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已過,陽光灑在花田上,放眼望去,遠處是一望無際的金色花海,涼爽的微風拂面而來,這大約是晚春了。
克勞利倚靠在橡樹下,凝望著遠方的花田,空氣中彌漫著甜蜜的馨香,這樣的場景一直存在于他腦海深處的某一個角落,他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回到過這地方了。
這里不是橡木城,也不再有那些戴著黃金面具的人們。
在長達數千年的時光過后,克勞利終于得到了休息的機會,不再需要為了黃金之王的統治而服務,也不再需要從去考慮那些潛在的背叛者,而是作為一個名叫克勞利的人活著。
走馬燈。
克勞利腦海里浮現出了這樣的詞匯。
他曾聽一些人說過,當人的生命走向盡頭時,便會看見那些記憶中重要的畫面,他們會在此刻面臨自己的內心。
告訴他這些話的人早就死了,連名字和樣貌都變得模糊不清,除了……
“黃金之王是一個怎樣的人?”
耳邊傳來了這樣的詢問聲。
克勞利怔了怔,他并沒有立刻轉身,而是在原地沉默了許久,直到左手被一個溫暖而又粗糙的手掌握住。
“……還不錯。”
他說出了違心的回答。
克勞利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轉過身去的勇氣,在此時此刻,他絕不想提起黃金之王,更不想讓任何熟悉的人知道他后來的所作所為。
這一切都是虛假的。
他如此安慰自己。
可是那個聲音卻又似乎不打算這么輕易地放過他,“那,你這些年過得還好么?”
“……還不錯。”
“那就好。”
“我得走了。”
克勞利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地說道,斜掛在他腰間劍鞘里的并非黑曜石短刀,而是一把隨處可見的鐵劍,這把鐵劍是由村里的鐵匠鍛造的,作為他踏上冒險旅途的禮物,也是陪伴他完成冒險的最初的伙伴。
他漸漸想起來了。
在花田盡頭有一間木屋,那位于村子的西北角,而他就像是無數渴望踏上冒險的熱血少年那樣,帶上了鐵匠送給他的禮物,向父母宣稱他要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冒險家。
每到這個時候,克勞利記得穿著碎花裙的母親就會站在葡萄藤下面,笑瞇瞇地對他說,“去吧,但是不要忘了,如果在大城市生活得不順心的話,隨時都可以回來。”
說起來,他是怎么成為最偉大的冒險家的來著?
是因為狩獵了危害城鎮的魔物,又或是抵擋了巨龍的入侵?又或者是協助王室平定了叛亂,又率領皇家騎士團征服了一個又一個地方?
所有曾經與他戰斗過身影都在這一刻交疊在了一起,根本分不清彼此,或許也就如那些人所說,當他直面內心時,那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其實都無足輕重。
克勞利終于回想起了自己出現于此的原因。
當他終于有一天回到這個小村莊時,迎接他的是一座墓碑,還有躺在病床上,不斷咳嗽的母親。
這個村莊從沒有出現過那些足以記載進歷史里的強大敵人,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為不久前村里出現了一場傳染病,死了很多人,父親沒能扛過去。
某天上午他心煩意亂地離開家,來到了這棵橡樹下,他總是習慣于用劍與勇氣解決問題,這兩者讓他在冒險的路上戰無不勝,但現在,他卻遇到了最棘手的敵人——死亡。
也許他該尋求別的方法,但他的時間所剩無幾,克勞利已經能預感到,死亡就要追上來了。
腦海中的場景漸漸清晰,那天他在這棵樹下遇到的不是母親,而是一個戴著黃金面具的怪人。
“你需要的是奇跡。”
那個戴著黃金面具的人這么說,“我可以向你提供一個奇跡,我很好奇,你愿意為它支付怎樣的籌碼?”
是的,只要黃金之王的統治還持續一天,他所創造過的奇跡就會繼續持續下去。
克勞利捏緊了拳頭。
眼前的世界頃刻間被黑暗所淹沒,他身體又一次產生了知覺,撕裂的疼痛喚醒了他意識,視線從模糊到清晰大約持續了十多秒,他才終于看清了房間里的景象。
上一秒的記憶還停留在他手執黑曜石短刀,即將割開伊森喉嚨的瞬間。
而現在,他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不遠處還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戴著悲傷面具的查爾曼背靠墻壁,癱坐在地上,血液沿著他的袖管流淌而下。
在這之間的記憶已經消失了,克勞利根本回想不起期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也很難想象究竟是怎樣可怕的咒語,才能在頃刻間重創兩位被黃金之王賜予了神器的臣子。
在這漫長的歲月里,他已經不記得受傷是什么感覺了。
是他們失敗了么?
