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黑龍之王在烈焰中蛻鱗,青銅齒輪刺穿它的血肉,蒸汽從熔毀的喉中噴涌。天穹便裂開硫磺的縫隙。有蝗蟲從深淵涌出,翅是黃銅鑄就的,牙是淬火鋼刃,腹中響著齒輪嗡鳴的異響。它們額上戴著蒸汽冠冕,尾蟄滴落滾燙的瀝青,所經之處連青草都生出活塞與鉚釘——《啟示錄1:13》。”
“國王陛下,撤離的隊伍已經準備好了,我們調動了協會里最優秀的召喚師,以確保路途的絕對安全。”
此前還在王都廣場發表激昂演講的大臣此刻紅光滿面,邀功似地向奧勒德十一世講述著自己的安排。
國王帶上了家眷,還有象征著緋紅女王賜福的權杖。
這場席卷整個王國的浩劫對他來說卻并非壞事,遷都地點已經決定了——王國北境的群山地帶,那里是為數不多沒有發現機械魔物蹤跡的地區,雖然物質設施不如以中原地區優越,但勝在安全。
位于群山之巔的“龍脊”,那里是只有作為天空的王者巨龍才能抵達的地方,更重要的是,那里是他的故鄉,他的家族在北境勢力根深蒂固,現任城主是他的發小。
“請陛下放心,一切都在我……我們的掌控之中。”
大臣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
“只可惜黑鋼不能與我們同行。”
國王卻長嘆一聲,這一路雖有協會的精銳護送,但長路漫漫,更糟糕的是協會的慎言樹遭到了不明人士的破壞,王國的傳送方式陷入了癱瘓狀態,若是依靠魔物搭載則有數十天的路程,難免會發生意外。
雖然大臣費爾羅克推薦騎乘飛行魔物,但皇后卻受不了顛簸,又加上飛行魔物不便于運輸,便退而求其次,采取了車隊的方式。
“是啊,真是太可惜了。”
費爾羅克裝模作樣地附和道,但對他來說,黑鋼的敗北是上天賜予他的禮物,若是黑鋼還在,一切的決定都得圍繞著后者來展開,根本沒有他能說得上話的地方。
自從成為皇家召喚師協會會長以來,黑鋼就一直都是獨斷專行的風格,早該有人治治他了!
而現在……他的時代來臨了!
費爾羅克的腳步都變得輕快了許多,時隔多年,他的家族,北境高原地區的人們,又將重回權力的最中心!
火把照亮了王都,這是一個不眠之夜,王都很少像今天這么熱鬧過。
國王又問道,“征召部隊那邊如何了?”
“一切都和計劃中的一樣。”
費爾羅克對于自己的工作進度很滿意,只需要一段激勵人心的演講,他的“兄弟姐妹”們就會像打了雞血一樣趕赴戰場,早在龍脊城的時候,這就是他們家族的老本行,在數十年前的飛龍入侵事件中,他的父親就是靠著一段穹頂演講,率領北境的人民用人海戰術填平了人類與飛龍之間懸殊的力量差距。
只是這一次在戰斗中逝去的人就真的死了。
但只要能將他們的權力和榮華富貴繼續延續下去,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夜色之中,費爾羅克漆黑的眼眸中倒映著火把的光亮。
這便是他一直以來的信條——這就是國家與人民的意義,不是么?
