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叮當!!
永春城北的鐵匠鋪里面,爐火旺盛,五六個精壯漢子正在打鐵。
大師傅坐在旁邊,看學徒們大錘小錘,錯落有致,手上捏著紫砂茶壺,輕嘬了一口,暗自點頭。
高瘦少年走進鋪子,看到擺在店鋪前方的,除了農具菜刀,也有長條刀劍,寒光閃閃,不禁抿了抿唇。
他穿過鋪子,走進后院,推開緊鄰庫房的一個房間。
房間里頗多灰塵雜物,都被堆到墻角,中間擺了一張桌子。
桌子旁邊是一根長扁擔和兩個籮筐。
皮膚黝黑,鎖骨處隱有舊疤的漢子,在桌上擺弄著一些油紙包和黑黃粉末。
因為倭寇殺人肆虐,縱火燒屋而逃進城中的數百人,自然不是全部都身無分文。
那幾家身邊還有健仆隨從的,直接尋個客棧住下,有的在城中還有親族,更是方便。
但這高瘦少年與其叔父,看穿著打扮,顯然并非富裕之人。
不知怎么,卻已在這鐵匠鋪的后院租到一間房。
少年說道:“李嬸家的兩個孩子我送過去了,又跟縣令出城,竟真找到那個殺死倭寇的人。”
漢子接話道:“這縣令為人如何,我已經打聽過了,一個庸官而已。”
“那個斬殺倭寇的,卻是什么來歷?”
少年道:“沒打聽出來,他根本不說話,但是,我感覺他跟一般江湖人不太一樣,縣令也因為顧及他的看法,讓差役幫大家找可以做工的地方……”
漢子停下手上的動作,聲音低沉。
“你覺得他是個真俠士?”
漢子轉過身來,額頭有點細汗,眼神恍惚。
“可是我現在,越想越有點后怕。”
“當時他坐在路邊,我一見他,就似見到個孩童,忍不住喊他一起逃跑,你更是沉不住氣,居然上手去拉。”
“可是仔細想想,他那身衣物用料不俗,樣式也并不常見,分明是個江湖人。”
“以你我的經歷,竟對一個江湖人毫無戒心?”
少年一怔:“那今早有人打聽過來,說是我跟那人有過接觸,縣令要帶我出城辨認,叔父為何不讓我推辭?”
漢子沉默半晌,道:“你爹說過,江湖中那些有著怪癖、氣質反常的高手,多半比尋常人更危險,卻也可能比正常江湖人更值得信任。”
“我,唉,我也是心亂如麻,其實當時還沒有做好什么決定,就默認讓你去了。”
“昨天那些倭寇出現,我還以為是追殺我們的人又到了,雖然之后看他們只是一般倭寇作風,不是專門奔著我們來的。”
“仍是……讓我惶惑良久。”
少年反而勸道:“三叔,你本來就并非精于江湖決斷的人,我們能夠逃亡半年,已經很不錯了。”
漢子點點頭。
“總之昨天倭寇的事,給我很大震動,要是我們沒被追殺者找上,隨便被什么毛賊匪寇弄死了,豈不是更冤?”
“這城中畢竟比鄉下好,有給江湖人出售刀劍的鋪子,我借用這里,應該能多幾樣手段防身。”
少年聽完這話,不禁道:“我就是擔心這個,三叔,如果你重新造出我們門中特有的兵器,一旦之后出手,多半會被有心人察覺。”
漢子苦笑道:“之前也有一段日子,我們刻意不出手,不還是屢屢被找上嗎?若非四叔四嬸、七弟,與他們血戰,你我哪還能逃生?”
