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這件事想要解釋起來有點復雜。”
伊森清了清嗓子。
夏洛特依舊維持著一言不發的狀態,她雙手抱著肩膀,指甲都要陷進肉里。
她并不相信古樹的預言,在機械蝗災降臨后,伊森成為了她心中最后的希望,然而她在蝗蟲的襲擊中跨越了大半個城市,一路見證了無數王都居民在蝗蟲的襲擊下變成了流淌著銅血的怪物,在此處迎接她的卻是伊森和這些入侵王都罪魁禍首打成一片的景象。
蝗蟲匍匐在他的腳邊,親昵地用腦袋蹭著他的手掌,仿佛他便是喚來天災的罪魁禍首。
雖然夏洛特對奧勒德皇室失望透頂,但克服了恐懼,集結于此的居民卻是這個王國的集市,而在蝗蟲的第一批入侵中,居民就傷亡大半,只有少部分躲進了地窖和地下水道才逃過一劫。
但在另一方面,她的內心又期待伊森能說出一些能讓她相信的解釋,哪怕……是欺騙她也好。
距離她過完成人禮只過去了不到一周,這是大多數召喚師剛剛踏上冒險的年紀,而她卻與古樹的預言綁定在了一起,她正身處王都,面對著一場頃刻間便毀滅城市的災難。
“所以,就讓時間來證明一切吧。”
最終伊森放棄了解釋,“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至于未來的夏洛特會明白些什么,他也無從得知,他只能說懂的都懂,不懂的他也不會再去解釋了,更何況沉溺于已經發生的慘劇沒有任何意義,他總會向前看。
并且伊森已經整理出了一些有利的情報。
王都的居民只是被蝗蟲群傳染了某種疾病,進入了行尸走肉的狀態,而既然是疾病,就會存在治愈的可能。
另一個好消息在于,這些機械蝗蟲很親近他,盡管這會讓他看起來像是為王國帶來毀滅的元兇,但伊森盤算的則是他該如何利用這一層關系。
蝗蟲無以計數,當它們聚集在一起便會形成一團黑云,若是想要將其全部根除,難免需要用到凜冬和羅威娜提到的圣者使用的超位魔法,在學院的一些藏書里也將這種威力過于巨大,并且一旦使用勢必會帶來大量破壞的法術稱為禁咒。
以消滅蝗蟲群為目的釋放超位魔法的結果,就是將城市的建筑與仍在游蕩的被感染的居民一起付之一炬。
而這個意料之外的發現,給予了伊森另一個選擇。
所以他翻身乘上了柯洛伊小姐的背脊,金色的神鳥振翅升空,隨著一聲嘹亮的嘶鳴,整個城市的機械蝗蟲都受到了感召,它們在同一時間停下了行動,調轉身體,追隨著神鳥金色的尾跡而去。
夏洛特循著黑云涌動的方向看去——那里正是神樹的所在。
她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
她想起了《咕咕鳥日報》對于機械魔物的分析,魔物研究專家們認為機械魔物很可能對人類并無惡意,只是那些城市正好擋在了它們前進的路線上。
現在也是如此。
蝗蟲群以及伊森的目標是神樹,以及居住在神樹之上的緋紅女王。
也許這從一開始就是他的目的。
短短數分鐘時間,那吞沒一切的黑云便離開了城市,只留下了一地被感染腐化的景象。
夏洛特看見了筑到了一半的蟲巢,議會廳的鍍金穹頂如同被巨獸舔舐過,裸露的鋼筋呈現出詭異的生物特征,鐵銹如痂皮般剝落處,新生的合金表面浮現出昆蟲復眼紋路。那些被啃噬的立柱斷面,數以萬計的六邊形咬痕正在緩慢蠕動著。
倘若伊森沒有離開,整個王都都會變成蝗蟲的孵化場。
伊森回望了一眼越來越小的城市,他的身后跟隨著密集的機械蟲群,位于旅館外的夏洛特早就不見了蹤影。
他要去見緋紅女王一面。
從處理問題的方式來看,緋紅女王和黃金之王的性格大相徑庭。
若是換作掌控欲極強的黃金之王絕對不可能容忍阿爾戈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把她統治的轄區變得亂七八糟。
距離第一只機械魔物出現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天,緋紅女王對此卻沒有一丁點表示,這讓伊森想要立刻見到對方,采訪一下她對于阿爾戈斯的行動有何看法。
而在另一邊,還有另一個人踏上了相同的旅程。
“黑鋼——!”
