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爾做了個夢。
他夢到自己回到了小時候。
那個最貧窮,生活最困難,但是卻也是他最開心的那段時光。
他靠著自己成熟的心智,幫助父親和兄長擺脫了貴族的壓迫,并且讓那些骯臟的家伙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真的很簡單。
只需要跑出領地,找到任何一個正神的神殿,讓他們幫忙聯系圣騎士組織就行了。
圣騎士組織或許會因為分身乏術而遲到,但絕不會無視這份請求。
他們會趕來,消滅罪惡,將他們解決。
真的,就這么簡單。
哪怕是一個不大的孩子也能夠做到。
而在成功做完這一切之后,西里爾來到了歡喜中還帶著一些迷茫的父兄面前。
他們,自由了。
而身為英雄,成功解決了他們的少年望著身前的兩人,卻沒辦法像他們一樣露出真心的笑容。
因為他……已經醒了。
西里爾知道自己在做夢。
這個夢,他已經做了無數次,無數次。
他一次次將早已死去的父兄在夢中拯救,然后再在醒來后感到無盡空虛。
他清楚,父親和兄長已經回不來了。
即便心中已經完全明白這個事實,也比所有人都清楚這一點!
逝去的,終究是回不來了。
但是西里爾就是沒辦法放下。
他做不到釋懷。
他走不出去。
一次次,一次次,一次次!
他像個幽靈一樣徘徊在這個夢里,將那些貴族無數次殺死,但卻沒辦法減少他心底的憤怒。
而隨著憤怒而來的,是深深的自責。
如果那個時候,我真的像夢中這么做了的話,那他們是不是就能活下來?
越是這樣想,西里爾就越是痛苦。
他也想過遺忘一切,放過自己。
但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一閉上眼,他就能看到父親蒼白腐爛的面容就在眼前閃過,兄長被爐火焚燒的焦黑手臂落到了他的肩上。
忘不掉。
后來,西里爾想明白了。
放不下,也不能放下。
不能,絕對不能!
每一次,夢到了這里就差不多要結束了。
之后,他會徹底醒來,回歸到現實中,在《西里爾的仇恨之書》上記下一筆。
然后等待著下一次入睡,在夢中與他們再次相遇。
但是,不知為何,這一次的這場夢和過去有些不一樣。
那原本該毫無自我意識的兩人,竟然對西里爾的反常做出了反應!
兄長打趣著笑道:“你怎么又發呆了?是累了嗎?”
父親則是有些心疼地說道:“我的傻孩子,不要這么逼迫自己啊!擺脫了他們,你的未來一定會變得更好。”
“快過來,讓我好好抱抱你。”
西里爾渾身一震,瞪大了眼睛。
他們,開口了?!
“父親,你……等等,這不對!”西里爾下意識就想沖過去與他們相擁,但很快就反應過來。
“不,你們不是他們!”
他停下腳步,怒視著面前的兩人,咬牙道:“他們早就已經死去了!你們是誰?”
西里爾憤怒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夢境被什么干涉了,但這樣的變化一定是有外力干預。
是誰在褻瀆我的夢境!!?
而被這么怒視,兩人都是有些茫然,對視了一眼,然后沖著西里爾笑了起來。
“你在說什么啊?我們是誰,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父親搖搖頭,眼神溫和地看著自己的傻兒子,笑道:“我們不是其他什么人,我們只不過是你心中對我們的倒影。”
西里爾眉頭緊鎖,不愿意輕易接受這樣的解釋。
“你小子什么時候變成這樣多疑的孩子了?”
而兄長看出了他的懷疑,撇嘴道:“不信的話,我想想該怎么跟你證明啊……對了!”
他玩味地看著西里爾,露出了戲謔的曖昧表情,低笑道:
“你還記得你當時在河邊撿到的那件女士內衣嗎?你以為是村里某個年輕女孩的,但那個其實比爾卡太太的……對,當時六十歲的那位。”
“你后來其實也猜到了,但是一直不愿意跟我老實承認來著。”
西里爾:!!?