不,似乎并沒有這么簡單。
房屋被強烈的沖擊破壞了大半,整個樓頂都被掀飛了,金色的光照進了這里,克勞利注意到伊森的狀態似乎也不好過,雖然伊森身上找不出傷口,但他此刻也是灰頭土臉地倒在房間的角落。
他面前的不遠處是一個從地板下面冒出來的黃色腦袋,在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她黃色的及肩長發。
薇薇安公主則以撲街的姿態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洋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回答我!”
伊森的聲音聽起來很強硬,一副內訌了的樣子。
只是……
這個躲在地板里的小姑娘究竟是什么人?是伊森的同黨么?
克勞利滿心疑惑。
而就在另一邊,黃色小土豆則依舊維持著她仰著頭看人的姿勢,表情看起來無辜極了,若是被不知道的人看見了,多半會以為邪惡的伊森罪大惡極,竟然欺負小朋友。
但正是這個滿臉無辜的小朋友,剛才把整間屋子都給炸飛了。
就連伊森都體會到了飛一般的感覺。
雖然元素魔法傷不到他,但爆炸的余波還是弄得他灰頭土臉。
“是你說的啊!”
黃色小土豆不服氣。
“我說什么了?”
“你說讓我先埋伏起來,等黃金之王的爪牙主動出擊,讓我以洋芋地雷的形態出擊。”
她還特地向好友風元素少女咨詢了地雷的含義。
既然是地雷,那肯定是要整棟樓都給炸飛的——博學的文學少女如是說道。
小土豆自認為出色地完成了任務,現在他們頭頂上方都是光禿禿的,房頂是一點都不剩,踩到了洋芋地雷的克勞利當時就被炸飛了,就連緊隨其后闖進屋子的查爾曼都受到了波及,也暈厥了過去。
“你、我、你……!”
伊森一時語塞。
他的確是這么說了,但那更多的是一個比喻,而真正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么土元素會爆炸?
他終于知道查爾曼先生昨晚是怎么被“絆倒”的了,而且他眼尖地注意到克勞利在被炸飛出去的時候,手中的黑曜石匕首還沒掉到地上就不見了,這土元素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樣子,沒想到竟然是個慣犯。
但現在,他必須說些什么來打破這尷尬的局面。
伊森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又抹了一把被熏成了黑色的臉,走到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克勞利身前。
“須臾之砂,這是你們一直以來所仰仗的底牌,在其權能的影響下任何違抗黃金之王的行為都不可能被實現。”
早在前往橡木城之前,伊森就知曉了這些神器的權能。
破除一切魔法與封印的“法師殺手”,以及觸及因果規律的“須臾之砂”,作為最早跟隨黃金之王的追隨者,克勞利幾乎是不可戰勝的,辛西婭建議他們避其鋒芒。
再強大的咒語,再磅礴的魔力,如果無法發動出來都是空談。
辛西婭想象不出究竟破解須臾之砂的手段,在不久之前凈化儀式現場,凱薩洛斯的信徒們便親身體驗到了因果律神器的強大。
他們所有的計劃都化作了泡影,實際上他們從一開始就什么都沒做,也什么都不可能做到。
然而伊森卻捕捉到了須臾之砂的破綻。
這間屋子便是對抗須臾之砂的陣地,“影燈”所在,便是黃金之王意志觸及不到地方,因此克勞利作為一個機制型Boss,正確的打法是設法把他引來這間被影燈環繞的屋子破解其須臾之砂的權能,再與之決一死戰。
伊森很好地利用了克勞利的憤怒,引誘他一步步落入了自己的圈套。
“按照點到為止的原則,你已經輸了。”
伊森輕咳一聲,說道。
“由影燈鑄造的屋子,這就是你的計劃么……?”
