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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發阿蒂德在自己的帳篷中發出了輕微的嗚咽聲。他知道這種行為非常的無用,而且可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什么,是在哭正在焚燒的福斯塔特嗎?還是在哭自己未卜的命運,又或者是為了沙瓦爾?
對于沙瓦爾這個人,即便阿蒂德有時候也會開玩笑的說,他是一條藏在袖中的毒蛇。
沙瓦爾原先是個商人,他總是樂意將所有的一切放在天平上稱量,最后視情況將它們買進,或者是賣出,討厭他的人數不勝數,但阿蒂德從來沒有在乎過,他從來沒有期望過成為一個哈里發,他也并不認為成為哈里發有什么好處——或許有,可他的父親死了,他的兄長也死了,他不去尋求快樂,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沙瓦爾至少可以滿足他的大部分愿望。
而當這個胖乎乎的大維奇爾,他以為的心腹,將基督徒人帶入他的宮殿,并且讓他向這些人俯首行禮的時候,他的心中充滿了憤怒與不安,他確實看不起沙瓦爾,但至少給了他權力,沙瓦爾出賣他的時候卻也沒有遲疑多久。
直到他身邊的宦官悄悄的把他帶出了王宮——他起初還不愿意走,直到他的宦官指給他看那黑暗中驟然升騰起的刺目顏色,他的宮殿燃燒起來了,不,何止是他的宮殿,他的福斯塔特,他的埃及都在燃燒,他失去了它們。
他以為宦官們會帶他去吉薩,或者是埃及的其他城市,在那里他依然是法蒂瑪王朝的哈里發,但宦官們并沒有帶他走出多遠。他看到了在月色下整裝待發的軍隊,而軍隊的首領就是他所熟悉的那兩個庫爾德人。
哈里發從未喜歡過他們,他很清楚努爾丁從未舍棄過對埃及的野望,畢竟自從法蒂瑪的第五任哈里發阿齊茲去世之后,王朝的命運就一直在不斷地跌落。
先是出現了一個宣稱自己就是真主的哈里發艾普,后來又有了一個因為母親是以撒人賣出的女奴,而讓以撒人把持了朝廷的哈里發麥阿德,后來又連續出現了巴格達將軍白薩西里,亞美尼亞的巴德爾,突厥人泰來爾……各地割據,稅收銳減,國庫空虛,哈里發成了將領和大臣的傀儡……
到了他父親這一代,雖然哈非茲也曾有過一番雄心壯志,但結果誰都看到了,之后的大維奇爾甚至需要向基督王國的國王繳納貢賦才能保證國家的安定。
如努爾丁這樣有著雄心壯志的人物,可能早就將埃及視作了盤中餐——當希爾庫與薩拉丁第一次被派到福斯塔特來的時候,他就知道,他們是他的敵人,不單是為了信仰。
只不過努爾丁大概也不知道他的這兩個部將同樣有著自己的野心,尤其是年輕的薩拉丁。
薩拉丁端著一盤無花果走進了哈里發的帳篷,阿蒂德在看見他的時候不由得瑟縮了一下,幸而他端來的是無花果,不是酒,哈里發才微微放松了些。
“我們可能還要在這里待上一段時間。”薩拉丁。
阿蒂德注視著無花果,深紫色的碩大果實裂開了幾條小縫,散發著甜蜜的香氣,不用嘗,他都知道它們必然甘甜如蜜。但他現在胃里沉甸甸的,什么都吃不下:“為什么?”
“他們的國王阿馬里克一世就要死了。”薩拉丁說,“他們請求我們給他們七天的時間,好讓他們的國王得以不受打攪的安眠。”
“你答應了?”
“這是一位君王應受的尊重。”
“他是被誰殺死的?”
“沙瓦爾。”薩拉丁說,語氣中不由得帶上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情感。如今每個撒拉遜人都要稱頌沙瓦爾,因為他確實做到了幾千人的軍隊都沒能做到的事情。
他不但殺死了一個基督徒的國王,還同時將他的功業毀于一旦,極大地挫敗了基督徒的士氣,可能在這幾年內,他們都不會發起第三次遠征。
“怎么可能呢?”
“為什么不能?”薩拉丁道:“沙瓦爾也是得到過先知啟示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阿蒂德聽出了薩拉丁言語中的不悅,他有些慌張地彌補道:“我只是想說,沙瓦爾并不是一個勇武的戰士。”
“有些人是很難從外表看出其內在的,”薩拉丁說:“而有瑕疵的果實,一樣甜蜜。”他將一枚無花果捏在手里,并不吃只是嗅它的香氣。
“那么基督徒們……他們離開福斯塔特了嗎?”
