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問候結束,兩人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明明有著相同的面孔,卻散發出截然不同的氣場。
“也不至于這么冷漠吧?”
最終還是“凜冬”忍不住了,還有些悶悶不樂地嘟起了嘴巴,幾分鐘前,她分明目擊到了伊森和巴扎莉安肩并肩坐在別人首飾店的窗戶前面交談甚歡,而在見到了自己之后,自己名義上的男友忽然搖身一變,真的成了他所說的那個“害怕和陌生人交談”的人。
她擠出一絲笑容,“我知道你應該有很多事想問我,現在可以開始了。”
“是什么改變了?”
“嗯?”
出乎意料的問題,讓“凜冬”微微一愣。
“我猜時隔一年,你選擇在這個時間點來見我,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公會對于“女神”的記錄一直都處于失聯狀態,而直到以黃金之王、緋紅女王為代表的“冒險者”在離開這個世界前,都未能再見到祂一面。
伊森又問道,“是真理之神的隕落,還是地下避難所的事讓那邊決定要采取行動了?”
迄今為止所有的跡象都表明,他眼前的這位女友并非真正來自“未來”,那甚至不能算作平行時空,而更有可能是與這個星球相隔幾百萬光年的,一個真實存在的地方。
“真是什么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不是么?”
“凜冬”嘆氣,“說真的,我還是喜歡你第一次見面時的單純清澈眼神。”
“圣城已經打算發動戰爭了?”
“暫時還沒有——”
“凜冬”忽然話鋒一轉,“你在套我的話,真是學壞了。”
一個簡單的是與否的問題,卻能透露出許多暗含的信息,“這說明我來自圣城,不僅如此,你還能推斷出我能知道圣城高層的動向,這說明我在那邊的身份不同尋常……”
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無奈的笑容。
這思維簡直和她如出一轍,如果她站在伊森的立場,恐怕也會通過一些冷不丁的問題來探究對方的身份。
這究竟是受到了她的影響,又或是伊森天性如此,她一時間也無從確定。
既然如此……
“這場談話需要一個公平的規則。”
“凜冬”正了正臉色,“每個人在回答問題后,都有向對方提問一次的機會,現在到我了——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去地下避難所,那里的實驗有些說不通的地方,根據實驗記錄,在地表毀滅后,他們為了提取‘黑蓮花’中的能量,在避難所召集了許多孩子進行藥物實驗。”
梅林、莊曉、宋憲也都是從那一批孩子中選拔出來的佼佼者。
“藥物實驗?那里的故事應該相當完整了才對。”
“凜冬”疑惑道。
瀕臨崩潰的世界,地下避難所的高層孤注一擲地將希望寄托在了人體實驗上,而在付出了無數犧牲后,他們終于得出了一個完美的實驗體。
一個能夠完全容納“黑蓮花”能量,一個能夠與“黑洞”溝通,一個將要成為神明的孩子。
在這個善于偽裝的孩子通過意識傳輸裝置抵達異世界后,卻單方面切斷了與地下避難所的聯絡,把那些曾經控制她,將她當作實驗對象的人們一腳踢開,而在絕望的人們被一腳踢開后,他們不得不派出另一批“冒險者”來尋找她的下落。
這可是她根據三個年度游戲的故事梳理出的故事和人物設定,若是做成了游戲,一定能在下一年取得巨大的成功。
“最直接的證據是你和莊曉他們不同,你的身體沒有留在地下避難所的意識傳輸裝置里。”
盡管梅林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答案,但里面卻依舊存在許多含糊不清的細節。
他們最終也沒能從避難所的生物實驗室里找到那位成功實驗體的所在。
“唔,這的確是個漏洞。”
“凜冬”若有所思,“不過之后也可以打補丁,就說在第一次意識傳輸的過程中機器出現了故障,導致了實驗體的死亡,但是她的意識卻奇跡般地保留了下來,順利抵達了另一個位面,‘死亡’導致了意識體失去了記憶,這都是很常見的設定,若是以后在劇情邏輯上出現了解釋不通的BUG,都能利用失憶癥來找補。”
她注意到了伊森的眼神,說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最近的3A游戲都是這么干的!”
“還有就是故事的設定太機械降神了,為什么避難所會突然冒出來一個孤兒,能夠完美地容納‘黑蓮花’中的能量?”
