說,在這個時候,希比勒才是場地中最尊貴的女性——這個認知立即讓她升起了一份不好的預感。
“你想做什么?”她低聲問道。
希比勒站在她面前,面色冷峻,“你應該向我行禮。”
雅法女伯爵嘴唇顫抖,卻也只能屈下膝蓋,低下頭。但她還未完全站起來的時候,就猛地握住了希比勒的手臂,“你和你的弟弟說過嗎?和伯利恒騎士說過嗎?”
現在塞薩爾已經不再是一個普通的仆從了,他是騎士,有領地,是國王身邊的近臣,雖然杰拉德的達瑪拉寫信來解除了和他之間的誓言——他們回到亞拉薩路的時候,塞薩爾就去和她宣了誓,兌現了自己的諾言——雖然這段誓言維持的時間很短,但誰都知道伯利恒騎士是個言出必行的正直之人。
達瑪拉在比勒拜斯向他提出要求時,他還只是個見習騎士,還未正式宣誓,他完全可以拒絕。
但他沒有,他接受了這份艱難的工作,也是他有著那樣的勇氣,智慧和力量,換做另一個騎士,他不但要白白折損自己的時間,甚至連榮譽和性命都要丟失在那里也說不定。
他若是在這種場合將花環贈給了希比勒公主,就必須向她宣誓,成為她的騎士。從此之后,他就要如同每一位宣誓過的騎士那樣承擔起所有的義務與職責。
雅法女伯爵很清楚,按照希比勒的性情,她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伯利恒騎士這件好用的工具。
此時伯利恒騎士已經轉向看臺,原先鼓噪不已的人們反而安靜了下來,他們面面相覷,議論紛紛,鮑德溫更是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第一次用那種冰冷而又尖銳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姐姐,他愛希比勒,但同樣的他也不容許有人借著他與塞薩爾的感情肆意地利用和欺辱他最好的朋友和兄弟——還是當著他的面,這幾乎是一種挑釁。
他后悔了。不久之前,希比勒曾經向他暗示過——想讓塞薩爾向她宣誓忠誠——但那個時候,他只是堅決的拒絕了,但沒有更多的告誡與訓斥。
如果他想讓塞薩爾成為希比勒的騎士,他早就這樣做了,不明真相的人或許會以為,能夠成為一位公主的騎士對塞薩爾來說也不是一件壞事,
但鮑德溫雖然時常因為親情而被蒙蔽了雙眼,但他還是能夠感覺得到希比勒對塞薩爾的隱約惡意,而且他也看到了希比勒是怎么“使用”亞比該的,那種不擇手段,毫不顧惜的勁兒讓他看了都渾身發寒,亞比該若不是安條克大公的獨生子,事發的時候阿馬里克一世就會親自砍下他的腦袋。
遑論塞薩爾還是一個品行高潔,堅韌不屈的好人。
換做他是亞比該,他會答應希比勒的請求嗎?他不但不會答應,還會設法勸說和阻止希比勒——但對于希比勒來說,這就是背叛。
但塞薩爾若是不將花環遞給希比勒,對于希比勒來說,也是背叛,他會迎來她無窮無盡的報復——他還不是一個伯爵,或是大公的兒子。
“諸位,你們為什么都待在這里?”一個悅耳的聲音突然擊破了場中的寂靜。
當人們看清來者是誰的時候,一陣悠長的嘆息同時席卷了看臺和場地。每個人都在看著身邊的人,爾后啞然失笑。原來這個聲音是出自于他們同時發出的一聲嘆息,“上帝保佑。”有人低聲喊道。
原來發出這個聲音的人并不是別人,而是原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王太后瑪利亞,她身著白色的長袍,披著黑色的斗篷,懷中抱著年幼的小公主伊莎貝拉,沒有戴著王冠,只是簡單地裹著頭巾,頭巾都有點歪斜,似乎來得有些匆忙。
她的面容稱不上秀美,但此時人人都覺得(除了希比勒)她有如圣母般的美好。
現在這個場地中最為高貴的女性是誰呢?當然是王太后瑪利亞嘍。
希比勒站在原地,面孔一時蒼白,一時通紅,又變得鐵青,而雅法女伯爵高聲提醒說:“請行禮,公主。”一時間,周圍的貴女們都忍不住笑了,即便是希比勒帶來的那些,而雅法女伯爵在行禮后,也不顧公主如何,就施施然地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王太后瑪利亞并不是走來,或是乘坐馬車來的,她騎在一匹高大的阿拉比馬身上——阿馬里克一世的遺物之一——她的侍女們也騎著馬跟在她的身后,她直接踱入場地,面對塞薩爾。
塞薩爾向她露出了一個感激的笑容,緩慢地將矛槍的尖端移向王太后,王太后從容地伸手摘下花環,套在自己的小女兒伊莎貝拉的頭上,她低頭看了看,發現自己來得匆忙,身上沒有什么能回贈給塞薩爾的東西,只得從小公主的發間取下一截絲帶,系在矛槍的尖端。
這看起來有點可笑,又尖又長的矛槍上居然只系著那么一小根細細的絲帶,但當塞薩爾把它舉起來的時候觀眾們所發出的歡呼聲遠超過了之前的每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