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為與心意顛倒?”
聶紅線心中暗驚,面上兀自鎮靜,目光似乎帶有一股柔和的力道,讓風搏虎平靜下來。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細細說來。”
風搏虎對聶紅線極為欽服,略微喘息了幾下,說起前情。
每到萬國演武前夕,長安東西兩市,有輪流開放夜市的習慣。
昨天晚上,就是西市開放,新進城的人們,當然都忍不住前去閑逛游玩。
有個街口,扎了一座高達數丈的小燈山,千百個精美的小燈,懸在竹架之上,井然有序,瑰麗奇幻。
附近還有不少店家,店前掛燈,放出了燈謎。
風搏虎帶上郭令威,非要郭令威為自己猜幾個燈謎,嬴來那幾盞兔子燈。
就在這光照如晝,人潮洶涌的環境里,二人竟忽然覺得耳邊一靜。
他們眼角余光,還能看到人流如織,往來未休。
可是,他們的身體都動彈不得,耳中聽不到半點聲響。
原因就只是,有個人在他們背后,把雙手分別搭在了二人肩上。
聶紅線道:“你們就是傷在這一招下?”
風搏虎搖頭:“我沒有受傷。”
聶紅線聽到這里,神色雖然還是古井無波,右手食指卻忍不住動了一下。
她幾乎想從袖中取出自己的短劍,才能安心。
因為那個下手的人,令她感受到不小的壓力。
聶紅線自問,如果是她要在突襲中,殺死風搏虎和郭令威,或許也可以辦到。
但是,制住二人卻不殺他們,難度數以倍計。
特別是風搏虎。
泰西雷神門,奉神話傳說中的雷神索爾為祖師,也是一個源遠流長的門派。
在泰西諸國中,不少國家都流傳著雷神索爾的事跡。
據聞,此人聲如九天雷震,動身風雨隨行,曾經手提神錘,搏殺一頭吞神噬魔的禍世大蛇妖。
任憑那大蛇妖,能啃斷世界樹,倒翻神魔界,終究也被索爾活活拼殺。
此戰之后,索爾橫行九步,含笑而終。
當真是名垂千古,神敬鬼怕,乃是一條最硬朗的好漢子。
敢攀附這樣的神明為祖師,這個門派的心血武道,自然是極盡剛強之能事。
風搏虎在雷神門中,更是同輩之中第一人,心氣之烈,勁力之猛,隨時有地破天驚,玉石俱焚的氣魄。
雷神門有一樁陋習,乃是為索爾配神婚。
每一代弟子中,若有一個女子最為出色,便算是許給了索爾,從此要守身如玉,一輩子不得與凡間男子廝守。
風搏虎因與郭令威有了幾番往來之后,心生愛慕,居然主動返回雷神門,坦誠此事,然后提錘沖撞出來。
她那祖父,乃是雷神門主,也是已在素王境界中,浸淫數十年的高人,竟然沒有半點把握,在不殺她的情況下將她留住。
老頭一時手軟,真被這丫頭從滿門老小的阻攔中沖了出去,后來只好怒稱,與此女斷絕了關系。
可在昨晚的西市燈會上。
那個人只用左手,就按住了風搏虎。
讓動念之間就該可以催發雷神勁,心血如烙,骨髓如湯,渾身毛發皆豎,至死不休的風搏虎,連多眨一下眼皮都做不到。
當時那種心情上的悚然和心跳的平穩,甚至讓她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那只左手按住了她,卻并沒有動,僅以右手在郭令威肩頭,多拍了兩下,留下一段話。
“這兩日,內衛統領聶紅線,就會回返長安,華陰郭氏既然與內衛交好,你想解除身上異狀,就去城外尋她吧。”
“讓她帶上鼓,在子時到長安城北,漢朝長安遺址間,找我求解。”
這番話說完,風搏虎只覺肩頭一輕,藍眸高鼻,但白皙美艷的面孔上,有著幾欲擇人而噬的勁力。
可是她背后空無一人,反而只有較遠一些的地方,一群好端端行走的游客,被她嚇到,紛紛避讓。
“找我之時,就以這兔子花燈為標記。”
風搏虎耳中再度聽到一句話,又扭頭看向燈山。
燈山上所有的燈,都被她周身勁力掀動的氣流,吹得搖搖晃晃。
別的燈都在,只少了一盞。
正是她原本最中意的那一盞,四面四棱彩紙花燈。
燈的四面,繪有小兔吃草,老兔蹬鷹,幼鷹委屈于水畔,水中鯉魚拍出水珠濕了小鷹一身,這四種圖畫。
靈動巧妙,十分傳神。
風搏虎沒發現自身有什么異常,但之后就察覺,郭令威手腳亂踢,嘴巴抽搐,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
聶紅線眼神微沉。
郭令威此人雖然謙和,實則風骨極硬,大局為重。
倘若他還能正常行動,但凡是能正常說出一句話來,只怕他都不肯遂了敵人的意。
但風搏虎為人沖動,兩人感情又深,心急而亂,必然會直接拽著郭令威到城外,從晝連夜的等待、搜尋。
下手的那人,不但實力超卓,對人的性情拿捏也深刻,這等拳法與心意,實有翻云覆雨的造詣。
而且,聶紅線既然知道了這件事,那還真就不能不管。
即使不論私人的交情,內衛和郭氏之間的合作,也已經是近百年來,最好的一個榜樣,絕不容破壞。
楚天舒此時,已經繞著郭令威走了幾步,忽然伸手,捏住他的后頸。
郭令威渾身一顫,臉上抽搐的神色,陡然生動起來,又驚又喜,連忙道:“別上了他們的當,至少等到老王爺回來……”
海東來六十多年前,被封一字并肩王,朝中盟友,向來都是以不加前綴的老王爺稱呼他。
楚天舒一松手,郭令威的話戛然而止,嘴巴歪了歪,兩條腿往前猛踢了兩下。
風搏虎驚叫道:“他剛才是不是正常了,你這小子好厲害,居然能救他?!”