神樹之下的村落中爆發出了一聲怒喝,披著淺綠色的長袍的祭司們將這位不速之客團團圍住。
他們難掩驚懼。
黑鋼看起來很不正常,他的眼神空洞無神,猶如血管的藍色紋路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他上半身的皮膚上,他的右手正提著一位林蔭祭司的衣領,一路將他拖進了村子里。
林蔭祭司生死不明,他的身上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變化。
被切割開的傷口露出了被銹化的金屬骨骼,血液變成了銅色,當黑鋼松手時,這個看起來死去多時的林蔭祭司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的嘴唇輕微地蠕動著,發出讓人難以理解的低語。
“……讓開。”
黑鋼聲音低沉,又向前走出了幾步。
“攔住他!”
大祭司怒喝一聲,林蔭祭司們立刻發難,作為緋紅女王的親衛隊,他們無需魔物,林地里的樹木與植被便是他們的伙伴,剎那間,布滿了荊棘的藤蔓破土而出,頃刻間便將黑鋼纏繞在了中心。
枝葉的抖動聲仿佛便是自然發出的怒吼。
“這里是緋紅女王的棲息之所,只有被女王召見之人才有資格踏足禁地!”
大祭司高振雙臂,“現在你要為你的惡行付出代價!”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荊棘藤蔓撕扯著黑鋼的身體,將他硬生生拽入了泥土之下。
他們曾經用這樣的方式懲罰過許多擅闖禁地之人,藤蔓會將他們囚禁在泥土的最深處,讓他們陷入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的狀態,懲罰會一直持續到他們的最新得到原諒的那一天——林蔭祭司們相信,只有這樣的方式才能讓惡徒們直面自己的內心,凈化他們邪惡的那一面。
而緋紅女王是仁慈的,即使對待惡徒,也會平等地賜予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
然而這一次,大祭司的感覺很不好。
從黑鋼燃燒著蔚藍色火焰的眼神透露出的并非欲望與邪惡,而是某種更加純粹、更強烈的情感。
哪怕在軀體被重構,抑或是變成了被本能驅使的怪物,他最后一刻的情感也延續了下來。
大祭司死死盯著黑鋼被藤蔓拽下去的地方,泥土被重新填補,青草又破土而出。
他不知道像黑鋼這樣的惡徒究竟應該被關押多長時間。
但下一刻,他的思緒被腳下猛烈的晃動所打斷。
有什么東西從泥土下面鉆出來了,漆黑、龐大,而又鋒利。
那應該是龍類的利爪。
一只成年的飛龍,漆黑的鱗片,鱗片上覆蓋著一層金屬薄膜,洶涌的藍色能量從鱗片的縫隙中涌現著。
這便是大祭司看見的最后景象,那龍爪伸向了他,呈現出了捏合的動作。
“大祭司——!”
