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才是聶紅線。”
楚天舒伸手扶了一把,“你孤身前來?”
聶紅線起身,平和的解釋。
“我原本帶了數十人從長安出發,沿途又有內衛各個驛點,隨時可以補充人手。
只是,這一路上我們遇到的麻煩,著實不少,江洋大盜,綠林中人,地方官府,都被攪和進來。
譬如,東川節度使的獨子,死在我們暫歇的驛站之中。”
聶紅線說到這里,看向那個紅衣女子的尸身。
“這些人就是篤定,我現在還被這件事絆在東川,所以才會假冒我的身份,先來南詔吧。
我做了許多安排,提前脫身,卻也只好孤身先來看看局勢。”
楚天舒聽罷,微微點頭,舉步走向蘇弦和李沉香。
這兩個人,原本就臉色慘白,現在臉上已經白得有點透明。
楚天舒雙手齊出,搭在他們兩個肩頭,獨門內功直接灌入他們體內。
二人脖子上、胸口等多處,都出現鼓鼓囊囊的腫塊,在皮下緩緩游移,最后聚集到手臂之上。
說來也怪,這兩人手臂腫起來之后,反而覺得自己恢復了不少力氣。
“把手抬起來。”
楚天舒讓他們手臂平伸,轉身繞到他們兩個背后,手掌按在他們二人背心處,微微一震。
噗嗤!!
二十根手指尖端,全都破皮,暗紅色的血液冒了出來,濺落在草地上。
剛才這里是戰場,地上本來就濺了不少血色,但他們兩個體內涌出的血水,色澤格外的深沉。
楚天舒并不了解他們兩個究竟中的是什么毒。
但是只要生命力夠強,絕大多數毒素,都可以用一個最簡單的辦法來化解。
放血!
靠著太虛煮日真解的功效,催化生機,放掉毒血之后,立刻滌蕩骨骼內臟,造生新血。
就算不能把毒力完全去除,至少也能化解七成。
剩下的,讓他們兩個自己去運勁養身,配藥補血,就能逐步化解干凈。
聶紅線看著地上的血水。
遠處林中,有些花樹被風吹動,零零散散的花瓣,飄落到這邊來。
一片粉色花瓣,落在暗紅的血水上,隱約染出一些墨絲紋路。
“那紅衣姑娘運劍時,純是一股刺客作風,但根底上,卻帶著幾分河東裴家劍法的影子。
劍是裴家劍,那這毒,也該是裴家的毒,好墨透卷香。”
她有點惋惜,“那姑娘很有一種鮮艷活潑的美,令人歡喜,可憐,一個名字都沒留下。
裴家明面上的族譜中,恐怕也找不到此人該有的身份。”
成辛走來,面色微妙的看了一眼聶紅線。
那紅衣女子所用的臉,分明就是易容成了聶紅線自己的樣子。
聶紅線夸贊其美,豈不是在夸自己。
“還有空可憐別人呢?”
楚天舒呵了一聲,說道,“你自己傷的也不輕,我看,你原本就可以穩勝那吐蕃人,何必用那種慘烈打法?
來,他們兩個急毒已解,我也來給你治一下。”
他走到聶紅線身邊,號脈般捏住手腕。
聶紅線也沒有拒絕。
“咦?”
楚天舒神色微訝,沒有往她體內運轉功力,松開手來。
“你的兵魂神通,是專門用來療傷的?”
聶紅線點點頭,折起右邊衣袖,露出小臂上的一個金環。
這金環形制奇特,仿佛是用黃金,先打造了一柄小劍,然后把小劍彎成一環,首尾相連。
“我的兵魂神通,傷得越重,療傷越快。”
聶紅線說道,“就如,水波流動時,若遇三尺之坑,墜落下去的速度,也只平平無奇。
若遇千尺深潭,則勢如銀河傾瀉,驚雷飛墜。”
聽起來,似乎道理很樸實,但也不能掩蓋這個神通的玄奇之處。
正常人吸納外界元氣來療傷的能力,其實應該像是磁鐵的磁性一樣。
傷勢越重,磁性越低,療傷越難。
而聶紅線擁有這種大反常態的兵魂神通,真斗起來,隨時能用半死,換別人一個半死。
簡直是以寡敵眾的絕佳法寶。
看來,她之前應該是不確定楚天舒能否以一敵二,才要先聲奪人,一照面誅殺吐蕃人,再入戰局。
只是,等楚天舒真對那兩個人動手之后,也就沒有她插手的必要了。
楚天舒腦海中,霎時間理順了一切,心中暗覺高興。
他被突襲時,頗有些猝不及防,身形暴退,其實算是略微落在了下風的。
但反殺之際,他把握住了敵我一切特點,總共也只用了寥寥幾個回合,就已大獲全勝。
這對他而言,像是一種自我挑戰,既然成功,當然會有一種小小的滿足。
而且聶紅線這個人,看起來有些冷僻,實則只要確認了立場。
她就有一種無話不談的坦然氣質,讓人寧靜中帶著一種順心。
詳細解釋自己晚來的緣由……分明傷已快好,還任憑把脈……直白說出兵魂效果……
嗯?!