這件羞恥至極的事情,他真的只告訴過兄長一個人,而且還是在最開始的時候炫耀的。
其他人,是絕對不可能清楚這樣的事情的!
父親摸了摸下巴,想了想道:“我也要嗎?這樣,你最后一次因為尿床而偷偷洗被子是在八歲,第一次……”
“好了!你們不要再說了!”西里爾打斷了父親對他黑歷史的揭秘。
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氣,感覺身心俱疲。
父親和兄長早就已經死了,而這些秘密也只有他們三人知曉,所以……他們真的是自己心中的幻想。
“為什么?”
他低著頭,無力地哀嘆:“為什么還要出現在我的面前?你們這樣,我不是更沒辦法忘記你們了嗎……”
啪啪。
正想著,他感覺自己的肩膀被拍了拍。
那份時隔了多年的熟悉動作,讓西里爾整個人怔住。
“哈哈!我愚蠢的弟弟啊,你怎么還是不明白呢?”
兄長按著他的肩膀,擠了擠眼睛,笑道:“你這么怨恨自己,豈不是顯得我們兩個很無能嗎?”
“我們兩個,可從不希望你一直背負著這樣的想法過完這一生啊!”
另一邊,父親大笑著點頭,說出了他的想法:“我希望你能健康長大,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比我更優秀的鐵匠!”
西里爾茫然呆立,父親的這句話,他本來以為自己早就已經徹底忘記了。
可當再次聽到后,他卻感覺無比熟悉。
耳畔邊,兄長則是輕聲低語:
“和父親不同,我希望你不必成為一個鐵匠,能夠不像我一樣整天待在爐火邊,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比如那個什么,就像是你一直嚷嚷當的那個……對,成為一個圣騎士?”
“而現在看來,我們的愿望好像都成功了一半?哈哈哈!”
父親也是用力點頭,對自己的小兒子非常滿意:“嗯,你現在既是一個圣騎士,也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當然了,如果你以后累了,不想再當圣騎士了,也可以找個地方去當個好鐵匠!一定要當比我更好的鐵匠!把我們家族的手藝傳下去!”
兄長在這個時候吐槽插話道:“等等,最后這個其實就不必了吧?咱們家的手藝好像也沒那么好來著?”
父親當場震怒,嚷嚷道:“胡說!鐵砧家族的手藝當年可是跟最好的矮人鐵匠大師學習的,這是我爺爺的爸爸,也就是你們爺爺的爺爺親口說的……”
西里爾看著父親和兄長兩人一唱一和,最初不爭氣地抖了抖,眼眶漸漸變紅。
他放不下的,真的是那份仇恨嗎?
這么多年過去,仇敵也被他手刃,那份仇恨早就已經黯淡。
他真正放不下的,是心中對于這份場景的回憶。
他一次次逃到夢里,就是在試圖尋找的就是這份親人的溫暖。
西里爾咬緊牙關,不讓眼淚落下,沙啞著問道:“……兄長,你會怪我沒有聽你的話,最后沒有老老實實地逃走嗎?”
“父親,我是你的驕傲嗎?我真的沒有讓你失望嗎?”
哪怕,眼前人不是真正的親人。
哪怕,他們只是自己的幻想。
他仍然想要詢問,希望從他們的口中得到一個回答。
這時,父親與兄長也不再爭論,一起轉過頭回望著流淚的少年。
“……噗,哈哈哈!”
兩人幾乎是同時哈哈大笑起來,一左一右地將西里爾直接架了起來。
“那還用說嗎?你做的,可比我想的要好太多了!”
