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風聲起伏,鳥鳴傳進屋子里面。
楚天舒平躺在床上,只穿了一條長褲,上半身裹著圈藥紗,向右側身,瞇著眼看向窗戶。
天光很亮,應該已經快靠近中午了。
半夜回來之后,他給自己裹了藥,安心定神,很快就呼呼大睡,夢里照常跟那些亂七八糟的畜生打架。
妙的是,昨晚夢境里有一只禿毛大鳥。
長得跟禿鷲似的,大翅長腿,身高不亞于楚天舒。
雖然飛不起來,但那雙翅膀、那對鳥爪,力道可真夠足的。
楚天舒從床上坐起來,看著放在地板上的鳳翅鎦金鏜。
“嘿,夢里那只鳥,就是你的邪氣所顯吧。”
楚天舒盤坐在這桿兵器旁邊,左手并指如劍,掌心向上,置于小腹前,右手也掐劍訣,凌空虛畫,四縱五橫。
“夢里叫的可真難聽,還是讓我來給你念段咒聽聽。”
他并指劃過的地方,空中似乎留下了半透明的線條,隱隱約約,懸而不散。
自從修成兵魂之后,《少陽血河車》導引陰陽,楚天舒自己的念力品質也有增益。
原本他念力離體,如果不靠三七神劍加持的話,就只能展現出一種無形無質的沖擊力。
而現在他的念力離體后,還能夠暫時形成這肉眼可見的線條。
九根線條,縱橫交織,緩緩下沉,壓在鳳翅鎦金镋上。
這九尺余長的邪兵,就像是一條裝死的蟒蛇,突然被烙鐵燙了一下,頭尾俱顫。
楚天舒也不管它,并指繼續刻畫。
前后足足落下了八幅縱橫圖,把這修長猙獰的邪兵,從頭到尾都給壓住,燙出了條條青煙。
那青煙,正是念力和邪氣中和后的雜氣,無害無益,升空飄散。
邪氣漸淡,內部的兵魂愈發衰弱。
直到約一刻鐘后,鳳翅刃口嗡鳴一聲,徹底黯淡下來。
鳳翅鎦金镋:金甲名將,縱橫一時,惜遇蓋世兇蠻,恨怨慘死,配兵化為邪魂。
特性,泰山鴻毛,操控自重,邪氣橫溢,亂流鎖魂。
“還真就是能操控自重啊!”
楚天舒有些眼熱。
可惜了,邪靈素材的特性用來推演功法之后,跟最初的性質都有差異。
拿這個推演的功法,也未必能練出操控物體重量的效果。
不過楚天舒還是決定了。
一定會把這個邪靈素材,當做主要特性來混煉。
他起身穿好衣服,拿壺里的水洗漱一番,扛著鳳翅鎦金镋就出了門。
本想去找成瞎子,院落里卻沒看見人,楚天舒不假思索就走向廚房。
成瞎子果然在廚房旁邊的院子里,正在輕敲酒壇。
聽聲音,那些酒壇里都裝滿了東西,也不知道是在靠聲音分辨什么。
“你起來了?”
成瞎子笑道,“正好,午飯也快好了。”
楚天舒把鳳翅鎦金镋往墻上一靠,拍了拍長桿。
“這里面的兵魂已經被我磨滅了,但這個材料非常堅韌,融了打一把刀吧。”
楚天舒說道,“你那把刀本身的材質一般,又傷痕累累了,正該退休,也給你的聽風刀魂換個住處。”
成瞎子抬起刀鞘,敲了下長桿。
“你跟老鄭,還真是想到一塊去了。”
楚天舒:“嗯?”
“他忙了一夜,早上回來的時候,捎回來六個指環。”
成瞎子說道,“段忠的指環,說是兵魂雖散,材料極好,分給大家融在兵器上,也是留作紀念,因為你當時還在睡,沒給你送去。”
楚天舒笑道:“六個指環才多少分量,我這個,四百斤!”
