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首原,又稱龍首山。
這片長達三十里左右的高地,可以看成是,漢朝長安城遺址,和如今唐朝這座長安城的分界線。
龍首原南側,就是如今大唐的長安城,宏偉繁華,不必多言。
龍首原北側,雖然寂靜冷清,但其實還有不少秦漢宮殿城墻的夯土遺跡。
大唐的詩人,本來就喜歡懷古,加上來到長安的胡商們,不許在如今的內城中閑逛,倒是允許他們在這座大漢長安的故址游覽。
因此,龍首原北側的遺址間,在過去三百年,零零散散,也建了不少竹樓木屋,待客小院。
前來懷古的人,如果游覽累了,可以直接尋一處投宿。
只不過最近數十年,因為萬國演武的場地,選在了比大唐長安城更南方的終南山中。
一切游客云集閑逛的所在,也都不知不覺之中南遷。
這片漢朝古城遺址之間,徹底變得人跡罕至起來。
那些曾經為了招待客人而興建的酒樓、小院,都陸續荒廢。
似乎這些老輩唐人的建筑,也淪為了漢朝宮殿遺跡的一部分。
一樣的斑駁老舊,一樣的冷月孤清。
今天晚上,這里的一座院落之中,卻有幾個人在飲酒。
這片院子構造獨特,四面靠近屋檐的那些青石板地,都被掃得干干凈凈。
中間卻有一大塊方形土地,沒有鋪設石板,任憑花草肆意生長。
眾花草中,長得最好的是一棵橘子樹,幾根大枝蒼虬有力,伸展出來,葉片油綠,千百個小果,隱藏在葉片之間。
幾個拳頭大小的香爐,用細金鏈子吊在樹枝之下,鏤空的爐蓋中正透出熏香味道,與草木一體。
四個長袍寬袖之人,各踞軟墊,坐在東南西北的青石板地上,每人身前都有小案,有酒壺瓜果。
但他們身邊,都沒有點燈,只任憑月光傾灑在這個院落之中。
反而是院外,西南角有一座七層高樓。
第七層的欄桿上,綁了一根長竹竿,橫伸出來。
竹竿頂端,與一根燈籠手提桿綁定,手提桿下懸著的,正是一盞兔子花燈。
武道高深的人,只要夜間站在龍首原上,地勢高的地方,掃視整片古城遺跡。
很容易就會發現,整片遺跡間唯一亮著的那盞花燈。
“孔世兄,還真是有童趣。”
四人之中,東面坐的正是裴東城,小案上放劍,舉目望燈,口中輕語。
“居然用這么一盞花燈做標記,倘若聶紅線今晚沒來,燈已燃盡,你明夜還要給這花燈換蠟燭。”
吳家的吳春雷,坐在西側,在用一個暗金色的缽盂飲酒,但只喝一小口,就會定視良久,仿佛在點數酒水上有多少漂浮物。
他并不去看自己頭頂正上方的那個燈籠。
坐在北側的孔天瑞,則是一個看起來有七十多歲的老人。
這人頭頂發絲有點稀,扎起的發髻都比較偏后,但是兩片花白眉毛,又濃又長,如同蘆葦花般垂下,幾乎遮住眼眶,臉相很消瘦。
如此的一個老人家,深夜坐在那里,雙手攏在袖中,怎么看都像是在打盹。
但是,在四大世家決定有所行動之后。
就是孔天瑞,立即從長安城的千頭萬緒中,找出一個線頭,定下了以郭令威為誘餌的計謀。
“老頭子換個蠟燭,也只是舉手之勞。”
孔天瑞笑道,“聶紅線有可能求援的對象,究竟能不能全部絆住,卻要看眾人齊心合力的成色了。”
四大世家的族老,秘密控制的供奉,近一甲子以來,從那些衰微世家中,吞并、拉攏的高手,有不少都已經安插出去。
田朱和楊俊公,同為海東來的得意門生,他們的府邸周圍,自然是重中之重。
此外,還有諸方可能會被聶紅線輕易請動的高手,皆在被盯防的行列。
在場的四人,雖然是各自家族中最強的人物,但那些族老,也有他們的優勢。
因為多年生涯中,根基上難以進步,那些族老,往往都會選擇,研究別家別派的武道招法,希望能夠觸類旁通。
由他們隱藏身份去出手,招法之古怪廣博,絕不會被外人看出真正的根底。
這些老東西,若打殉道掌法,能比景教的名宿更純正,若打燃燈杖法,能比持戒的頭陀更深湛。
只要四大家主能成功鏟除目標,奪走神鼓。
到時候,海東來一方的勢力,就算想要大舉反撲,只怕也要拔劍四顧心茫然,一時都看不出,到底有多少人牽扯其中。
“我家倒有幾個不成器的,一直傾慕那姓聶的小丫頭。”
坐在南邊的李矩,烏發高冠,濃眉短須,虎目炯炯有神,穿一套深紅色勁裝,外罩黑袍,這時也開了口。
“原想,等海東來老死,與這丫頭結親,或許就要容易得多,到時李氏助她鞏固權勢,她也能反助李氏,可惜……如今是要下死手了。”
裴東城提醒道:“聶紅線若來,南詔那個楚老怪,必然同行。”
“咱們要奪神鼓,是其一,要殺此人,也是重中之重。”
孔天瑞聲音蒼老,哈哈一笑:“李賢弟,也就是嘴上說說,真動手時,他只會比咱們更狠。”
“話說回來,久聞李賢弟當年在杜樊川門下學藝,占卜之道應該也是精深無比,何不占上一卦,看看今夜能不能等到人來?”
