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黃云暖霞,天光明亮而不刺目。
  京城里,車水馬龍,人聲喧嚷,成千上萬縷炊煙裊裊,直上長空。
  城外青山綠樹,格外養眼。
  就在這城內外交界之處,黑色的轎車停住,車門打開。
  曹伯昆從車上走了下來。
  這個在袁氏倒臺后,九州大地上一度堪稱權勢最盛之人,卻只是穿了身黑底銀線的綢緞褂子,踩一雙千層底的布鞋。
  他看著就像是個小有家資的富豪老爺,頭發胡須,都顯得濃黑油亮,眼窩略深,顴骨高,整個臉型略瘦,但兩頰帶肉,氣色紅潤。
  要說比較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只有他握在手上的一把連鞘長劍。
  金漆描龍畫鳳的黑木劍鞘,白玉護手裝具,紅線纏繞的劍柄。
  因為他身材不高,這把四尺多長的劍配在身邊,尤其醒目。
  城門處把守的衛兵本來就被提點過,這幾天特別小心的觀望往來人群。
  一看到這把劍,哪怕還沒認出曹伯昆的臉,他們也已經知道來人身份。
  當下有人手忙腳亂的迎接過來,也有人趕緊到城門樓上安裝的電話旁邊,打電話通知曹英。
  曹伯昆在眾人簇擁之下,往城里走了一小段路,就看見曹英率人策馬而來。
  滿街百姓回避,沒有人敢高聲言語。
  “大哥!”
  曹英翻身下馬,擁抱曹伯昆,哈哈大笑,“你終于回來了,怎么不搞個確切的時辰,也好讓我們提前安排迎接。”
  曹伯昆本就謹慎,當初遇刺之后更加不喜歡被人知道自己確切行程。
  曹英也只是知道他這幾天可能會回來,卻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
  “我就是怕你弄得太張揚了,當今國事多艱,我們要以節儉為主。”
  曹伯昆拍了拍自己老弟的肩膀,語重心長。
  “那些迎來送往的鋪張排場,能省則省,我們要自己以身作則,才可以上行下效。”
  “這一年多我在遼東,讓人給我寫了一套起居注,里面簡略記錄了我每日的生活。”
  “三餐不過都是五菜一湯,四季常服不過八套,出門能步行則步行,不得已才坐車,很少騎馬。”
  “馬也是生靈,要懂得體恤,做給天下的百姓看看。”
  曹英斂了笑容,連連點頭。
  郭保之笑道:“天底下英雄豪杰行事,總是不為人知,這才被那些欺世盜名之徒攻詰。”
  “曹公如此廉明,我看這套起居注,也應該立刻摘要登報。”
  曹伯昆撫須道:“郭將軍果然是個可造之才,是個大才呀。”
  曹英這才醒悟大哥剛才那些話的用意。
  “大哥,那這個起居注在哪里?我立刻派人去辦。”
  “不要急。”
  曹伯昆掃他一眼,說道,“發布出去的時候,就不要用起居注這套名號了,現在的人都還是比較敏感的,先用日記之稱吧。”
  幾個人說話之間,腳步都沒有停。
  曹伯昆要步行,后面的士兵趕緊把那些馬趕到街邊,好讓出路來。
  大群的人擁著他們向前走。
  曹伯昆道:“我聽說,漢府那邊已經同意了和談的事情,甚至愿意趕到京城來?”
  “對,他們甚至說,這次的代表團主要只有四個人,其余就是少量保衛人員。”
  曹英冷哼道,“我看他們是故作大方,不一定真的敢來。”
  曹伯昆只瞥他一眼。
  “把你臉上的殺氣收一收,成大事的人,事情要放在心里,不要放在臉上。”
  曹伯昆說道,“瑩兒的死,我也非常心痛,少磷這個人,既不貪財也不好色,除了性子稍微暴躁一點,什么毛病都沒有,他慘死在洛陽,我同樣悲傷。”
  “但是這個世上沒有永恒的敵人,我們既然是邀人家來和談,就要擺出一點誠意。”
  曹英急切道:“大哥,難道我們跟漢府之間,還能化敵為友嗎?”
  他這一急,周圍所有士兵身上的槍械、皮帶頭等金屬物件,忽然一陣亂抖。
  斜對面有一家博古齋里的古董,更是錚錚作響。
  幾口小鼎震蕩之間,把表面做舊的銅銹都給震落。
  名刀古劍更是在鏗鏘之中,震裂了劍鞘。
  曹伯昆手上的劍,也發出一聲輕吟。
  曹英看到大哥的劍被自己驚動,心頭一怕,周邊隨即安靜下來。
  “這就是交梨祖師的神力么,果然有些門道……”
  曹伯昆依然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沒有介懷,口中言語。
  “前清時候,朝廷疲弱,遼東那邊,動不動有暴民犯上作亂,我那個時候,就是率兵鎮壓暴民有功,這才加官進爵,真正摸到了官場中心的圈子。”
  “當年我在那里殺人,常常將尸體扔到雪窩子里,山溝子里,來年化凍,山溝的水都被尸體堵住。”
  “那個場景,連我看了也覺得不忍,可是現在遼東的老百姓,不是在我治下服服貼貼,盡心做事嗎?”