林蔭祭司們發出一聲疾呼,他們目眥欲裂,難以相信眼前的景象。
當龍爪松開時,映入眼簾的并非兩眼一黑,昏死過的大祭司,他們看見了一團因擠壓而變形的肉塊,黑龍輕輕一甩,便將那已然失去了生命跡象的物體甩飛了出去。
女王的規則被打破了。
“死亡”真真切切地在他們眼前上演著。
緊接著,林蔭祭司們看見了更駭然的景象——他們看見荊棘藤蔓割開了黑鋼鱗片,它們被藍色的血液所腐蝕,蠕動著、扭曲著,變成了軟管狀的生物,它們脫離了樹木與植被,以異常的方式增生著。
村落外傳來了一聲聲巨響,腳下的土地隨著由遠及近的聲響猛烈地搖晃起來。
是一只猛犸象。
它已經完成了蛻變,身上再也找不出一絲血肉存在的痕跡,它的眼睛同樣燃燒著蔚藍色的能量,猶如一輛行駛著的戰車般不遺余力地朝著神樹的方向進發著。
祭司們還聽見了云端傳來的尖嘯,一只長約數十米的猛禽從他們頭頂上方掠過——越來越多的魔物出現了,它們誕生于不同的區域,此刻卻都有著同樣的特征,血肉與骨骼被金屬、機械取代,它們的血液是蔚藍色的。
不久之前,《咕咕鳥日報》帶來了王國各地的消息,機械魔物正同時朝著神樹的方向前進著。
只是沒有人能料想到它們來得如此之快。
下一刻,藍黑色的身影撕裂了大地,當它那一雙遮天蔽日的羽翼張開之時,整個村莊在它的面前都顯得渺小不已,涌動著藍色火焰的眼神并沒有在祭司們身上多做停留,龍尾掃過村落的樹屋,那承載忠誠與榮耀,存在了上千年的樹屋便盡數崩塌。
“歡迎來到真實的世界。”
黑龍吐露出了人類的語言,那一雙眼睛不再渾濁,而是摻雜了一絲戲謔。
林蔭祭司被振翅形成的風壓掀飛了出去,黑龍沒有給予他們最后一擊,但那絕非出于仁慈,他們被拋到了機械魔物的集群中心,擋在了它們的必經之路上。
再也沒有人能阻擋黑龍之王的道路。
黑龍朝著神樹的頂端飛去。
伊格內修斯,這是它的名字。
當荊棘藤蔓將黑鋼拽入泥土之下,當他五感盡失,被林地鎮壓于泥土之下,他回想起了自己的名字,還有……那種熟悉的,烙印在血脈之中的屈辱感。
被一并喚醒的還有更久遠的記憶。
他曾經就身處在真實的世界之中,從它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流淌著高貴的黑龍之血,他們是這個世界最強大,最古老的魔物,也是位于食物鏈最頂端的存在,直到某一天,一個紅發人類女性出現在了它們的領地。
紅發女人書寫了黑龍一族的命運。
向人類低頭,成為他們的同伴……但是所謂的“伙伴”不過是美化后的術語,魔物之于人類,更接近于寵物與主人之間的關系,她所立下的契約從未平等過,在契約的影響下,他們無法真正傷害到人類,然而人類卻能大搖大擺地闖入他們的領地,偷走本屬于他們的東西。
而伊格內修斯這個名字,也是一個人類為他取的。
偷獵者闖進了黑龍的巢穴,仗著契約的庇護,偷走了一枚黑龍蛋。
這枚黑龍蛋以高價在黑市流通,最終被拍賣到了一位大貴族手里。
那些早已被淡忘的記憶正一點點在他的腦海里復蘇,他想起了“主人”揮動的長鞭,在鱗片完全長成之前落在身上會帶來心悸的疼痛,他還想起了饑餓的感覺——這是人類對于不聽話魔物的懲罰。
餓上一個星期,就連龍類也會低下他們高貴的頭顱。
馴獸師總是如是說道。
但也正因如此,他學會了很多。
學會了人類打交道的方式,比起契約帶來的限制,他意識到人類的手段更行之有效,即使在一個沒有“死亡”概念的世界里,人類也懂得該如何為他人帶來痛苦。
他想起了“主人”遭到皇室的審判,成為眾矢之的,他被沒收了所有的家產,曾經擁有的一切都離他遠去。
珍視之物被他人奪走,他也要忍受饑餓,體驗尊嚴在地上被人踐踏的感覺。
但這還遠遠不夠!
神樹的盡頭近在咫尺,黑鋼已經能看見那坐落于繁茂枝葉間的樹屋。
這里便是那個紅發女人的棲息之所,她便是萬惡之源。
黑龍懸停于樹屋之前,剎那間蔚藍的火焰以焚盡一切的態勢蔓延開來。
伊格內修斯在王國語義中有著“英雄”與“自由”的意義,當那個貴族買下它時,希望它能將他們家族的榮耀延續下去。
心中的執念喚醒了他的意識,讓他適應了這個被“藍湖”改造過的身軀,他能感受到舊神的力量此刻就涌動在他的血脈之中。
而他將撕毀緋紅女王締造的契約,讓這個虛偽的世界迎來終結。
“你來了。”
他又見到了那個紅發女人,她就站在藍色的火海之中,似乎對于他的到來并不意外。
紅發女人就如記憶中一般臉上掛著虛偽的淺笑。
可她卻說著讓人不明所以的話。
“伊格內修斯,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