“給你打把刀,還能富余很多,剩下的,就當是提前給你和文靜娘子隨的禮。”
文靜娘子在院門處探過來半個身子,眉目嫣然,嗓音悅耳。
“那就多謝楚郎中吉言啦,快都來嘗嘗我新學的幾樣菜。”
吃飯當然不是在廚房里吃,眾人都幫著端菜,前往偏廳。
偏廳里有一張大長桌,還有許多胡床,這還是楚天舒提議的。
原本此時,雖然已經有高桌石凳、胡床小椅這些家具,但大家更熟悉的,仍是跪坐或盤坐在軟墊上進食。
楚天舒給偏廳換了擺設,大家聚過幾次之后,也覺得好。
此時,在場眾人都已經很熟悉這樣大桌聚餐的樣子。
楚天舒掃了一眼,發現文家酒樓里的人,基本都在場。
桌面上熱氣騰騰,香飄四溢。
除了從前在文家酒樓都吃過的那些菜肴,這回桌上還有幾樣,卻是鄭府大廚的拿手菜。
文靜娘子這陣子,也把竅門給學過來了。
青豆米炒蕨菜,羊肉粉蒸盤,還有瓦罐燜鹿肉。
這鹿肉切的片,又寬又長,但并不太厚。
一大片攏在筷子上,往小料碟里蘸一蘸,剛入口是一點咸鮮氣,越嚼越香。
全是瘦肉,但吃起來卻不柴。
楚天舒暗自點頭,大快朵頤。
“楚郎中,你上回說,打架回來要吃這餅,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哪天打架,每天都做一些,今天有幾塊,無意中壓得太薄,烤出來卻也別有一番滋味,你嘗嘗。”
文靜娘子指了指桌上一疊餅。
黃橋燒餅,原本比象棋的棋子大不了多少,外面酥香,內里卻多少有點軟。
而這些燒餅被壓得太薄,烘過之后,里外全是脆的。
楚天舒吃了一口,驀然想到,自己老家,小時候也常有這種燒餅出來叫賣,透明塑料袋,一裝一大摞,用金色鐵絲絞著口。
“也很好吃。”
他連連稱贊,心中暗想,這才幾天啊,就能弄出這個新花樣。
燒餅的手藝,很多都是大同小異。
楚天舒雖然只跟文靜娘子細說過黃橋燒餅,但這么下去,文靜娘子也許能自己多開發出各種餅來。
可惜,楚天舒完全沒學過蛋糕是怎么做的。
不然的話,他倒突然想看看,文靜娘子能不能在這種時代搞出蛋糕。
“今早我聽說,城外約戰已經過去了,義王落敗,還死了好多同謀之人。”
文靜娘子知道很多事,但只挑酒樓里其他人也知道的事情說。
“你們上次也聽到了,在我們酒樓鬧事的人,背后可能就是義王。”
“既然義王敗落,我們的酒樓應該可以重新開張了。”
文靜娘子撫掌說道,“這兩天我就尋人,把酒樓里修繕好。”
“三月節是要熱鬧好些天的,我們開張,或許還能抓住三月節的尾巴。”
酒樓里的人聽了,都很高興。
他們在這里雖然有吃有住,到底是寄人籬下,手上沒有進賬,心里不夠安穩。
酒樓重開,大家就又能賺錢了,一時都議論起來。
刀白樹捏著小酒杯,笑呵呵的,目光卻在楚天舒和成瞎子身上打轉。
他以為楚天舒是內衛,成瞎子昨晚腿上多添了一道傷,也很明顯。
但最關鍵的是……刀白樹半夜的時候,也混在翠巖坡下的人群中。
他說書的,就喜歡取材,對海東來這種內衛頭子,雖是害怕至極,但人多壯膽,還是跑去混在了人群后面一些。
那個殺死段忠的人,來去太快,沒人看清面容。
但坡上坡下的距離,可比當初義王府上空飄出來的聲音,要近得多。
刀白樹半夜聽了那樣的聲音,現在越想越覺得,有點耳熟啊。
楚天舒注意到他的目光,有點疑惑的瞥了一眼。
刀白樹連忙縮頭,舉起酒杯。
楚天舒也拿起酒杯,跟他隔空碰杯,一口飲盡。
“諸位,我這幾天就準備離開了,大家有緣相聚一場,借這一杯酒,跟大家道個別吧。”
楚天舒站起身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示意眾人。
眾人稍覺突兀,隨即紛紛起身,倒也沒有太過驚訝。
做酒樓生意的,客來客往,都是常事。
楚天舒舉杯道:“先祝你們的酒樓生意紅火,日進斗金,個個都賺大錢。”
文靜娘子領著眾人道:“那我們也祝楚郎中一帆風順,醫名遠揚。”
成瞎子原本只是跟著舉杯,聽到這四個字,卻忍不住一笑。
醫……
“楚兄弟,祝你名揚四海!”
他相信,楚天舒一定會有名動八方的那一天,但到底是不是醫名,就不好說了。
所有人一同碰杯。
廳中熱氣蒸騰,漸散。
午飯吃到尾聲,楚天舒已經離開偏廳。
刀白樹還在嘬著小酒,盯著楚天舒的位置,眼珠動來動去。
莫大娘已經準備收拾碗盤,看他這個樣子,不禁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刀老頭,又想什么呢?”
旁邊有人笑道:“一定又在腦子里編故事呢。”
“哼,有本事你們到時候別聽。”
刀白樹故作高傲的姿態,但又如百爪撓心,想了想,還是決定找個人分享一下,于是湊到莫大娘身邊。
“莫大娘,我知道你是個穩重的,有的秘密,倒是可以先讓你知道。”
莫大娘警覺:“什么?”