  曹伯昆口氣溫和,還回憶起往昔來了。
  “后來又有亂黨造反,我奉當時袁大人之命,統領兵馬到娘子關等地方上,以鐵腕手段鎮壓亂黨。”
  “可是你看,第二年袁大人就跟亂黨握了手了。”
  “鬧到今天,我們麾下也有很多人,當年都是可以算亂黨的嘛。”
  曹英兀自不平:“那時候我們是贏家,可沒吃過這么大虧呀。”
  “你那時候在軍中地位不高,所以不知道罷了,我們吃過的虧可不算少,只是我們有手段,都給趟過去了。”
  曹伯昆的腳步不急不徐,語氣卻沉重起來。
  “漢府已經在陜地扎下了根基,又掌控了豫西,一旦被他們進駐豫東,立刻可以跟江東互為策應。”
  “到時江東進攻兩淮之地,漢府只要配合稍微默契,這淮海之間,就會成為一個巨大戰場。”
  “那時我們在齊魯的基業,全失屏障,指不定就要被他們打崩,這中間會有多少損失,你算計過嗎?”
  曹伯昆冷聲道,“所以一定要使手段,讓他們緩一緩。”
  “豫州的變化遠超預料,這才讓我們失了先機,但只要再給我們一些時間調整好各方部署,那就說不清是誰吃虧了。”
  “所以這回他們敢來,我們就敢聊。”
  “聊得越久越好。”
  曹英想來想去,也想壓下這口氣來。
  這么多年都是聽大哥的,再聽一回難道還能有錯嗎?
  可是,緩兵之計緩多了,真不會把自己搭上去嗎?
  當年,交梨祖師以梨園之神的身份,爭奪五猖神對于戲班行當的影響力。
  那時候供奉交梨祖師的派門,就是下手不夠狠,不夠死忠,光想著拖延,覺得五猖靶子太大,遲早被各方攻擊。
  可結果呢,交梨祖師先被五猖吞并了,壓制這么多年。
  即使是現在分割開來,也沒有報仇的機會。
  曹英想到這個,心中便是大怒。
  要是曹家也因為這緩了一緩而被吞了,他都不敢去想!
  曹英平時是個一怒而面色發青的人,初得神力時,發青更是明顯。
  最近他卻是越怒而越面色不變。
  曹伯昆看他沉靜下來,也就沒再多言。
  眾人已經快要走到大總統府。
  這座府邸周邊,家家都關門閉戶,鴉雀無聲。
  “嗯?!”
  曹伯昆腳步一緩,掃視四方。
  平常百姓見了他們,屏息靜氣,也是應有之義,免得冒犯了貴人。
  可是住在這座府邸周圍的都是富貴人家。
  有軍政的要員,有文壇上舉足輕重,特意養著的名人,也有曹家搜羅來的高手、法師、神醫、洋醫之流。
  這些人跟平頭百姓,自然是云泥之別。
  曹伯昆往日住在這里的時候,出門走動,只要不是急事,也樂得附近的人出來向他問安。
  這正是民心所向,頗合他的心意。
  可是今天怎么會這么冷清?
  “七弟,我讓你辦事的時候對這些人要收斂一點,你是不是又攪擾到他們了?”
  “沒有啊。”
  曹英也覺得奇怪,索性走到一戶門前,拍了拍門。
  嘿,這家門房竟然如此懈怠,被他連拍三四回大門,都無人回應。
  等里面終于有人扯開門栓,曹英抬腳就踹了過去。
  “憊懶的狗東西!”
  那人被踹的倒翻進院里,撞上影壁,痛呼了兩聲,就在地上打滾,聲音也悶下來。
  曹伯昆疑心他把人給踹死了,但目光一瞥,以他的眼力就看出來,這人頂多斷兩根肋骨,并沒有傷到內臟。
  這就怪了。
  斷骨之痛,豈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這人斷了肋骨之后,竟然悶聲悶氣,不再呼喊。
  曹伯昆直接轉過影壁,走進院里。
  堂屋里坐著一個卷發銀白的洋人老頭,身上卻穿著一身長衫,手里把玩著鼻煙壺,癱軟在座椅上。
  “亨利爵士,好久不見。”
  曹伯昆掃了一眼,笑道,“怎么今日這么沒有精神?”
