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羅妮卡用相同的方式割開了另一個肉瘤,當另一個腦袋滾落到她的腳邊時,她的內心已經麻木。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卡洛。
那是她原本最信賴、最仰仗之人,從她進入教廷的第一天起就是如此。
卡洛從茫茫人海中選中了她,訓練她,對她予以重任,還送她去過真理學社學習……
她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思維能力,都是來自卡洛的培養,然而此時此刻,維羅妮卡所掌握的每一項推理技巧都讓她清楚是卡洛殺害了雅尤瑪的侍從,一旦這件事傳出去,極西之地的教派聯盟將土崩瓦解。
與帝國復雜多元的運作體系不同,極西之地的統治依賴于堅定的信仰,一旦出現裂痕,別說與帝國開戰,不同教派首先就會陷入內斗。
這個地方,將會在一夜之間回到尤里烏斯死訊傳來的當天。
教派領袖內部也產生了極大的分歧,除了以卡洛所代表的抗爭到底的派系之外,也有相當一部分中小教派領袖認為這是他們與帝國重新建立聯盟的機會,也許帝國實施的一系列宗教改革才是未來的發展趨勢。
乍一看生命神教的地位在帝國一落千丈,但隨著牧師與醫療體系的合并,信仰反而融入到了普通居民的日常生活之中,讓神職人員得以從被極端神化又或是被極端妖魔化的處境中解脫出來。
在那之后,帝國各大城市致力于加入生命神教的年輕人反而增加了。
當然,這些不利于卡洛統治的言論都被抹除了。
維羅妮卡知道卡洛在教廷中成立了一個新部門,專門用于管理引導言論的方向,除了禁止不利言論在極西之地傳播之外,他們還負責與各個城市的市政廳對接,對那些散播不當言論之人實施逮捕,再統一押送回圣都。
至于那些人之后去了什么地方,就連維羅妮卡也不得而知。
她作為裁決官,知道那些人被一批批送往這個城市,緊接著消失得無影無蹤。
維羅妮卡攥緊拳頭,事實上她早就該想到這些了。
接下來,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個問題。
她是否要揭發卡洛?
維羅妮卡注視著地上的粘液,以及粘液中高度腐爛的人體殘骸暗自出神。
痛苦的呻吟已經停止很久了,她被低語牽動的情緒也恢復了平穩。
這里只死了兩個人,或許他們的死亡源于卡洛與雅尤瑪之間達成的某種協議,是為了某個更偉大的利益……
只要愿意,無需見到卡洛,維羅妮卡也能為他找出許多開脫罪行的理由。
這樣的質問曾經出現過幾次,然而當卡洛緊握住她的雙手,用誠懇而深邃的眼神注視著她,告訴她在完成救贖的道路上犧牲在所難免,卡洛還向她承諾,當救贖之日到來時,他一定會將自己犯下的過錯公之于眾,坦然地接受審判。
因此,當時的維羅妮卡選擇了相信。
不只是相信卡洛,還有他們正行走于正確的道路之上。
那么,她現在還能繼續相信么?
該就這么一直相信下去,直到和帝國打完戰爭。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現在就可以幫卡洛完成善后工作——這里只死了兩個人,她可以點燃一把火,將殘骸燒成灰燼,再用清潔術將地板清潔干凈,確保不會有人找到這兩個人,反正教堂的流言蜚語已經過去有段時間了,沒有人會一直關注兩個其他教派侍從的下落。
而當流言平息后,她可以讓那個特殊的部門散播一些小道消息,稱有人目擊到兩個侍從離開了圣都,也許早就回到了通靈教派所處的群山之中。
至于這個存在于晨曦之冠大教堂地下的“實驗室”,她可以一把火燒掉這里,又或者把罪名按在某個不相干的“邪神信徒”身上,她曾被派往帝國學習過,尤里烏斯為她安排的講師親自為她演示過完整的流程,其中也包括了后續的言論引導。
維羅妮卡,為什么要繼續追查下去呢?
她的內心深處響起了一個聲音,不停在她的腦海中回蕩著:
誰都知道你是卡洛一手提拔起來的,難道你以為你揭發了卡洛,他們就會放過你么?
仔細想想吧,卡洛倒臺了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你明明去過帝國,見過那里的情況,那里和這里根本沒有區別。
這個世界從來都是如此,即使你揭發了卡洛,也不會帶來任何改變。
既然如此,為何不選一條對你來說輕松得多的道路呢?