少年不再言語。
他們叔侄裝成被水賊所傷的行腳商人,在鎮上養傷,安生了半個月。
這讓他心存僥幸,似乎只要舍棄那些會被認出來的東西,就可以好好生活下去。
但三叔的說法也對。
他們沒被追殺者找到,也還是遭了倭寇。
傍晚時分,魚鱗狀的云層布滿西方天空,東邊卻是蔚藍一片,不見半點云痕。
鐵匠鋪子的人,比往日更早停工,學徒們各回各家,大師傅也沒有住在這里,把鋪子借給那對叔侄使用。
大師傅臨走前,本還想拉扯一番,旁觀片刻,還是被那漢子勸走了。
全因那漢子當時進鐵匠鋪,就露了一手,使大師傅深知他是行家。
只要收留這對叔侄,就算人家不肯泄露秘方,到時候打造出刃口更佳的刀劍,鋪子生意也會更好。
鋪子里只剩下叔侄二人。
少年拉扯風箱,看顧爐火。
漢子確實取出一包粉末,依言把店中兩柄長劍重新捶打,淬煉了一番。
但等到天色更晚些,街上全無行人,他捶打的就并非那些刀劍。
鐵砧和錘頭之間,逐漸出現精鋼的薄片,隨著幾次送進爐火,重新錘打改造。
漢子錘出了一枚枚圓筒,大小粗細,類似少年的小指。
說是圓筒,其實筒底卻并未封死,也留有一個小孔。
等到圓筒在藥水中幾度起落,冷卻完成。
少年捏起了一枚,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他雖然有時想要遠離這些東西,但每次看到成品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喜愛起來。
明明是用鐵錘敲打出來的物件,但這小筒的表面,光滑如鏡,看不出一絲錘痕。
少年松手,讓它輕輕跌落在鐵砧上。
空靈清脆的聲響。
火神溝里有經驗的子弟,功運雙耳,都能聽得出來,這種聲音,意味著沒有半絲隱裂縫隙。
漢子帶著這些東西回到房間里,用圓片封底,藥粉填充,圓珠封口,指腹默默用功,那一點專門調和藥粉的獨門功力,滲透向內,微微絞動收緊。
他又從籮筐底部那些讓人不明所以的雜物中,翻出一個個小巧的配件,合在一處。
兩把黑黝黝的火銃成型,長不足尺,握柄寬厚。
少年那邊,封閉了煉劍爐的幾個氣口,使內部火焰自行漸熄,打掃好了鋪子里的痕跡,人也來到后院。
叔侄兩個累得不輕,也沒有洗澡,吃了幾個饅頭,灌了碗水,就準備和衣而睡。
他們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
草席被褥都鋪在地面,墊在身下,已經比在野外舒服很多了。
上半夜叔父先睡,少年倚墻坐著。
估摸著到了下半夜,少年呼喚兩聲,叔父就醒了過來。
“你睡吧。”
漢子揉了揉眼睛,挪到墻邊守著。
少年迷糊中感覺自己好像睡著了,睡得卻不安穩,恍惚聽到拍打翅膀的聲音。
他勉強睜眼,正好看到一只蝙蝠穿透窗戶,飛到室內,倒吊在房梁上。
那蝙蝠兩只小眼珠,碧綠發亮,仿佛兩粒罕見的寶石。
漢子盯住那只蝙蝠,大覺蹊蹺。
屋外已響起兩個聲音。
“哈哈哈,我就說,待我這蝙蝠養好,可以嗅著火神溝各家血脈的味道,找到他們逃亡的親人。”
“大哥果然厲害,在外面還不覺得,進了這鋪子,我也能聞出來異樣,正是那種火神溝藥粉的氣味啊。”
這兩個聲音忽遠忽近,忽東忽西,話已說完,仍然發出嘻嘻哈哈的怪笑。
“屋里的是許奔和許志成吧,東西應該就在你們叔侄手上。”
第三個聲音也響了起來。
整個屋子里都環繞著三種怪異的腔調。
許志成本想爬起來,卻覺得周圍天旋地轉,眼中一片黑暗。
只有最高處的兩顆綠色光點,始終不動。
可那不動的綠色,比周圍旋轉的黑暗,更令人煩悶欲嘔。
許志成宛若在墜向一個深沉的漩渦,永墮黑暗。
就在這時,房間里突然有火光一閃。
銀亮的圓珠從火統里噴吐出來時,表面多出螺旋狀的紋理,灼燙發紅。
極速旋轉的圓珠,瞬間擊中房梁上的蝙蝠,并在入體剎那裂開。
嘭!!
那蝙蝠炸成一灘向后迸射的血水,兩個綠點消失。
許志成豁然驚醒,就聽到叔父的喊聲。
“快走!”
許奔撞破門板,翻滾到院中。
兩支火銃,在他翻滾出來的過程中,就已經連續發射四次。
屋頂有瓦片炸裂,窗臺外的鋪地石板迸濺出碎屑。
還有兩發,同時射向夜空。
那兩顆圓珠的軌跡,精準的在半空碰撞,炸散開來。
在黑暗中飛掠的人影被碎片擦到,仿若從暗夜里突然顯形。
黑衣黑斗篷,側翻落地。
少了一人配合,那環繞周邊的詭異音調,頓時缺了一角。
許奔耳朵微動,雙手微調。
嘭嘭嘭嘭嘭!!
火舌噴吐,無形的打擊,在四面八方陸續顯威,造成物體破損。
許奔的兩把火銃,可以連射四十次。
每顆圓珠都能在百步開外打穿鎖子甲,尤其是還有凌空碰撞,迸射之能,防不勝防。
三條輕功詭譎的身影,暫時都被他一人牽制。
房間里已經空無一人。
許志成早拿著兩個籮筐,跳窗而逃。
每次都是這樣的。
每次遇到追殺者,他們之中就會少一些人,到現在,已經只剩下最后兩個了。
今晚之后,或許就只剩一個。
許志成眼眶發熱,咬牙狂奔。
他不準備像以前一樣,隨便找個方向逃跑了,他要賭一次。
傍晚時,那些魚鱗狀的云層緩緩鋪開,云朵更大,間隔更遠,鋪滿了整片天空。
但云朵因此也變得稀薄。
月在云中,依然能透出光芒。
楚天舒端正的坐在長凳上,雙手按于膝蓋,仰觀云月。
他也聽到了鐵匠鋪那邊傳出的聲響,扭頭看去,就見到飛奔過來的高瘦少年。
少年滿頭大汗,額頭還微微有點紅,那是帶大家來致謝的時候,磕頭比較用力,留下的痕跡。
“大俠!”