用多數人的血與汗來維持少數人的特權,這個世界向來都是如此,過去、現在、未來都不會改變。
而作為受益者,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將特權維系下去。
“國王陛下,王都的人民會為我們守住后路,我們只需一路向前。”
費爾羅克說道,“該出發了。”
在黎明到來之前,遷都的隊伍開始了向北境的進發,費爾羅克端坐在離奧勒德十一世最近的車里,透過虛掩著的窗戶望著浩浩蕩蕩的隊伍,他知道這一幕將被載入史冊,無論過去多少年,當未來的人們回看這段歷史,都會知道忠臣費爾羅克于王國危難之際向奧勒德十一世提出了遷都的計劃,讓這個處于危急存亡關頭的王國延續了下去。
但緊接著,費爾羅克的視線被更遙遠的地方所吸引。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在那黑暗的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正朝著他們飛快地靠近著,它們與夜空融為了一體,隱約能聽見翅膀震動的聲音。
它們的數量要比車隊的數量更多,也更密集。
也許是他太累了。
費爾羅克如此安慰自己,這實在是漫長的一天,從今天睜眼起他就連一刻都沒休息過,他只是在精神極度疲憊的情況下產生了耳鳴。
但這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他真該睡上一覺,等醒來時,車隊便早已離開了王都,就連城市的輪廓都看不見了。
他合上眼睛,在失去了視覺過后,嗅覺和聽覺卻變得愈加敏銳了。
費爾羅克嗅到了銹味,那與血液的味道有些相似,且變得愈演愈烈,他還聽見了車外傳來的騷動,不止一個人覺察到了遠方的動向。
“嗡嗡嗡嗡——”
翅膀震動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當它們離得足夠近的時候,費爾羅克才覺察到那聽起來并不像是生物的翅膀,而更像是軸輪轉動的聲音。
他在王都的工匠大廳里聽到過這種聲音,那些工匠總是喜歡擺弄些讓人看不明白的工具。
再度睜眼時,他已經能清楚地看見那一片黑云了。
金屬造就的身體,黑壓壓的鋸齒浪濤,遷徙的蝗蟲鞘翅迭成了死亡的潮汐。
那些被釋放出來的魔物在第一時間選擇了逃跑。
拋下了他們的主人與車隊,魔物的本能在這一刻壓垮了他們與召喚師之間的羈絆,這在王都歷史中也從未發生過。
“嗡嗡嗡嗡——”
振翅的聲音越來越強烈了。
它們掠過曠野,費爾羅克隱約看見了地貌的變化。
松樹的針葉瞬間硬化成鋼刺。旋轉鋼牙切入樹干,年輪便綻開黃銅色的同心圓,樹脂從裂口噴涌為黑色油脂,藤蔓在蟲群振翅中扭結成纜繩,地衣化作鐵銹色苔蘚,散發著淡藍色熒光的能量在被腐蝕的土地上蔓延著。
它們并非吞噬,而是在帶來改變。
費爾羅克還看見了倉皇奔逃的召喚師們,但他們很快就被蝗蟲追趕上了,他們身上的皮肉被輕易地切割開來,就如屠場的肉豬,傷口中流淌出的并非血液,而是銅色粘稠的液體。
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聽起來像是奧勒德十一世的聲音,但并未持續太久。
事實上人群的尖叫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也許只有十幾秒或是更多的時間,他們就已經被“黑云”吞了進去。
車窗被鋒利的翅膀割開了,過境的蝗蟲發現了他。
他與那一雙藍色的眼睛對視著。
也許他該對這些驚慌失措的人們進行一段激勵的演講,讓大家重新團結在一起。
但費爾羅克什么都沒做,這沒有意義。
他甚至連反抗的念頭都很難提起,因為蝗蟲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在任何人能做出合理判斷之前,就已經來到了他們的身邊。
真是一場噩夢啊。
費爾羅克又一次合上眼睛。
奇怪,為什么他會做這樣的噩夢呢?
“沒有援軍了,費爾羅克那個混球從一開始就是騙人的!”
地窖的一聲吶喊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人們面如死灰。
當猶如天災般的蝗蟲降臨時,征召兵冒著巨大的風險,派出了一隊人前往王城,那時的他們還抱著美好的幻想——只要能與皇室與協會的精銳們匯合,他們便能組織起有效的反擊。
王都下方錯綜復雜的地窖和水道成為了幸存者最后的堡壘,蝗蟲暫時還沒法抵達這里。
但在犧牲了幾乎全部人手之后,這支敢死隊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從一開始就沒有援軍。
當他們費盡千辛萬苦,終于進入王城時,在那里等待他們的只有空蕩蕩的宮殿,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帶走了。
此刻唯一的慰藉便是機械蝗蟲降臨的速度也超出了皇室與費爾羅克的意料,車隊還未前進多少距離,就與蝗蟲群正面相遇,而身處王都之外的他們可找不到地窖或水道這種設施躲藏進去。
這個王國最精銳的召喚師們竟然在第一次交鋒中就死了個精光。
“我們現在怎么辦……?”
一位老婦人問道。
這一聲詢問熄滅了地窖里的所有聲音。
人類與蝗蟲的第一場戰爭幾乎是以一面倒的方式結束的,蝗蟲群也許只用了幾分鐘就占領這個城市,只有少數躲藏進地窖的人幸存了下來。
然而這一切遠沒有結束,他們正面臨許多嚴肅的問題。
地窖和水道缺少食物,被污染的水源無法飲用,加上這里通風不暢,根本沒法長時間待在這里。
三天,一天?
還是更短的時間?