“風兒不可無禮!”
聶紅線斥責一聲,“這位是我師叔,你要叫前輩。”
楚天舒輕笑一聲。
這金毛丫頭,漢語生硬,估計根本拿捏不準小子是什么意思,剛才那話,倒沒有什么挑釁之意。
“我確實能治他。”
楚天舒直接說道,“他的神經,被一股勁力震柔延展,然后扭曲亂搭,手段異常精妙。”
“所以,他心里想抬手,卻會動腳,心里想收力,卻會加力,想笑卻會怒,想哭卻會傲。”
聶紅線疑惑道:“神經?莫非是指,自腦部延伸到肢體的五感細絡?”
楚天舒點頭:“差不多。”
他看向郭令威,心中也覺得很是奇妙。
不是靠法術,不是靠內力。
單純靠肉身勁力,能把人的神經分化的如此清楚,還捻揉延展,而又使其不斷。
亂搭之后,信號流竄,并不會被阻斷,而是另成一套體系。
下手的這個人,在拳法勁力,細小精微之處,實在是他平生所僅見。
但也太陰毒了一些。
中招的人,動作和心意相違背,并不是靠騙自己就能調整回來的。
郭令威肯定早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情況。
但是,他如果想靠假裝發怒,讓不聽話的面部,露出合適的笑容,來面對聶紅線。
神經信號,還是會依照他內心深處真正的喜悅之情,將之逆反,以扭曲怒容,呈現出來。
他騙不過自己的腦神經,越嘗試,只會越痛苦。
而且這種神經亂搭的現象,如果維持超過四天,只怕就會開始失禁、偏癱。
到時候積重難返,就算是楚天舒也救不回來。
楚天舒手指一捻,就多出一根銀針,扎在郭令威后頸之上。
一根根銀針,魔幻般出現在他手中,從郭令威后頸扎至尾椎,然后才扎其后腦。
郭令威的神色平靜了很多,解脫般說道:“多、多謝前輩!”
“別說話,別亂動,你就靜在這里,大概半個時辰,神經才能調節回去。”
楚天舒依次捻了捻他后腦上的幾根針,松手退開兩步。
“當年……”
楚天舒悠然片刻,忽道,“是打完吐蕃后,就收復了安西嗎?”
聶紅線知道問的是她,立刻點頭:“正是。就是師叔斬殺段忠后的第二年。”
楚天舒目光動了動。
他第一次來到大唐的時候,正是唐德宗年間。
也就是安西的唐軍們,獨守數十年,終于等到了一次與大唐通信的時代。
故國疆域,寸土不讓。
萬里一孤城,滿城白發兵。
當年他就知道是這個時代,可憑他那時候的能力,也只能略微在南詔攪動風雨罷了。
改變不了歷史課上,初聽此事的那份悵然。
楚天舒輕聲道:“當年,真有滿城白發兵嗎?”
聶紅線微訝:“原來師叔也聽說過這件事。”
“我那時還沒有出生,不知內情,但師父曾經提過,他是在吐蕃領悟山崩,是在安西,初悟水滅之掌。”
“黃沙漫天,綠洲退縮,河水枯萎,白發人,未退。”
楚天舒略微沉默后,哈哈一笑。
“歲月弄人,我還真是錯過了很多想辦的事。”
他抬頭看向北方。
“紅線,所謂漢朝長安遺址,具體是在什么地方?”
聶紅線微一猶豫。
風搏虎已道:“等等,你不是能治好令威嗎?那我們沒必要現在就去呀,等再過一陣子……”
“我懶得等。”
楚天舒拍拍郭令威的肩膀,笑容清爽。
“好孩子,就應該獎勵,我去把那盞燈給你們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