別忘了,卡洛向你許諾過總有一天他會贖罪,在救贖之日到來前,你只需等待。
維羅妮卡不知道的是,還有另外幾雙眼睛正注視著這里發生的一切。
“真沒想到你連卡洛的秘密據點都能找到。”
凜冬嘖嘖稱奇,她覺得伊森越來越無所不能了。
這是一個很好的趨勢,這代表著伊森正離他在帝國人民心目中的形象越來越接近了。
“這都是小土豆的功勞。”
伊森說道,“這世上沒有土元素找不到的東西。”
“我覺得你需要一瓶魔藥。”
凜冬沖著伊森眨了眨眼,“如果需要的話,我還可以再替你扮演一次生命女神。”
在她看來,維羅妮卡與此前索拉里斯的處境很像,他們內心的正義感根本無法與他們所處的環境相抗衡,因此采取鴕鳥一般的方式。
而現在,索拉里斯因“生命女神”的瞥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信念。
也許相同的方式也能幫到維羅妮卡。
喝下魔藥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在夢中走進生命女神的庭院,這是任何一個信徒畢生的追求。
雖然這關乎到她與伊森之間的賭局,但凜冬覺得偶爾為伊森穿上女仆制服,還有尼龍質地的白色長襪也不失為生活中的調劑。
她指了指自己的臉,“如何?親一口,我就幫你。”
“不必了。”
伊森卻搖了搖頭,“我希望這是一場公平的賭局。”
同一時間,頭頂上方傳來的聲響打斷了維羅妮卡的思緒,門外傳來的斷斷續續的腳步聲,那腳步一走一停,在門外停頓了許久,才終于用手握住了門把。
維羅妮卡把魔法卷軸捏在手里,又為手中的釘頭錘施加法術,做好了戰斗的準備。
看來,她要更快地做出選擇了。
也許是那個特殊部門的成員覺察到了異常,也可能是某個倒霉的神職人員在最不合時宜的情況下發現了密室的入口。
卡洛和眾多教派領袖仍被困在禮贊圣堂,在發現密室的那一刻,她就成為了主導這場“兇案”走向的人。
隨著密室的門從外面被推開,維羅妮卡高舉著的釘錘又一次僵在了半空。
她和進門的人在同一時間愣在了原地,還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啊”的驚呼。
更微妙的是維羅妮卡注意到進門的人也是臉色蒼白,一只手扶著他的老腰。
“索拉里斯主教……”
維羅妮卡脫口而出,隨著這個本該死了的鬼魂的出現,她的思維徹底混亂了。
第三種令她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難道……她其實已經死了?
從十幾米的坑洞摔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其實只是她的幻想?
人們都說信徒死后的靈魂將歸于生命庭院,但卻從未有人證實過這一點。
說不定生命神教信徒的靈魂和普通人也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他們都能在肉體消亡后留存一段時間,接著漸漸消散。
否則,她又為什么會見到一個本該死了的主教?
維羅妮卡失聲問道,“你是來接我的么?”
總覺得還是不甘心。
什么都沒發現,什么都沒改變,甚至就連內心的糾結與矛盾都沒有解決。
“并不是。”
索拉里斯的聲音聽起來很微弱,精神狀態也萎靡到了極點,那張蒼老臉上的五官因為強烈的疼痛而扭曲在了一起,“我在教堂里注意到了一個黃頭發的小姑娘,我見她進了一扇門,本想上前查明情況,結果一開門就摔坑里了!”
饒是見多識廣的主教,在談到那個黃色小姑娘時也忍不住咬牙切齒。
這誰家的倒霉孩子,竟敢在神圣的教堂里挖坑!
他這一跤摔下去,命感覺都丟了一半。
抱怨過后,兩人不約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索拉里斯觀察著維羅妮卡的腳下,那里是浸泡在膿液中還未被完全消化的人體殘骸,兩個腦袋格外醒目,維羅妮卡則在觀察著索拉里斯,他的胸前并未像傳聞中那般被兇手貫穿,維羅妮卡很快判斷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而非鬼魂。
要么是邊境城市的官員們搞錯了,要么……索拉里斯主教在遇害后,有了一些奇遇。
維羅妮卡心中隱隱有了些預感,詢問道,“你有什么打算?”
她明白了,這并非奇跡或巧合,而是一場被精心編排的會面,他們都是被那個黃色小土豆引來這里的。
“揭發卡洛的罪行,然后……阻止這場毫無意義的戰爭!”