“我們需要派人回到地表上把食物和物資帶回來。”
回歸的敢死隊成員面色凝重地說道,十幾人的隊伍如今就只剩下他一個,并且他很清楚他的幸運已經用完了,若是再返回地表,他恐怕就很難再返回地窖了。
“它們的目標是神樹,對吧?”
逃難者之中有人問道,“我看了《咕咕鳥日報》,有魔物研究者認為它們的目的地是前往神樹,那些遭遇破壞的城市只是恰好擋在了它們的前進路線上。”
這是他們最后的希望。
也許只要他們在地窖里堅持得足夠久,就能熬到機械蝗蟲離開。
回應逃難者的依舊是長時間的沉默。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就如他們無法知道這場災難會持續多久,以及王國的未來會何去何從……
而此時此刻,身處地表之上的伊森也陷入了沉思。
“你,過來一下。”
他試著向其中一只游蕩著的蝗蟲發出指令,那雙蔚藍的眼睛先是疑惑地打量了他片刻,接著便煽動著翅膀,刻意放慢了速度,飛到了他的面前,它還保持了安全的距離,避免鋒利的翅膀劃傷伊森的皮膚。
伊森向機械蝗蟲伸出手,它似乎理解了伊森的心思,索性收起翅膀,落在了地上,還主動把腦袋湊了上來。
嗯,就和想象中一樣冰涼而又堅硬的觸感。
“老森,攤牌吧,是不是你指使的?”
紫色小蝙蝠也站在地上,兩只翅膀以抱胸的姿勢交迭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相當奇妙的姿勢。
當如天災般的蝗蟲入侵王都時,他們也都在現場,羅威娜和彼岸都做好了大鬧一場的準備——能讓兩位圣者毫無顧忌動手的情景可不多。
但緊接著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這些機械蝗蟲一個個都避開了他們,甚至就連他們所處的旅店都因此而幸免于難,在被機械蝗蟲占領的城市中形成了一片奇特的“安全區域”。
而在后續的調查中,這些蝗蟲更是連演都不演了,還像寵物一樣親昵地蹭著伊森的手掌。
這一次,在律師到來前,伊森決定保持沉默。
因為現在連他都覺得自己很可疑了,他很難向其他人解釋為什么這群眨眼間就占領了整個城市的“天災”,會聽從他的指令。
難道……
他才是真正的巫妖王?
他只能猜測也許是他在夢里見過阿爾戈斯一面的緣故,出于某些未知的原因,舊神總會對他產生天然的好感。
“看得懂地圖嗎?”
他低頭注視著趴在地上的機械蝗蟲,蝗蟲依舊親昵地蹭著他的手掌,對他的提問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看來這些異化的魔物只具有最基礎的生物本能,智力則在異化的過程中喪失了。
這和他調查的結果如出一轍,被蝗蟲傷到的王都市民們并沒有死亡——至少他們還能動,會在城市里游蕩,唯一的問題是他們行動的方式和喪尸幾乎一模一樣,不會說話,當你靠近時還會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聲音。
“是誰指使你們來的?”
依舊是雞同鴨講,機械蝗蟲愜意地抖了抖翅膀,身體開始微微搖晃起來,這吸引了它的伙伴們,越來越多的蝗蟲朝著伊森的方向聚集過來,它們一個個都收起翅膀在地上整齊地排起了隊。
被伊森摸腦袋似乎對于蝗蟲們而言是某種獎勵。
這突如其來的異象還吸引來了其他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第一次蝗蟲入侵后躲進了地下,在這個城市之中,還有一個身影在獨自戰斗著。
長時間的戰斗讓夏洛特渾身布滿灰塵,再加上一宿沒睡,她的精神也臨近崩斷的邊緣。
而就在剛才,她覺察到了機械蝗蟲的動向,她披上了隱形斗篷,一路尾隨蝗蟲的足跡而去。
在這條道路的盡頭,她見到了一個心心念念的聲音。
只是這與她想象中的會面相距甚遠。
“坂木——!”
伊森聽見了不遠處咬牙切齒的聲音,那位金發少女正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瞪著他。
“你先別急。”
伊森脫口而出,手忙腳亂中還順勢抱起了一只往他手掌蹭的機械蝗蟲。
他覺得此情此景之下,自己應該發揮口若懸河的能力,好好為自己解釋一番,但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夏洛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話聽起來怎么也有些怪怪的,怎么一股腳踩兩條船被當場抓獲的既視感?
夏洛特沒有開口,依舊凝視著伊森,等待著他的下文。
“總之,你先別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