“兒子啊,你們兩個一直都是我的驕傲。”
啊啊啊……
西里爾感受著兩人的溫暖,好不容易保持的表情徹底崩壞,大聲哭嚎了起來。
像個孩子一樣,肆意地放聲大哭著,哭訴著自己對親人的想念。
父親與兄長也沒有再開口,只是安靜地聽他語無倫次地講著。
從家鄉離開后的孤獨,鍛煉的艱辛,夜晚的孤獨……一件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一個個不起眼的小秘密。
講述了不知道多久,西里爾的情緒終于是平復了下來。
他擦了擦淚水,抿起了嘴巴。
在父親與兄長面前,自己露出了最丟人的一幕。
但他沒有感到任何尷尬,反倒覺得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
哪怕他們不是真實的,也給他帶來了力量與勇氣。
西里爾看著兩人,眼神中滿是不舍,他有感覺,夢境馬上就要徹底破碎了。
在最后的關頭,他說出了那句早就想說的話。
“父親,兄長……謝謝你們。”
不再是道歉,不再是自責,而是釋然地表達感謝。
謝謝你們讓我能夠擁有這份溫暖的回憶。
“我一定不會忘記你們。”
而對于西里爾的真情流露,兩人的回答非常輕松:
“忘不忘記都沒關系,只是不要在怨恨自己了,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哈哈!繼續去做你的圣騎士吧,愛著那些弱者,就像愛著我們,更要像是愛著你自己一樣。”
而后,在夢境即將徹底破碎之時,兄長忽然開口:“對了,你下次可別再吃不認識的蘑菇了。”
父親也點頭,頗為無奈地說道:“你可長點心吧,別仗著自己身體好就隨便亂吃東西。”
西里爾:?
“……你們在說,什么?”
正想著,他看到面前的父親與兄長忽然變了副樣子——成為兩個紅傘擺桿的蘑菇人。
蘑菇父子合力,同時對他的肚子猛地打了一拳!
嗙——
“嘔!”
西里爾睜開眼,還沒來及看清周遭的情況,捂著肚子坐起,扭頭猛地將喉中的異物吐出。
啪嗒。
一個被啃了四五口的大蘑菇從他口中噴出,重重落在了地上。
“噦……咳咳!”
那傘蓋上的鮮紅顏色似乎在無聲地向他發出質問——我特么都長成這樣子了,你丫還敢吃!!?
西里爾也是一臉茫然,不解地看著這蘑菇:“我吃了這個?”
什么時候吃的?
而站在一旁的赫伯特點點頭,接話道:“是啊,我也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真的是好奇怪呢。
“這里有四十二種蘑菇,就只有這一種有毒,你倒是挺會挑的。”
還真是個小饞貓呢。
“嗯?”
西里爾這次注意到身邊有人,在看清后震驚道:“怎么是你!!?”
是誰都好,怎么偏偏是他!
“當然是因為我是負責帶領的那個領隊啊,你以為我想的嗎?”
赫伯特無奈攤手,然后隨意地將《西里爾的仇恨之書》丟還給了他。
西里爾本來還有很多其他的問題想問,但在下意識接住仇恨之書后全忘了,慌張地問道:“你!看了里面嗎?”
這怎么會到了他的手中!!?
“我看了。”赫伯特微笑點頭,對于自己的行為毫不避諱。
“你!”
西里爾震怒,直接從地上騰的一下竄了起來,就要沖過去揪住他的衣領。
但在半路上意識到了自己的過激,表情難看地停下腳步,怒視著赫伯特。
西里爾收回了自己手,在身前攥緊,惱火道:“你怎么能隨意翻看別人的東西!!?”
赫伯特笑容依舊,非常淡定地數道:
“那當然是因為你當時昏迷在了地上,生死不知,我需要調查所有的線索,才能夠確定你究竟遭遇了什么。”
“比如說,你留下的遺言什么的。”
西里爾這時已經冷靜下來,清楚赫伯特的做法毫無問題,反倒是表現得過于激動的自己有些無禮。
他猶豫了一下,對著赫伯特深深低頭,沉聲道:“……抱歉,我剛才態度不好,謝謝你救了我。”
赫伯特看著這個變得異常坦率的矮壯青年,笑了一下,搖頭道:
“你不必向我道謝,我其實什么都沒做,是一個好心的蕈人發現并治療了你,我只是在被通知后過來接你的。”
“既然你已經沒事,那我就離開了。”
赫伯特沒有多解釋,擺擺手就要轉身離去。
西里爾也沒有阻攔,默默注視著著那個少年離開,瞇起了眼睛。
兩人之間的差距本來就不小,但現在,不知不覺間,似乎已經變得更大了。
自己在陰暗地域中九死一生,歷經數場戰斗,滿臉狼狽,滿身血污,甚至在半昏迷的時候吃下了劇毒的蘑菇……
而對方呢?
