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另一邊。
偌大的房間里,艾薇的心情無比焦灼,她能看出貴婦人生氣了,氣得咬牙切齒,腿都在打顫,那深吸一口氣的模樣勾起了她內心深處最恐懼的回憶——這是小時候姑媽每次要拿把她摁在床上打屁股前的征兆。
這倒霉孩子!
艾薇在貴婦人眼里也看出了這樣的意味。
而屋里氣氛變得如此焦灼的原因讓艾薇哭笑不得,出乎意料的變故終究還是發生了。
她可以看出貴婦人是一個裝扮愛好者,她的興趣就是把她的孩子帶進屋里,為他們換上各種漂亮的衣服,艾薇還在貴婦人的居所里發現針線,這些充滿了哥特式元素的裝扮都是她親手縫出來的。
為了見到瓦萊麗老師,艾薇忍辱負重,任由貴婦人把暗色系的蓬蓬裙穿在她的身上,腿上還套上了一雙黑白色調的長筒襪,這顯然不是皇室成員或新內閣首相該穿的衣服,要是被姑媽看見了,一定會揪著她的耳朵,咬牙切齒地問她是不是想去帝都話劇院工作了?
金色的長發也用艷麗的發帶綁成了雙馬尾。
緊接著,意外發生了。
貴婦人發現她的頭頂上出現了一撮怎么都梳不下去的金毛,每當她用梳子把金毛壓平,它都會不屈不撓地再次挺立起來。
艾薇能明顯地感受到貴婦人情緒的變化,從一開始耐心地重復梳頭動作,到后來用梳子用力下壓,再到把整個手掌貼在她的腦門上,一直持續了近五分鐘。
然后在她手掌離開艾薇腦袋的剎那,堅強的金毛又一次彈起了腦袋。
艾薇如同洋娃娃一般端坐在椅子上,她面朝著鏡子保持沉默,卻還是聽見了身后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如果放在平時,她早就讓那一撮金毛老實點了,可是如今金毛也被感染了食尸鬼疫病,現在的它就如同一匹徹底放飛了自我的野馬,根本聽不進去任何道理,從它敢對著伊森釋放頭槌的行為就能看出她的金毛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嗜血狂徒。
它連伊森的話都不聽,又怎么可能向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怪女人低頭?
“你……”
貴婦人的嘴唇抽搐了好幾下。
這倒霉孩子!
她想要斥責艾薇,可仔細一想又覺得無從罵起,畢竟艾薇現在乖巧懂事,非常配合她的換裝,充分滿足了她的興趣,儼然就是一個完美女兒的形象,至于頭頂上這一撮油鹽不進的金毛……
那不是人能控制的。
萬千思緒劃過心頭,她終于改口道,“你是不是晚上洗了頭發沒吹干就睡覺了?”
“吹干了。”
艾薇嘆氣,“我從小它就這樣,你不用管它。”
“怎么可能不管?”
貴婦人提高了語調,她從見到艾薇的第一眼,就毫不掩飾對她的喜愛,若是為她換上蓬蓬裙,那便是一個比洋娃娃更加精致的姑娘,事實也的確按照她預想中的方向發展著,然而這一撮挺立不倒的金毛卻毀了一切。
她無法容忍自己女兒頭頂上出現這么一撮突兀的金毛,看著就像是洗了澡之后不吹干頭發,這會讓人懷疑她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
貴婦人心一橫,從抽屜里拿出了剪刀。
“等一下,等一下!”
艾薇也有些慌了,“這金毛剪不得!”
“為什么?”
“因為……它在我頭上待了很多年,已經有感情了。”
她覺得自己有些口不擇言,對自己一拍大腿想出來的理由很不滿意,于是又補充道,“我可以戴一頂帽子。”
“帽子和你這身衣服不搭。”
貴婦人的視線已經完全被艾薇頭頂上的金毛所吸引,甚至完全忽視了她精心為艾薇搭配的哥特式蓬蓬裙,原本這時本應是她仔細欣賞作品的時候,可一撮金毛就像是落在了油畫上的鳥屎,成了讓人能忽視整幅畫卷的敗筆。
“那……”
“你坐著別動。”
貴婦人長嘆一聲,收起了剪刀,她從抽屜里拿出來更多東西,發圈、首飾,在艾薇的注視下,她小心翼翼地為這一撮金毛穿上了一件件“外衣”,當發飾徹底將它遮擋住,又確保了不破壞艾薇整體打扮的情況下,才終于將懸著的手耷拉了下來。
至此,她已經完全沒有心思欣賞打扮好的艾薇了。
艾薇通過鏡子觀察著貴婦人的動作,直到她的情緒趨于穩定,才開口問道,“那個真理之神信徒……”
“貝拉摩!”