“這沒辦法。”
“凜冬”攤手,“只能說故事里的主角通常都有其特殊性所在。”
“又或者,有對于避難所而言更高層面的力量介入了他們的研究。”
如此一來,許多在伊森看來都只能用巧合來找補的漏洞,都變得順理成章了。
這解釋了為什么圣城沒有在第一次毀滅地表后,對于議會與逃難者趕盡殺絕,又讓他們躲進地表茍延殘喘了這么久。
對于一個科技水平強大到能夠直接通過原料制造合成人的文明,很難相信他們沒法在一場災害后統計城市的死亡人數,而只要他們來過一次,就會發現隱藏在地表之下的秘密。
“議會自認為逃過一劫,實際上從他們躲入地表之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遭到了圣城的監視,至少這對我來說要合理得多。”
“收到。”
“凜冬”絲毫看不出謊言被拆穿的局促,反而很認真地將伊森的反饋記錄了下來,這些都是真知灼見,以便她以后能更好地提升自己的編故事水平。
“還有么?”
“還有凜冬在故事里的角色設定與實際嚴重不符。”
聞言,“凜冬”眼前一亮,她指尖輕輕劃過,星光便在她的面前生成了淡藍色的投影,她迫不及待地問道,“細說。”
“在故事設定里,地下避難所的議員們認為她是一個善于偽裝,兩面三刀的叛徒。”
但他所知道的凜冬卻是直來直去,有什么事絕不喜歡藏在心里的人。
在伊森看來,當她掌握了力量之后,不太可能做出假意迎合避難所人民的期望,耐心地扮演好他們心中的神明,而是會在汲取了“黑蓮花”能量的第一時間把生物實驗室給炸了。
沒有一笑泯恩仇,他所知道的凜冬有仇必報,哪怕無法立刻實現,時隔兩三年她也會趁著夜色摸進仇人家里把他們給刀了。
伊森就親眼見過凜冬的暗殺名單。
在紫羅蘭公社運動失敗后的兩年,她輾轉加入了夢蝕,養好傷的第一時間就展開了復仇——公社的背叛者,尤里烏斯的黨羽,他們的名字全都出現在了凜冬的“死亡筆記”上,一個都別想跑。
“這不算,雖然你的結論很正確,但只有真正了解我的人才能知道這些。”
“凜冬”搖頭道,“其他人看不出來。”
“到我了。”
伊森臉色一正。
他并沒有因為自己推理出的結論得到了印證而感到喜悅,隨之而來的反而是深深的不安,正如他此前與里昂、格雷夫等人的交談所說,每得到一個答案,就會誕生出新的十條疑問。
“你和她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
伊森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問出了一直以來盤旋在他內心深處的疑惑。
如果眼前的凜冬不是來自未來,或者另一個時空的他,那么以生成所掌握的技術,就只可能產生出那些令人不安的聯想。
比如,他所熟悉的,每天都能見到的女友,是否真實存在?
她可能是一個合成人,一個克隆體,又或者根本只是某種科技生成的電子信號。
這對于圣城的主宰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們掌握的科技遠遠超出了人類的想象,就好比這個世界的人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被他們信奉了長達六個紀元的正位神們,都是那位主宰為了接近舊神而創造出的超級信號接收器。
甚至他們所有熟悉的歷史,都是由真理之神遵循主宰的意志而開啟的實驗。
為了更直觀地觀測這里的人類乃至其他生靈在舊神影響下的變化。
“親愛的,提問的機會很寶貴。”
“凜冬”捧起了伊森的右手,摁在了自己的心口,“你真正想問的,是‘我’是否真實存在,對吧?”