一身銀白色的盔甲沒有沾染任何污垢,發絲都沒有雜亂,腳步輕盈地走在這菌落之中,滿眼格格不入。
西里爾一向是一個很自信的人,覺得自己天賦優秀,是注定要成為強者的天才。
但是在這一刻,當自己最狼狽的時候看到他人最瀟灑的模樣,心中仍然是無法避免地升起了自愧不如的想法。
自己,或許真的是不如他……
而就在赫伯特即將徹底離開之時,忽然回過頭,沖著情緒低落的西里爾笑道:“哦!差點忘了說,你的簽名寫的還挺不錯,款式挺多的。”
“等到之后,當你成為傳奇圣騎士之時,你可以將這些簽名送給愛慕你的女士作為禮物。”
西里爾愣了一下,不解地問道:“……你說什么?”
什么簽名?
而面對西里爾的困惑,赫伯特則是當即表達了“歉意”。
“哦?你覺得會愛慕你的不是女士?啊,這還真是失禮了,請容許我換一下說法——你可以把簽名送給那些渴望你的男士們。”
赫伯特點點頭,笑得非常玩味。
不想送給女人,那就送給男人吧。
西里爾:???
“我不是說這個啊!!!”
這一刻,什么自愧不如,什么自慚形穢,全都被丟到了腦后。
“我!我……我不是!”
“哈哈哈,別解釋了,我懂,你有苦衷,我都懂的。”赫伯特大笑著擺手,一臉“我什么都明白”地連連點頭。
西里爾看著這張笑臉更加憤怒,就想要沖過去跟他好好掰扯清楚。
但又是在快走了幾步后,他意識到了問題。
對方并不是真的嘲笑他,而是在調節氣氛,干擾他的情緒……
“赫伯特!”
西里爾深吸口氣,低下頭,大聲道:“對不起!我當時說了那些難聽的話,我……我對此真的很抱歉!”
道歉吧。
既然是自己的錯誤,那就應該早些承認,不要再用自尊心作為無聊的借口而拖延下去了。
“西里爾,請抬起頭來。”
西里爾緩緩抬頭,發現赫伯特正靜靜地看著他。
那個如同天使臨塵的白發俊美少年,輕松地笑道:“你到底是在指什么事呢?我可不記得你做過什么需要向我低頭的事情。”
“嗯?就是我當時……”
西里爾下意識就想要解釋,但剛一開口就看到了赫伯特眼中的笑意,閉上了嘴巴。
真的不記得嗎?
當然不會。
但既然選擇了大度,將這件事輕輕翻篇,那自己再堅持下去,反倒是弄得事情不好看。
“……感謝您的寬容,赫伯特閣下。”
西里爾單膝跪地,深深將頭低下,沉聲道:“您確實是和法奧講述的一樣,是一位仁慈的閣下。”
赫伯特垂眸看著西里爾,輕笑著搖頭,沒有刻意避開他的跪拜。
人是群居性動物,需要融入社會之中。
而在這紛雜的社會里,與他人的關系很多,種類繁多,會讓人迷惑。
但說到底,無非就是兩種。
成為敵人,亦或是……成為朋友。
在很多時候,赫伯特都將習慣將選擇權交給對方,讓他們自己來決定走上哪一條道路。
當然,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赫伯特還是希望自己身邊的朋友多多的,敵人少少的。
畢竟,在這樣一個有趣的世界,非要弄得滿世界都是敵人的話——那未免也太無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