刀白樹矜持道:“你相不相信,內衛統領海東來,其實是個好人。”
莫大娘眉頭糾結起來:“為什么這么說,你不是很害怕內衛嗎?”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啊。”
刀白樹正色道,“以我所見所聞,才知道很多名聲,都是污傳。”
莫大娘詫異道:“你見誰了?”
刀白樹已經鄭重無比,聲音壓得極低,像是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
“你可知,楚郎中他……其實就是海東來!”
莫大娘那一刻的神情奇妙極了。
刀白樹笑道:“你可不要外傳,將來我這個故事正式講的時候,肯定是移花接木,改頭換面。”
“能聽到真相的,也就你一個了。”
莫大娘開始懷疑,自己被踢出內衛,會不會是因為以前轉報的消息里面,有部分是從這個老頭口中打聽的。
楚天舒并不知道,他已經不再偽裝之后,依然頂了一會兒海東來的號。
他正在槐樹院里,接過海東來送的地圖。
“這難道是你剛畫的?”
“不錯。”
海東來說道,“你不是說,你想在三天之內,就見到那些邪兵嗎?”
“尋常地圖是給車馬走的,以我們的實力,不需要走那些路。”
“之前我從長安到南詔,用了約七個時辰,一來是腳程快,二來就是走的路不一樣。”
楚天舒仔細看那張地圖。
明顯是專門學過怎么畫圖的,有標志性的山頭,河流都標的很清楚。
很多路線,都是沿著河岸直接走。
“以我現在的身體,無法那么快趕回長安,況且關長嶺死在這里,我和鄭回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又要聯絡韋皋。”
海東來取出一張紙和一個玉墜。
“路線圖給你,這兩個都是信物,到了長安,打聽我的府邸。”
“玉墜是給門房看的,紙上的信印字跡給管家看。”
楚天舒點點頭:“只要七個時辰啊,那行,那我今天就不急著走,明天再動身吧。”
海東來道:“你在這邊還有什么事嗎?”
“一件小事。”
楚天舒看向那株大槐樹,笑道,“別管那么多了,你有空,把那套掌心雷多練一練吧。”
“你原本的熬力法雖然有效,但太粗暴了,掌心雷若能練成,臟腑強大,換氣換血濾毒增壽,會讓你的病情大為減輕。”
海東來不曾再說什么,撐著傘離開。
段忠和關長嶺的死,確實讓他有很多事情,要和使節團和鄭回商議。
鄭回就更忙了,早上回來之后,沒有休息多久,就再度進宮。
異牟尋已經下定決心,趁機清洗義王一系的死忠人手。
還有了跟使節團深談,與大唐攜手,進攻吐蕃的意向。
好在鄭回雖然受傷,畢竟血煉兵法的底子還在,還不至于因為這些事情就支撐不住。
但是當他又忙到深夜,才回到府邸的時候,仍覺得整個人被一股濃濃的疲憊包裹著。
他在書房喝了一盞茶,一時雖累卻又睡不著,在管家陪同下漫步而出。
不知不覺,他就走到了娘親生前的住所。
“那是……”
鄭回抬眼時,微微一愣,有些疑惑地踏入院落。
那大槐樹的粗枝上,用漿糊粘了幾個小風車。
傳說中,是姜太公創制風車,名為八卦風輪。
可像這種四葉風車,用竹蔑、竹棒和紙張制造,多為小兒玩耍之物。
常被貨郎插在衣領后面,用來吸引小孩子。
鄭回定睛細看,見這些風車全是青綠色澤。
風車中心處,用來固定紙張的,似乎是銀針,但那銀針被徹底折彎變形。
乍一看,變形后的針絲,恰如銀色小字,烙印在風車正中心。
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
諸多風車,九個字眼。
“這是在做什么?”
鄭回已忍不住露出笑容,“用這些風車冒充樹葉嗎?”
管家說道:“這些風車,都是楚郎中親手做的。”
“他說,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此處陰氣精純,槐樹生機綿長,卻不能抽枝發芽,就是因為前者已去,后者未繼,中流斷裂。”
“這些風車,可以續上缺失的那幾年,讓這棵樹再發新芽。”
九字真言的精義,就是注重“流動”。
用銀針風車,顯示風之流動,使這些風車雖未成法器,又似有術法之效。
鄭回挪動腳步,緩緩靠近那棵樹,目光已經凝在一根樹枝上。
他一直走到了樹下,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那樹枝的節疤處,真的已經多出一點新綠。
這些風車粘上去,才剛度過一個下午而已。
鄭回望著那點綠意,輕輕的呼吸著夜風,笑出聲來。
“對了,現在可是三月,還是在春天啊!而且南詔,四季如春!”
他仿佛已經看到大槐樹的節氣流變。
今夜,風車滿樹,來日,茂葉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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