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樊川那名弟子,名叫曹夢征。
此人少年的時候,并不以修行聞名,而是工于詩才,以詩風酷似賈島而出名。
后來,他因為入欽天監,學習占卜之術,要用一些短句,表達占卜結果,全靠腦中一閃而逝的靈感,不能細細推敲。
流傳出來的句子,常常難以顧全平仄押韻,詞不成章,句不成詩,令長安文壇頗覺可惜。
不過,他繼承了杜樊川的兵魂之后,就沒有人在意他在文壇的那些名聲了。
能夠預知天災,讓他用自己十輩子詩才來換,他也甘愿。
“無奈,他畢竟只是繼承兵魂的人,自身在占卜一道的天賦,難以與杜老相提并論。”
聶紅線說道,“他只能提前兩三個月預知天災,而且,假如同一時間段,有多地發生天災的話,他也只能預言其中之一。”
聶紅線語氣中,頗有些遺憾之意。
楚天舒則道:“那也很了不起了。”
提前幾個月,精準預知天災這種事,在老家那邊,都還無法辦到。
人的科技,還難以徹底摸清復雜的地球。
至于那些古老的占卜之術,哪怕是在占卜方面,最為出名的白馬大師,他更多也只善于推算人禍鬼事,主要僅僅負責占卜一城之內的事情。
天災這種大事件,白馬要是敢去嘗試占卜的話,只怕當場就要反噬昏迷。
楚天舒看了看窗外的景色。
兵魂神通……兵魂在這個世界,還真是得天獨厚啊。
這種多次預言天災、反噬也不大的神秘能力,應該也跟血色星空的庇佑有關。
車馬走了一天,到深夜的時候歇了歇。
歇腳處在一片緩坡,不遠處就是一些荒林墳冢,眺望山下,能看到村莊小鎮。
楚天舒帶著神鼓下了車,倚坐在荒林邊,輕輕敲鼓,仰望星斗。
他雖然不知山王一脈獨特的敲鼓手法,但是自己敲的熟練了之后,也逐漸能控制鼓聲。
神鼓的聲音傳的不遠,僅在這片緩坡上縈繞,元氣聚散的效果,主要集中在他自己身上。
不過,荒林野草之間,倒是有不少螢火蟲被驚得飛起。
聶紅線還在車中埋首翻看卷宗,用朱筆勾畫。
蘇弦和李沉香無所事事,都不自覺的被楚天舒的鼓聲吸引。
水中的蛙聲,山間的風聲,似與鼓聲交融成一片。
那細小脆弱的千百只螢火蟲,好像也能夠承載著沉重的鼓點,自在飛翔。
蘇、李二人看著這樣的場景,只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奇妙。
他們仿佛感受到,楚天舒的氣息,在這星光下,夜風中,正有著微妙的蛻變。
二人說不出究竟是什么開始變了,卻能感覺出這種變化,細水長流,潤物無聲。
哪怕是后來鼓聲停了,楚天舒靜靜站在荒林之間,身上的那種變化,也依然在持續。
翌日清晨,他們又開始趕路。
回到車內,靜靜打坐的楚天舒,那種變化,仍在延續。
或許正是這個緣故,接下來的路程中,楚天舒話少了很多,不怎么跟他們閑聊。
車馬走了一整天,又到了入夜時,他們終于靠近了長安。
長安自有法度,夜色已深,城門緊閉,不得進出,必須等到清晨。
很多趕得不巧的人,都會在城外露宿一夜。
這些人,有來自各地的游俠,有天南海北的商隊,乃至還有從諸國趕來,想參加萬國演武的隊伍。
因為人數眾多,來歷各異,他們也不可能都聚在一起,大多在城外分散開來。
以至于這城外,大片原野上,山道上,竟有綿延十余里的點點燈光,諸多的馬隊、駝隊。
有胡商干脆就已經生起篝火,在這里請舞女表演,推銷給游俠們一些小物件。
“高昌最上等的葡萄酒!”