接著便是長時間的寂靜。
伊森感受到了來自對方身體的溫度,感受到那顆跳動著的心臟,以及……
一個被遞交到他手心的針筒狀物體。
“這是歐米伽阻斷劑。”
不等伊森提問,“凜冬”便主動進行了解釋,“只要打上一針,就能阻斷所有不需要的記憶,全身心地融入另一個世界,是不是很酷,簡直就是‘穿越’的首選,它能幫助你省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比如當你不幸在異世界戰敗,落入生命神教的手里,不會讓他們通過圣言術從你的記憶里檢索出宇宙飛船來,當然還有去公司理事會匯報工作的時候,有時候你并不想讓他們知道你研究的每一個細節。”
說到此處,“凜冬”略作停頓,“當然,阻斷劑也有不足之處,比如失憶可能會導致使用者在‘穿越’的過程中遭遇危險,連一些阿貓阿狗都有可能踩到你頭上來。”
伊森知道這“阿貓阿狗”指的是正是尤里烏斯。
失憶的凜冬或許是出于本能,投身到了紫羅蘭公社的運動中,還險些栽在教廷手里。
就這一點而言,尤里烏斯先生這輩子值了,他根本想象不到自己戰勝過一位多么可怕的存在。
“于是,這就是我存在的必要性,請叫我超級小凜冬。”
“凜冬”昂首挺胸,滿臉驕傲,“當研究的過程違背了預期,就需要有人來將其拖回正軌,你可以認為這是一個連主宰都不知道的信息漏洞,值得一提的是,我上次出現時,是因為你們關系的發展速度不符合預期。”
“所以這一次,又有事情超出了你的預期?”
“這是另一個問題了,輪到我提問了,親愛的,在得知了真相后,你是如何看待我的?”
她的表情看起來很認真。
盡管她努力維持著平復的表情,但伊森仍然覺察到了她越來越快的心跳。
“你猜的沒錯,我是那邊的人。”
她有條不紊地推進著問題,“得到過許多投資,手上有許多重點科研項目,每年想要來我手底下學習的學生多到數不清,從立場上來說,我說不定會成為讓你非常頭疼的敵人。”
面色如常,心臟卻快要從胸口里跳出來了。
只是……
她看起來是一個聰明的人,伊森無從得知心跳的頻率是否也是事先設計好的。
“沒有任何變化。”
他選擇遵從本心。
“凜冬”的心臟舒緩了下來,捏著伊森的手用力了幾分。
“我的下一個問題也沒有變化。”
“……通常來說,我不該對研究對象傾注太多的情感。”
她陷入了長時間的猶豫,她的大腦仿佛正在飛速運轉著,仿佛升起了一縷青煙,“一旦事情超出了計算范圍,我就該讓事情回到正軌。”
很顯然,這場研究早就越界了。
尤其是在戰火隨時都會到來的敏感時期。
可是現在,她的每一個腦細胞仿佛都要跳起來阻止她,這是“凜冬”人生中第一次面臨這樣的情況,她隱約聽見了理性被感性碾碎的聲響。
而就在剛才,懸在她心里的最后一絲不安也被摧毀了。
“伊森。”
她的聲音很輕,“我現在很幸福。”
“想聊聊你的研究么?”
“你又違規了……嘖,我在期待些什么?你什么時候遵守過規則?”
“凜冬”吸了一口氣,“故事的開始,要從一個想要和黑洞對話的傻瓜說起……”
與此同時,一個被夜幕籠罩的城市。
氣壓門嘶嘶開啟,第一批研究員涌出電梯,白色防靜電服上是疲憊的褶皺,他們三兩成隊,匯入中庭更廣闊的人流。
又是一天的工作結束了。
中庭上空,橫貫百米的全息投影靜靜懸浮——一位白發少女的形象,雙眸璀璨如紅寶石,她身著簡約的黑色研究員制服,投影的臉上沒有表情,目光掃過下方每一個移動的光點,無聲地訴說著這棟大樓乃至整片街區都是因她而存在的。
“你們沒覺得博士最近看起來越來越年輕了么?”
有人抬頭看了一眼公司大樓前的投影,挑起了話題。
湊在一起聊上幾句八卦,這是他們枯燥生活中為數不多的娛樂方式。
“哎,你說博士是不是戀愛了?”
很快有人接話。
“博士?戀愛?你新來的吧?”
“怎么?”
“別想了,那種人是不可能戀愛的。”
說話者擺了擺手,醞釀了片刻,用近乎于肅穆的語氣說道,“博士早就脫離了人類的低級趣味,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研究,就算有朝一日博士她真的結婚了,那娶她的也一定是黑洞或者暗物質。”
“說起來我聽說博士正在著手一項重要的研究,已經好久沒見到她真人了。”
“你想向博士告白?”
“免了,我可不想被再感受一次那種被當成細胞卵一樣看待的眼神。”
“據說天才的大腦構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這是偽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