李矩聽人提到此事,臉色卻是微微一沉。
當年他入欽天監拜師學藝,原本以為,有機會能夠繼承兵魂。
只要能把握住這預言天災的兵魂,將來趙郡李氏,不管出什么事情,都還有一份托庇之處,沒有人會愿意這樣的國之重寶,斷絕了傳承。
料不到,杜樊川死后,居然是曹夢征繼承了兵魂。
李矩當時幾乎要動手,但他也知道,萬一他殺了曹夢征,還得不到兵魂認可,那就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韙,趙郡李氏的滅頂之災,只怕就在眼前,這才強忍下去。
這些年,他武藝越練越精,勁力上已臻至一奇異境地,但在占卜之道,依然難有大成。
數次養出的兵魂,都與占卜無關,被他憤而吞噬。
為了提高占卜的準度,他按照秘傳卦書所言,逐漸在修行磨練中,將一日三卦,改為三日一卦,七日一卦。
直到,他修成“三百日一卦”,才摸到當年師父所說的,那種不憑器具,純憑靈明的感覺。
饒是如此,他也只能卜算人事,不能卜算天災。
“其實,我已經算了一回。”
李矩淡淡說道,“我問的是從奪神鼓到殺赤帝等一連串的事情中,我李家或是參與,到底會是吉還是兇?”
裴東城正色道:“既然李兄已經坐在這里,想必得到的結果是吉?”
“占卜是一件復雜的事情。”
李矩說道,“我所得到的結果并不是單純的吉或兇,而是在靈明之中,吐出一連串字句。”
“事后連我自己都不知之前說的是什么,由身邊老仆記錄下來,給我查看,才知結果。”
他說話之間,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張折過的信紙,抖展開來,平放在面前小案上。
在場幾人的眼力,就算在無月之夜,也能洞察入微,何況今晚月色清亮。
三人只是遠遠一看,就知道了紙上的內容。
“七海游鯨斗巨鯊,一者有牙一無牙,要問勝負怎的是,巨木參天奪造化。”
那楚老怪久已無名,忽然出山,海東來又游行四方,行蹤無定。
七海游鯨,顯然就是指的他們這一方。
鯨魚無牙,而巨鯊有牙,誰能占優,一眼分明。
最后那句巨木參天,更幾乎是直指了。
李矩的名號中,既有“木”,又有“巨”。
他問趙郡李氏的吉兇,這首詩真是給了他一個確切的回應。
裴東城眼皮一壓,瞥了一眼孔天瑞。
孔天瑞眉毛遮住了眼睛,看不出眼神如何,吳春雷則依然在看自己的缽盂。
“哈哈,三位不會以為憑我一個李家,真的就能獨力干成大事吧?”
李矩笑著舉杯,道,“我們四家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進退一體,榮辱與共,我問出來的吉兆,又何止是我一家的吉兆呢?”
三人一想,也真是此理。
況且,就算李家不拿出這個吉兆來,其余人該防備的還是會防備。
戰后可以靠手段,戰中卻必然要精誠。
若大事未成就先因分贓而死,這樣的蠢事,四人都不屑為之。
四人一同飲酒時,吳春雷拿的依然是金缽。
暗金缽盂中,水面如鏡。
吳春雷突然抬頭:“來了!”
眾人舉目看去,只見有個人影,如夜空中的一朵云氣,飄忽而至。
楚天舒落在院外高樓第七層的那根竹竿上,閑庭信步的沿著竹竿走了兩步。
嘎!嘎!
竹竿微微搖晃,當他左腳已經踏在竹竿的末梢,才垂眸向院中看來。
李矩肅然起身:“城中還沒有傳來半點信號,閣下居然沒讓聶紅線求援嗎?”
楚天舒目光掃過眾人,聲音輕柔:“求援?你們現在可以求援,我可以等。”
“哈哈哈哈!”
裴東城盯著楚天舒,目光越來越熾盛,笑聲乍起,震得面前杯盞,豁然全裂。
“不愧是殺了我家瑛兒的人。”
“今晚這里,就只有我們四個,請楚老前輩,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