“康國的美玉!不信嗎?不信你來摸一摸,這塊玉,細膩得如同未化的酥酪,比大山頂端的千年雪還要潔白……”
蘇弦靠近窗邊,鼻尖嗅了嗅,臉上露出笑意。
“還高昌的葡萄酒,這酒的產地離長安,只怕不超過五百里,換了個瓶子一裝,就敢說是高昌的。”
他轉頭對楚天舒笑道,“前輩,這些胡商,沿路也喜歡采辦點小物件,到長安附近糊弄事,但每個商隊里肯定都有真正的好貨色。”
“我想下去盤盤價,探探他們的底,不知可否?”
楚天舒笑道:“去吧。”
蘇弦哎了一聲,連忙下車。
李沉香看到外面這么熱鬧,頗為意動,他也極愛到長安來游玩,光這長安城外,已是真臘國不能企及的繁華。
楚天舒道:“王子,你也去吧,你們互相也好有個照應。”
李沉香喜道:“好!”
楚天舒見他也下了車,起身走出幾步,挑起車門處的簾布,眺望那座夜色下的雄城。
比起百余年前的短短一唔,如今這座城,遠比當初更為高大。
七丈余高的城墻,向兩側綿延而去,幾無盡頭。
城墻厚度,雖不能只憑眺望的一眼就看得清楚,但肯定堅實無比。
因為,在城頭上,赫然有不少一丈高的金甲力士。
他們都頭戴金盔,身穿魚鱗甲,腰間以獅蠻帶抱肚緊束,甲片如裙,垂護到襠下,紅色長褲的褲腿,塞入金色戰靴。
光是他們手中的長矛,就有一般人的腿肚子般粗細。
“這城墻還是六十年前擴建的。”
聶紅線也走到車門處,斜倚著車門另一側,舉目望去,說道,“當初巨人力士的武學,還沒有這么普遍,七丈多高的城墻,已經極盡雄偉。”
“后來,巨人力士多了,這城墻倒顯得不夠巍峨。”
“但真正的高手,城墻再高,也擋不住,繼續去加高,也只是空耗民力,因此只把城墻增厚,變得更為堅實。”
楚天舒微微點頭,忽然聽到異樣的風聲,扭頭看去。
只見在不遠處的一片野地里,兩隊人馬正在對峙。
那野地間,雜草纖細低矮,灰白石塊,倒是不少。
即使沒有篝火,只靠月光也把那片地方照得頗為明亮。
這兩隊人馬,一隊普遍身穿白衣,頭纏白巾,領頭的則多裹了一件紅色斗篷。
另一隊人,多為金發,身穿黑色袍衫,胸前掛著銀白的十字。
兩隊中各出了一人,正在纏斗。
那白頭巾的男子,在巨石之間來回跳躍,一雙腿腳,彈力十足,腿法精湛,兩腿輪踢而出,使白袍的下擺,忽然膨脹揚起,忽然又斜拉飛逝。
讓他整個人,仿佛一團白色的焰火,把腿法的剛強猛烈,迅捷多變,完全體現出來。
而那個黑衣男子,明顯擅長掌法,雙手的柔勁運用十分精巧,防守的無懈可擊。
眼力稍差一些的人,甚至會覺得,他兩只手上,好像各有一個窟窿。
周圍的勁風,乃至敵人的腿勁,紛紛被窟窿吞噬,化解于無形。
“是祆教和景教的人。”
聶紅線一眼看出兩邊來歷,贊道,“那景教的《殉道掌》,不愧是鎮教絕學之一,如今推演的越發完善了。”
“憑這個年輕人的體魄,本該扛不住對手猛攻,全靠了殉道掌的巧妙,以逸待勞,竟然有反攻之勢。”
兩方領頭的人,耳朵微動,都聽到對方點評,轉頭看來。
二人似乎認識聶紅線,一見是她,神色凜然,各施禮儀,隨即立刻轉頭,喝止了部下的爭斗。
“誒?”