他已經許久沒有開口說過話了。
憤怒的面具在爆炸中破碎,散落了一地。
作為黃金之王手下最強戰斗員的克勞利自然立刻就理解了一切,利用影燈來阻擋須臾之砂的力量,伊森不愧是數千年來第一個讓黃金國感到了棘手的敵人,他理解了“黃金之王意志”真正的含義——那便是由神器“福音”所創造的黃金輻射。
只是,談話的氣氛有些尷尬。
伊森制定了一個完美的計劃,但執行的過程中似乎出了些問題。
由影燈建造的屋子被他自己炸飛了,以至于這場對話發生的時候,黃金輻射正源源不斷地照在伊森的后背上。
算了,就當做無事發生吧。
克勞利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之后,決定學習伊森的精神,把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暫時拋到一邊,“既然你能知道須臾之砂的存在,就說明了一件事,辛西婭還活著,而且她果然背叛了。”
辛西婭一直都是他重點監視的對象。
六人議會的其他成員都以為辛西婭在與伊森決斗中死了,只有他不同。
辛西婭是一個潛在的背叛者,但與此同時,沒有任何人比克勞利更了解辛西婭堅韌的靈魂,哪怕過去了一千年,那熾熱的情感也未曾改變過。
這便是黃金之王如此重視辛西婭,把她視作最有趣的玩具的原因。
而現在,辛西婭找到了新的盟友,至少她是這么認為的。
“這就是你們的計劃么……”
克勞利笑了起來,他想要嘲笑兩人,但最終卻只剩下苦澀。
利用神器權能的漏洞,絞盡腦汁地贏下一場又一場的戰斗,或許伊森和辛西婭真的能戰勝六人議會,甚至在表面上贏下這場征服戰爭的勝利。
然而這一切不過是黃金之王的又一場游戲。
在那之后,他們便會為自己贏得一次直面黃金之王的機會。
然后,便是真正的絕望。
“在國王離開前,曾讓我們向你帶一句話。”
克勞利說道,“如果你能向他證明自己的價值,他會在黃金鄉迎接你的到來——時間坐標是407年,他要在那里向你介紹一位老朋友。”
“很好,這就是你的戰敗發言了么?”
擊敗了敵人的干部,于是便獲得了接下來行動的情報。
平定了橡木城的風波,接下來的“主線任務”便是前往西瓦蘭汀首都,擊敗剩下的六人議會成員,之后,他便能得到穿越時間,抵達407年的方法。
越來越像一款游戲了,伊森敢肯定黃金之王一定是一位游戲愛好者,還特地給他留下了傳統冒險RPG會使用的階段性提示。
游戲會激發出人性邪惡的一面,伊森深以為然。
作為一名怪盜,他以前在玩游戲的時候沒少把NPC從車子拽出來給上他們一腳,還要搶走他們的車子。
而在憤怒面具破碎的剎那,伊森看見了一位NPC的記憶。
一個為了讓唯一的親人活下去,而向黃金之王購買了奇跡的勇者。
在玩家的視角里,那或許只不過是一個具有特殊支線劇情的NPC。
“再會了,勇者。”
這樣的稱呼讓克勞利愣了半晌,還未等他開口,緊接著出現的聲音讓他毛骨悚然。
“你其實也是一樣的吧?”
他隱約看見了一個白發女人,紅色的瞳孔,她赤著腳,走過之處便會留下一層猩紅色的寒冰。
女人的臉上洋溢著狂熱而又甜蜜的微笑。
“游戲好玩嗎?”
女人輕手輕腳地跟隨在伊森身后。
克勞利還注意到當白發女人出現的那一刻,那個長著黃色頭發的小姑娘就一溜煙地跑沒影了,臨行前還順便拽走了昏迷不醒的薇薇安公主。
那個疑似把所有人都炸飛了的小姑娘,似乎很害怕這個來路不明的白發女人。
而且他根本沒有注意到白發女人是什么時候出現的。
在兩人離開前,克勞利與白發女人對上了視線。
那是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
她只是輕輕抬了抬食指,猩紅的冰層便沿著破碎的房屋邊緣聚攏,剎那之間便補全了房屋損毀的部分。
它一直都處于黃金輻射的照耀之下。
但這一次,黃金之王的意志卻不能阻止它的蔓延。
當克勞利再朝著窗外望去之時,金色的光輝不知何時被掐滅了。
橡木城迎來了久違的夜晚。
只是在那夜空之上,一輪如同紅色瞳孔的月亮靜靜俯瞰著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