楚天舒忽然醒覺,自己就在剛才,這看似平常的短短一席話中,已經水到渠成般,對這個姑娘,有了不少認同感。
“內衛統領……”
他盯著聶紅線,道,“能坐到這個位置的,不管各自是什么性格作風,看來實質上,都是精通人情世故的高手啊。”
聶紅線唇角沒有勾起,但那雙眼眸,似乎笑了笑。
“這是為官必需的一點瑣碎技巧,對朋友,長輩,這點技巧,能令人更開懷,固然是我所愿。
對小人,敵人,這點技巧,有時能令他們暴露更多根系……”
她說到這里,眼中的那種神采,才驚艷的綻放出來。
“斬草除根,更是我所愿。”
她說這話時,就像是在期待已久、珍視無比的香甜糕點上,忽然看見了幾只臟污的蒼蠅。
在最為熟悉、最該安心的溫暖被窩里,發現了一堆滑膩的毒蟲。
是一種都不需要經過任何思考、掙扎和借口,就已經本能浮現出來的殺意。
楚天舒思索道:“聽起來,你這一路上,雖然被耽擱了行程,但也有了很多發現?”
所謂世家之禍,其實從春秋戰國到明清時候,都從未斷絕過,殺了一波還有一波,頂多換個名目。
只不過,他們也懂得演變、進化。
每個世家建立之初,都該算是有功的,可隨著壯大、傳繼、固化,為禍便會越來越深,直到徹底功不抵過,遭到清算。
這也是道門的“承負”之說。
佛門虛構一個輪回,說此人今世作惡,來世必定受苦,還算有寬慰世人之功,但更有曲解輪回之意,認為此人今世受苦,肯定是前輩子作孽。
承負之說,則通過觀察現實,總結道理,更進一步,講的是一個集體的傳承。
這個集體中,前人作惡,縱然自身未有懲戒,也必將積累下去,直到報于后人。
下一個時代的世家大族中,自然也有靈慧遠見之人,想要改變這種循環。
但是,真能夠保持住潔身自好的,從根子上掐滅惡果,實在太少。
這不僅需要道德,更需要有一套完整自洽的治家理念,足夠的手腕,乃至足夠的壽命。
于是,更多世家,選擇另一條路線,讓自家勢力發展的時候,變得更廣泛,更隱蔽。
到現在這個時代,一個頂尖大家族的人,已不可能全部聚在一處,長久受控于這個家族的人,更不可能都是同一個姓氏。
甄別水下的毒蛇,要遠比鏟除樹上的毒蟲更加麻煩。
而聶紅線他們這一路上,幾乎就是一個最好的餌。
“正是。”
聶紅線說道,“雖然不能巨細無遺,清查殆盡,至少有機會,將那一部分最茁壯的根系斬斷。
壯者既毀,弱者自然分散。
等我回長安后,就會整理出所有證據,等到師父回轉長安,就可以動手。”
楚天舒一聽這話,問道:“你師父現在到底在哪里,什么時候能回長安?”
“師父在哪里,我也不清楚。”
聶紅線斟酌了一下,坦誠道,“但是我知道,他肯定會在今年十月,萬國演武之前,回到長安的。”
楚天舒訝然:“萬國演武?”
成辛解釋道:“當年泰西大秦與黑衣大食交戰日久,相互拉鋸。
這兩國都有國教,教義頗多相似,卻有核心差異,彼此視為死仇,軍隊相爭不下后,就決定由各自教中高手,舉行辯論武斗。
他們血仇太深,辯論武斗的結果也不能服眾,于是辯了又辯,比了又比,居然無意中促成一樁盛事,每回比斗,泰西諸國都會有大量高手前往參觀,乃至親身下場。
多年前,大唐聽說此事,也舉辦千秋競擂,萬國演武,不但引得各國高手,參與交流武學,更使長安附近百姓,賺得銀錢無數。”
蘇弦本身就是長安商賈,對此更是熟悉無比,也忍不住開口介紹。
“每到萬國演武前后,長安大小商鋪的流水,能比平時多出五倍不止,徹夜長明,萬眾歡騰,這還沒算上那些賭館和私人開的盤口。
萬國來客,常有以金幣交易、押注的,這么一場盛事,不但能顯出上國威風,而且還真能賺這么多錢。
朝廷立刻拍板,定下十年一比的慣例。”
蘇弦掐指一算。
“今年,正好是第六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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