索拉里斯說道。
他承認自己在被瑪麗拒絕后曾消沉了幾個小時,但很快他又振作了起來。
他得到了生命女神的瞥視,無論圣徒瑪麗是否愿意與他同行,都改變不了他行走在正確道路上的事實。
縱使前路兇險萬分,他的內心也無半點遲疑。
“我的確在邊境城市遭遇了刺殺,但兇手與瑪格麗特家族無關。”
他語氣堅定,即使面對教廷的裁決官——被卡洛一手提拔上來的維羅妮卡,他也絲毫沒有退縮,“在遇刺時,我正在邊境管理局,調查城市官員與卡洛一直以來的勾當。”
不是在回家的路上遇刺。
兇手也不是瑪格麗特家族派來的。
這一路上,索拉里斯對于那個特殊的部門又有了新的認識。
“不過,他們的確是圣歌隊的成員,艾薇瑪格麗特的確在尤里烏斯死后解散了這個組織,但當時仍有一部分在外執行任務的成員沒有回到帝都,卡洛收編了他們……讓他們作為效忠于教廷的劊子手繼續存在。”
至于瑪格麗特的家族徽記,多半也是那些圣歌隊成員帶回來的。
艾薇的父親就是圣歌隊項目的研究者,在帝都政變前一度與尤里烏斯來往密切。
或者更準確地說,尤里烏斯一直都牢牢地將這個流淌著古老血脈的家族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維羅妮卡。”
而現在,輪到索拉里斯發問了,他凝視著對方手中經過附魔的釘頭錘,“在聽到了真相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維羅妮卡并未立刻作答,她知道索拉里斯沒有說謊。
這意味著卡洛手上的血債又多了一筆,可是,這又會改變什么?
她也知道索拉里斯心意已決,一旦讓他通過了密道,進入禮贊圣堂見到了那些教派領袖,卡洛一直以來努力維持的一切都會煙消云散。
是時候做出選擇了,維羅妮卡。
熟悉的聲音又一次在她的腦海里回響:
你瞧,索拉里斯現在很虛弱,殺掉他不費吹灰之力。
反正所有人都認為他已經死了,這筆血債不會記錄在你的頭上。
不僅如此,卡洛會更賞識你。
聽見了么?你甚至不需要親自動手……
下一刻,維羅妮卡雙目一凝,她幾乎把嘴唇咬出了血來,奮力投擲出去的釘頭錘筆直地砸向索拉里斯,面對著迎面而來的一擊,索拉里斯卻不躲不閃,他就站定在原地,滿臉釋然。
擲出的釘頭錘卻與他擦肩而過,命中了飛掠向索拉里斯的黑影。
隨著重物從半空中落下的悶響,一個青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迎面而來的一記重錘讓他滿臉鮮血,然而他的表情卻像是一點都感受不到疼痛,反而用疑惑的眼神注視著維羅妮卡。
因為,在“設定”中維羅妮卡不是他們的敵人。
卡洛認為哪怕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場景,維羅妮卡也一定會做出最理智、最符合教廷利益的判斷。
那意味著,她會成為圣歌隊最可靠的戰友。
可是就在剛才,維羅妮卡擲出的釘頭錘卻命中了他。
維羅妮卡接下來的話則又一次印證了青年的疑惑。
“索拉里斯,不想死的話,就到我這邊來。”
索拉里斯沒有絲毫遲疑,直奔維羅妮卡而去,他們并排站在一起,擺出了迎敵的架勢。
隨著青年的墜落,越來越多的黑影出現了。
他們并列在一起,胳膊化作了刀鋒,齊刷刷地注視著索拉里斯。
維羅妮卡泄憤式地撕開了手中的魔法卷軸。
這真是一個愚蠢的選擇。
低語在她的腦海中嘲諷著她。
維羅妮卡,看來你沒能在真理學社學到任何東西。
維羅妮卡覺得或許低語說得沒錯,她也很清楚這一錘子和撕開魔法卷軸的代價。
她的人生將會因此而改變。
她的地位、她的未來都在離她遠去。
“別在這磨蹭,沿著密道往里面跑,跑到禮贊圣堂去,然后召集所有人。”
維羅妮卡急促地說道,即使是她,也從沒有一次性面對過這么多圣歌隊的成員,不過她在前往帝都學習時,曾聽說過他們的威名。
圣歌隊的每一個成員,都是由尤里烏斯打造出來的殺人機器。
“可是你……”
“你先去,我一會兒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