貴婦人扯著嗓子喊了一句,不多時門外便傳來了腳步聲。
進門的是幾個孩子中最沉默的寡言的一個,他身材消瘦,總是面無表情,在宴會廳時艾薇注意到只有他對伊森描述的美食俱樂部完全不感興趣,但他也沒有質疑和反駁,只是站在人群里,冷眼旁觀著宴會廳里發生的一切。
而現在,她聽見了這個年輕食尸鬼的稱呼。
貝拉摩,與暗爐城的貝拉摩大公相同的姓氏,一些圖省事的人會使用“小貝拉摩”這樣的稱呼。
貝拉摩大公的兒子在若干年也突然被食尸鬼疫病感染,他拒絕了獵魔人公會和教會的幫助,而是聽從了一位女巫的建議,他偽造了兒子的死亡,實際上是在女巫所提到的“十四日”把染病的兒子送去了郵局附近。
自那之后,他的兒子就消失了,只有一些零星的線索讓貝拉摩大公認為他的兒子還活著。
小貝拉摩依舊維持著面癱式的表情,等待著貴婦人的進一步指示。
“帶她去地牢。”
貴婦人心力交瘁地擺了擺手,她原本打算親自為艾薇引路,卻被她頭頂上的那一撮金毛鬧得興致全無,現在她只想一個人待在房間里靜一靜,順便思考下次該如何對付這個頑固的對手。
小貝拉摩只是點了點頭,率先走出了屋子。
兩人一前一后,城堡里安靜得只剩下兩人的腳步聲。
夜深了,經歷了晚宴的食尸鬼們都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他們有著與人類相似的作息。
地牢的位置隱藏得十分隱蔽,小貝拉摩帶著艾薇去了一個看起來像是酒窖的屋子,酒窖里混雜著葡萄與血的氣味,他走到最內側的巨大橢圓形酒桶,在酒桶后方操作了片刻,旁側的磚墻傳來了一陣悶響,一道暗門緩緩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小貝拉摩向左側移了一步,示意艾薇進去,他看起來沒有跟過去的意思。
“我和那個真理之神的信徒其實是——”
“你不必向我解釋。”
小貝拉摩打斷了艾薇的故事,這是她和伊森在房間里商量好的,瓦萊麗是從美食俱樂部逃出去的“食材”,而他們是來處理善后工作的,艾薇根據瓦萊麗在帝都的經歷,為這個故事填補了許多細節。
“不論你和那個男人有什么目的,又在計劃著什么,你們暫時都是安全的。”
小貝拉摩冷聲說道,“布拉克雷夫家族只有一個規矩,就是禁止同類相殘,只要母親還把你們當成同類一天,你們在這里就是安全的。”
他的語氣聽起來很不客氣,然而從內容來看卻又不像是警告,反倒更接近于某種提示……提示他們該如何利用好布拉克雷夫家族的規矩。
貴婦人是布拉克雷夫家族的家主,也是規則的制定者,在非必要的情況下,她絕不會在自己的孩子面前違背這項規則。
“謝謝。”
小貝拉摩依舊沒有回應,他將視線移向了別處。
對于艾薇與瓦萊麗的會面,他看起來沒有任何興趣。
艾薇踩著黑色小皮鞋,沿著長滿苔蘚的古老階梯一路向下,在深邃的黑暗盡頭終于傳來了一絲光亮。
地牢里只關押了一名囚犯,她也如愿以償地見到了心心念念的老師。
好在地牢的環境要比她想象中好一些,牢房里有書桌和床鋪,走近時,瓦萊麗正坐在桌前,面對著一本厚厚的羊皮書,這本書看起來有了些年頭,書頁早已泛黃,又因為被人翻閱過無數次而充滿了褶皺。
瓦萊麗看著迎面走向自己的艾薇先是一愣,在對上了艾薇那一雙充血的眼睛時,頓時變了臉色,“你——!”
“我的時間不多。”
艾薇壓低了聲音,她輕輕一拋,便將瓦萊麗寄去帝都的信件扔到了桌上,她們在這不能說太多,雖然為他引路的小貝拉摩看起來并不打算監視她,但難保貴婦人沒有在地牢里設置監視的法術。
她走近牢房,故意擺出一副冷漠疏遠的表情,“你還有什么想說的?”
艾薇等待瓦萊麗閱讀完書信的內容,作為真理之神的信徒,她的老師應該能立刻理解她來到這里的目的。
然而瓦萊麗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那不是久別重逢后的信息,亦沒有任何欣慰,艾薇分明看見恐懼爬滿了瓦萊麗的雙眼,她很難想象老師為什么會流露出這樣的表情。
“走。”
良久之后,瓦萊麗幾乎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個聲音。
緊接著她開始大口地喘著氣,將信件揉成一團,又泄憤似地撕碎。
——“我沒有寫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