  洋人老頭應了一聲,卻沒爬起來,反而先擦了擦老淚。
  “是曹公啊,我有失遠迎了,唉,我本來就是遠道而來,遠游在外的人。”
  “只要我還在這片大地上,不管在哪里見到貴客,都該算是遠迎了吧。”
  曹伯昆疑道:“爵士,莫非是思鄉了?”
  “思鄉?也沒有,我老家也沒什么好的。”
  這洋人老頭是個狂熱的古玩愛好者,常常一箱一箱的收集神州的古物。
  雖然住在京城,但他甚至經常會往京外那些山溝溝里跑,是個很有精力的家伙。
  怎么現在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說話每個字都慢半拍?
  郭保之連忙說道:“這些人之前聽說,我們多奉了交梨、鬼王兩尊大神,都去瞻仰神顏,應該是心神還沉浸其中,沒有恢復過來吧。”
  曹伯昆不動聲色。
  “原來如此。”
  曹伯昆回望眾人,忽道,“元宰真人呢,他執掌五猖法教的時候,雖然京城達官顯貴,家家戶戶皆拜五猖,也沒有聽說出什么大紕漏。”
  拜五猖雖然會多出殺戮、偏財的欲望。
  但久居京城這些人,誰還沒有點渠道發泄呢,并不奇怪。
  況且,五猖神當時的眼界高,若非修行之人,或者練武入了門的拳師,旁人隨便拜它,它也不會有絲毫回應。
  如今三神并立,該是更加如臂使指,怎么反而好像有點壞事。
  曹英說道:“元宰舊傷難愈,正在專心養傷。”
  “你是不是沒有把寶庫中的珍藥,盡情供給元宰真人?”
  曹伯昆不悅道,“也罷,我之后親自去見他一趟吧,一定要在和談之前,讓他把傷徹底養好,不要寒了老臣的心。”
  郭保之感受到了曹伯昆的提防,但仍然只是微笑。
  他倒有點想挑動曹伯昆的心智,但此人氣勢極重,只怕曹操的原典之力,早就被他設法掌控自如了。
  也不好急在一時。
  等吧,和談之時,指不定便有漁翁得利的時機。
  曹伯昆回京當天,報紙上就開始大肆刊登他的日記精選。
  提倡國民莊敬自強,勤儉用功,必有福報可享。
  若能和談成功,漢府與江東熄了野心,天下一夕間,便能海晏河清,黎民安居樂業。
  報紙所到之處,各地似乎都議論紛紛。
  相比之下,京城反倒是平淡得有些奇怪。
  這里當然還是繁華的。
  酒樓戲園,到處都還有人光顧,街道上有走不盡的車夫,跑不盡的報童。
  可是很多最闊綽的老爺太太,好像總沒有以前那么活躍。
  寥寥幾日,更屢次出現市井間一怒兇殺之事,消息流傳開來,讓人們神情更多了緊繃。
  曹伯昆回京后的第十天。
  楚天舒出現在京城之外。
  他背后郊野上,是長長的車隊,身邊則是一個大半人高的木匣,周邊風拂草動。
  人還沒進城,他好像已經能感受到城中的氛圍。
  孫鳳安從車窗探出頭:“怎么突然下車了?”
  “體會一下這里的風。”
  楚天舒眺望城中,伸手攤開在風中,像是抓了一把風尾巴,在面前細看,忽然笑了。
  “我曾經見過一座小小的城市里,風水氣場之繁多,亂得令人發指。”
  “但那些氣場,還只是死的。”
  “而眼前這座城……真讓我有點好奇,要是我們拖個半年,他們會不會自己先爭殺起來?”
  蔡山君也打開車門,走了下來。
  “曹伯昆畢竟不是等閑之輩,他終究會將鋒刃導向我們。”
  蔡山君帶著他的古琴,“況且,就算等見京中流血飄櫓,也只怕九成九,是來自不該流這份血的人。”
  楚天舒一笑,拍了拍身邊的紅檀色木匣。
  此匣中,現有白虹、紫電、辟邪、流星、青冥、百里,六柄在江東之地流傳的名世長劍。
  還有三把刀。
  建安之時,曹丕命人造百辟寶刀三柄,其一長四尺三寸六分,重三斤六兩,文似靈龜,名曰靈寶。
  其二采似丹霞,名曰含章,長四尺三寸三分,重三斤十兩。
  其三鋒似明霜,刀身劍鋏,名曰素質,長四尺三寸,重二斤九兩。
  但這三刀六劍,都是無智無情之輩。
  而這匣中的主體,是一把有靈的醫者之劍。
  “說得對,我的三七現在可是很挑嘴的,隨我,也不樂意嗅到那種黑白不分的濃腥氣味。”
  “這就進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