阿蒂德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了一絲希冀,他渴望著回到自己的宮殿,但薩拉丁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他們離開了,但沒有人能夠繼續擁有福斯塔特,哈里發——那里已經成了一個火獄。”
阿蒂德知道宮殿著火了,但他還保持著一點可笑的幻想,“我們可以去救火,薩拉丁,我們可以,如果你想要,或是你的叔叔,我可以立即頒布旨意,讓你們成為我的阿米爾,或是大維奇爾!你們想要什么權力我都能給!”
薩拉丁抬起頭來注視著哈里發,雖然他早就知道阿蒂德是個什么樣的人,但還是不免感到了一些失望——尤其是和基督徒國王的繼承人相比。
“不可能了,哈里發,”他說:“沙瓦爾準備了一萬桶石油腦和上千個引火物。”
福斯塔特正在燃燒,之后也不知道燃要燃燒多久。
沙瓦爾仔細地將裝著石油腦的瓦罐縝密而又小心地藏在宮殿的角落里,公寓的地窖里,以及商人的倉庫中,被混雜在棕櫚油與橄欖油之間。即便有人發現,他們的也未必能第一時間警覺起來,畢竟被圍困的圍困的城市中,這些東西必然會被大量儲存。
而又有誰能想到,誰會毫不猶豫地摧毀福斯塔特這么一件珍貴無比的寶物呢?
至少在沙瓦爾提出這個計策之前,就連薩拉丁都沒想到,或者是他不敢去想,那是福斯塔特,是撒拉遜人創建并經營了五百年的城市。
這座大城中有十來萬居民,有著兩座擁有金頂的寺廟,一座龐大的宮殿群,以及三個巨大的集市。
在沒有戰爭的時候,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流中夾雜著駱駝、馬和騾子,它們的肩上背負著各色各樣的貨物。
木料和毛皮……鐵、銀、金和銅……亞麻、絲綢、羊毛和棉織物……糖、葡萄酒,瓷器和玻璃……明礬、肥皂……還有香料,樟腦、大黃、黃連、丁香、檀香、豆蔻、沉香……對了,還有最重要的糧食,小麥,大麥,稻米……
各種信仰,各種膚色,各種身份,來自于四面八方的人擁擠在這里,他們說著對方或者是自己的語言,做著大大小小的買賣和生意,無數黃金與白銀在這里流淌,文書和契約就如同在河流里遨游的魚兒。
福斯塔特原先的意思是帳篷,但后來的人們更多地用黃金之城來形容它,這并不只是一個虛詞,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阿蒂德瞪著薩拉丁,仿佛完全不懂得他在說什么,直到薩拉丁把他拉起來,拉出帳篷,讓他自己去看。
火光照亮了哈里發的眼睛。
薩拉丁同時凝望著這座城市,這也是他和基督徒同意談判的重要原因之一。
或者說,薩拉丁原本就不是那種熱衷于殺戮和掠奪的人。
雖然先知給予他的啟示讓他走出那道分割了凡人與非凡的門檻,但他從不認為真主與先知的恩賜就是讓他凌駕于他人之上。
他依然是個人,就像是總有些人要比其他人更聰明一些,比其他人更強壯一些,比其他人更仁善一些——但還是一個人。
他立足于大地,仰望天穹與星空,他愿意為自己的信仰獻出所有,從錢財到地位,從生命到榮譽,但不同于他人的是——他并不愿意將這份認知強加在其他人身上,哪怕他們愿意,他也希望他們能夠珍惜性命,而不是為了一時的魯莽而白白地虛擲。
他勸說他的叔叔接受了沙瓦爾的計謀,雖然能夠在戰場上堂堂正正的戰勝基督徒是一樁光榮而又虔誠的行為,但代價呢?
代價就是會有更多的撒拉遜戰士喪命在戰場上,馬蹄下,他們的寡婦與子女所發出哭嚎聲將會驚起城市中的鳥雀,他們靈魂固然可以升上天堂。但留在地上的人,又該如何擺脫那份痛苦與悲傷呢?