楚天舒眼看那兩隊人馬,忽然各自分坐而去,跪坐下來,只顧念經,沒有了繼續爭斗的意思。
“這算什么,兩個上陣的漢子,斗得盡心盡力,好歹該等他們分個勝負吧?”
他雖然也不是太愛看血流成河。
但人家那么盡心投入的競爭,突然就被上司叫停,多少也有點遺憾。
聶紅線聞言,略一抿唇,似有清淡笑意。
“當年他們私斗太甚,被內衛教訓過,后來凡是見到內衛在場,便會收斂,反正萬國演武的臺上,也自有他們比斗的時候。”
楚天舒心中恍然,舉目四顧,把感知徹底放開。
其實剛才那兩隊人,雖然認出聶紅線而停手,但此時城外,至少有二十幾處,也出現了爭斗。
異教與異教,游俠與胡人,老卒和偷兒。
這還只是楚天舒能感知到的情況,就在這個晚上,長安城周邊棲息的人里,還不知道有多少相似的事件。
武道愈發昌盛,辦萬國演武的壓力,也就越發大了。
大唐內部,要是已經達成團結一致,那倒還好,實力的增長不會遜于外界。
可現在內部的重大矛盾,明顯還沒有化解掉,若有人在演武之時,不顧大局,怕是不太好啊!
這時,人群間有一個生硬的女子嗓音傳來。
“聶統領!!”
楚天舒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披西式重甲,背后披風及地,手提大錘的卷發女子,邁步走來。
這女子身量高挑,一手提錘,一手還拽著一個藍袍男子。
那男子戴黑幞頭,身穿藍色圓領袍服,面貌也頗英武,此時卻不知怎么,好像有些手腳不協調,幾乎是被那女子硬拖過來的。
楚天舒訝然:“這兩個,是你熟人?”
“那女子,是泰西雷神門的弟子,取了個漢名,風搏虎,男子是華陰郭氏的人,郭令威。”
聶紅線說到這里,已經跳下車轅,往前走去。
世家雖然大多與內衛不對付,但華陰郭氏,屬于例外的那部分。
當年大唐與吐蕃開戰,收復失土,安西四鎮回歸。
然而,當地漢民稀少,治理艱難,朝廷原有向安西遷移一批百姓的意思,可是各地又有各地的難處。
彼時朝中眾臣,不乏有人想要拖延此事,不了了之。
安西大都護郭郡王,親自上書朝廷,請華陰郭氏最先西遷,以作表率。
那郭郡王,本來就是華陰郭氏之人,當時郭氏之中,也以他輩分最尊,民間威望最高。
他這一主動上書,朝廷動手,自然順利了許多。
這些年來,郭氏與內衛在安西四鎮,向來合作無間。
郭令威十余歲時,就隨郭家隊伍回來參加過萬國演武,今年已是第三次,他又在郭家內部,逐漸負責對接部分內衛退伍安置的事情。
聶紅線跟他,很有些交情。
“聶統領,你果然回來了,快來看看令威究竟怎么了!”
風搏虎一靠近過來,聲音倒也收斂了些,但焦急之意,卻是更濃。
郭令威見到聶紅線,猛然青筋暴跳,咬牙切齒,右腳一抬,似乎想要踢出。
風搏虎順手一巴掌,就把他的腿給拍了下去。
聶紅線一向冷靜,此時也不由面露異色。
這老朋友怎么無緣無故,對她如此切齒痛恨的模樣?
那郭令威沉默少頃,雙手顫顫巍巍,叉手行禮,臉肌抽動,才擠出一個笑容。
“你不能笑就別笑了!”
風搏虎轉頭對聶紅線說道,“他現在完全失控,手腳亂動……”
楚天舒走了過來,上下仔細打量一遍,目露奇光。
“不,不是單純失控,他現在應該是行為與心意顛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