許志成上氣不接下氣,卻硬是嘶聲說完一整段話。
“我是火神溝許家的人,這里面藏著可以改變天下的兵器奧秘,我送給你,求你!”
“求你救救我叔父!!”
可以改變天下的兵器奧秘?
改變天下!
兵!器!
兵魂忽然萌生一股強烈的心緒,卻覺得很是復雜,一時分辨不清具體是什么感覺。
他想排除雜質,卻又壓不下去。
“小子,你既然知趣服軟,為什么不把東西獻給我們?”
長街屋頂上,飛縱過來三條黑衣身影。
其中一人手上還拎著許奔。
許奔畢竟只有一個人,他以最高頻率射擊,也只能牽制一小會兒。
看他此刻滿臉怒容,卻四肢低垂的模樣,就知道是被一把抓住大穴,渾身無力。
這三人服飾統一,披著斗篷,上半張臉都戴著面具,下巴上各有長須短須。
他們正是海盜中頗有名氣的陰風三煞,以擅長追蹤術聞名,效力于東南最大的海盜頭領陳祖七。
“你叔父現在還是好端端的,但我只要一發功,他就會當場暴斃。”
黑衣人冷笑道,“你想想清楚,東西該給誰?”
另一黑衣人道:“火神溝剩下的活人已經不多,萬一拿到秘訣卻破解不得,著實可惜,不必廢話,把這叔侄兩個都活捉吧。”
他們話是這么說,卻沒有貿然動手。
火神溝出來的人,多少也有點眼力。
許志成會向那個年輕人求救,那對方定非等閑之輩。
陰風三煞言語間,故意忽視楚天舒,就是想激對方主動開口,報出名號來歷。
楚天舒看向三個站在屋頂上的人,又看向周圍。
好多人類啊,真是惡意滿滿。
咚!!!
楚天舒身上傳出一聲大鼓般的響動,威壓張開。
陰風三煞忽覺瞳孔微顫,視力有些模糊,汗毛倒豎,下意識就要閃躲離開。
但楚天舒已經抓斷長凳一個邊角,將那塊木料扔了出來。
黑衣人拎著許奔的那條手臂,突然從肘部炸裂。
血花中混雜著高速沖擊而來,與肘部骨骼同歸于盡的劣質木料。
黑衣人慘叫一聲,踉蹌后退。
許奔從屋頂上滾了下來,落在街面。
許志成本想去扶叔父,卻也覺得頭暈眼花,四肢發軟。
威壓擴散之后,周圍屋頂、巷子口,又多出幾個人影。
他們雖然沒有被這股威勢壓住,但也不得不脫離斂息潛藏的狀態,主動與之對抗。
“好強的氣勢!”
其中一個蒙面青衣老者,沙啞的開口,“諸位,我們跟著陰風三煞一路追蹤,也有過幾次碰觸,身份心照不宣。”
“但若再各自為戰,只怕東西肯定要落在這人手上,絕沒有我們的份了。”
楚天舒此時已經伸手,握住籮筐。
眾人眼神俱是一凝。
救下叔叔,就可以拿到兵器奧秘。
那現在這就是我的了。
兵魂抓著籮筐,仔細看了看,沒有去翻里面的雜物,反而將手指摳在籮筐邊緣,輕輕一抖一抽。
一條完整的竹蔑片,直接被他抽了出來。
竹片表面,分明有許多細如螞蟻的字體,只是所用的顏料,與竹片本身相近,又編織成了籮筐,向內,不易察覺。
眾人看見這一幕,都露出恍然之色,原來秘密是藏在竹片之上。
兵魂已經抽出第二根竹片。
兩根拼在一起,部分殘缺圖像,勉強能拼出輪廓了。
兵魂這時露出茫然的神色。
他不識字,但是為什么連圖也看不懂?
咦,主人回來了!
眾人只見他滿臉茫然,又忽然一喜,接著神色從容起來。
楚天舒眨了眨眼,看到了自己手上兩根竹片。
身邊跪著個年輕人,街上躺著個中年漢子。
周圍一堆蒙頭蓋臉的家伙,那邊屋頂上還有三個黑衣人,其中一個斷了臂。
等等,進入這個世界,才過去不足兩天吧。
按照之前的穿越經驗,這個時間點,我應該在找地方吃飯住宿練功。
這回,怎么一副已經招了好多仇家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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