那是沒有必要的犧牲。
而事情也確實如他們所期望的那樣發展,基督徒們在第一天的談判中,就提出,他們可以放棄福斯塔特,還有比勒拜斯。
福斯塔特不必多說。即便大火熄滅,也只會留下焦黑的木梁,灼熱的砂礫和傾塌的城墻,他們如果要繼續留在這里,就要重新建一座城市,這絕對不是這些基督徒所能承擔得起的。
至于比勒拜斯……愿意留下的人也不多。
畢竟在阿馬里克一世的軍隊中,更多的還是遠道而來的賓客——他們來到這里,既是為了信仰,也是為了錢財,或許還有一小片封地,但現在他們所能得到的就只有第一樣與第二樣,而且就算是錢財,如果他們繼續逗留,也會如雙手間的沙子不住地滲落直到一粒不剩。
領地更是不用指望了,沒有新征服的地區,阿馬里克一世根本不可能拿出封地來贈給他們。
還有個問題,就是騎士為他們的領主或者是國王打仗,通常只有四個月的服役期,服役期滿,騎士可以要求離去,也可以要求戰役的發起者支付額外的傭金。
但為了組織起這場遠征,以及保證遠征中大軍的紀律,阿馬里克一世從來沒有吝嗇過,現在他手中的資金根本無力支持得起騎士們之后的薪資。
即便他可以借貸,那些已經聚斂了一筆錢財的騎士們只怕已經急切的地想要回去了,畢竟他們并不準備留在這里,何況還要在撒拉遜人的領地上守著一座孤城。
但若是想讓基督徒們撤出比勒拜斯,也不是沒有代價的,他們要求撒拉遜人支付一百萬金幣的贖金。
而撒拉遜人的意思是,他們雖然并不想輕啟戰端,但一百萬也太多了一些,畢竟福斯塔特業已不復存在,而比勒拜斯也已經是個被壓榨得一干二凈了的空皮囊,要好幾年才能緩過來,而且他們也并不認為基督徒還有勇氣和毅力與他們打仗。
于是基督徒們反過來說,他們也可以留在比勒拜斯,比勒拜斯也是一個富庶繁榮,沃土處處的大城,或許它可以成為一個新的阿卡,或是雅法。
“這是他們國王的意思嗎?”
“應該是。”不過談判才進行了一天,基督徒們就突然提出了延遲的請求,看來原先阿馬里克一世還以為自己能堅持到談判結束,但事與愿違,他的情況正在急速地惡化。
而薩拉丁和希爾庫甚至沒有在哈里發阿蒂德面前提過有關于談判的一個字。
阿蒂德從中得出了一個殘酷的信息,那就是這兩個庫爾德人并不準備如之前的權臣那樣依然保留著他的寶座與“哈里發”之名,他們也不會讓他去比勒拜斯或者吉薩,或是任何一個法蒂瑪王朝統治下的城市,免得別人利用了哈里發的名頭與他們作對。
“沙瓦爾為什么會把我交給你們呢?”他喃喃道。
薩拉丁聽見了但沒有回答他。
沙瓦爾終究還是一個撒拉遜人,他不會將自己的國家交給一個基督徒——而無論薩拉丁以及他的叔叔是屬于哪一個派別的,他們至少還是撒拉遜人,而且他也看得出,在薩拉丁與他的叔叔之中,薩拉丁顯然是更有威望,并且有遠見的一個。
他會成為一個好哈里發或者是好蘇丹嗎?
沙瓦爾不能確定,不過此時的法蒂瑪王朝早已是一座搖搖欲墜的腐朽宮殿。
雖然人人都在唾罵沙瓦爾,但在沙瓦爾真正的站立起來,向著四周張望的時候,發現他們和自己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像是那個自以為是魯茲克的嫡系,他的政敵,他痛罵沙瓦爾引來了贊吉的薩拉丁與希爾庫,但他發現自己無力對抗沙瓦爾的時候,他也不一樣向基督徒求援,希望他們能夠出兵來幫助自己嗎?
沙瓦爾對自己連同整個宮廷都不抱有任何希望。他將哈里法阿蒂德交在了薩拉丁手中,是希望這座大城的灰燼中能夠重新萌發出一枝生機勃勃的新枝,至于信仰派別,種族身份什么的他都不在乎了。
他并不會將阿蒂德送到其他地方去,以免他成為他人的旗幟來對抗希爾庫與薩拉丁,埃及的撒拉遜人再也經不起內部損耗了,他們必須一致向外,對抗基督徒。
不然今天是比勒拜斯和福斯塔特,明天就可能是吉薩與亞歷山大,以及更多的城市。
阿蒂德也對自己將來的命運心知肚明,他看出了薩拉丁眼底的殘酷。薩拉丁可能只會在這一兩年內需要他,甚至只有幾個月,一旦埃及人認可了他的統治,哈里發阿蒂德就會死去,他不會給別人利用他的機會。
阿蒂德絕望地哭泣了起來,他的淚水流在了盛放無花果的盤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