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來是個名聲很差的人。
他原本是在長安城里,按照游俠對決的風俗而成名。
當時長安游俠之中,陸續有人號稱刀法、劍法、槍法、弓箭的魁首人物。
海東來一一找上門去,生死對決,只憑一把紅傘,讓這些魁首陸續敗亡,因此聲名鵲起。
那個時候,按照江湖規矩,他可以自己開館授徒,也可以成為長安城中名門大族的客卿,甚至當時連宰相府也有意招攬。
再不然,他也可以選擇從軍立功,以期將來領兵一方。
這些路子,在當時江湖人看來,都是堂皇正大的路子。
但是,海東來都沒有選,他選擇加入了內衛。
這個集諜報、暗殺、糾察為一體的機構,向來名聲惡劣。
何況,海東來加入的時候,正是兩稅法推行之時,朝野間的明爭暗斗極為酷烈。
海東來所到之處,當地或官或商,必有死傷,且死狀殘酷,流言一出,可止小兒夜啼。
逐漸有傳言稱,他那一身紅袍紅傘,都是被鮮血染紅,有了血海滔滔的兇名。
與叛軍、異國交戰之時,他也屢次行刺殺之事,多次得手。
年紀輕輕,他就已經積功升至內衛右司統領。
朝中大員雖說看到他功勞卓著,卻也感受到,那么多防衛嚴密之人面對海東來時,都保不住自己的項上人頭,心中暗有兔死狐悲之意。
朝中幾次三番,有人參他驕橫跋扈,更拿他在江湖上,在邊境處的兩個外號說事。
“長安無首海東來”!
“血海滔滔,赤帝東來”!
無論哪個,都是很犯皇帝忌諱之事。
然而,唐皇得到這些奏章只是一笑置之,更有一番流言,從宮中傳出。
我大唐向來稱君王為圣人,圣人豈無容人之量,若因江湖綽號而折煞人才,將來有人得了民間稱君的雅號,又當如何?
此話一出,朝中大臣就此偃旗息鼓,只因民間稱君的,多是他們這些文士大臣。
這“某某君”本是君子之義,并非君王。
但皇帝故意如此混淆,回護之意已經溢于言表。
不過,這件事情一出,有些自以為直臣之人,對海東來更加非議,將他視為阿諛逢迎的鷹犬奸佞。
半真半假的流言越傳越多,儼然使海東來成了個殘暴酷烈,生殺無度,喜怒無常,偏偏又極得皇帝信重的大惡人。
但就算是有了這么多的流言。
他所有的稱號中,“大唐第一高手”的名聲,仍然是最耀眼的那個。
刀白樹對內衛頗多避諱,不怎么愛講這些事情,只略微提過內衛統領的名號。
可是楚天舒在看了這片戰場之后,也能隱約體會到,那是一個怎樣的人。
海東來,原本應該不在使節團中,他是孤身行動,趕到的時候,使節團已經全部身亡。
面對足足數十名實力難料的高手,他完全沒有想過,靠叢林中復雜地形,隱秘追蹤,襲擾游走,漸次殺敵。
而是選擇,用最酷烈的方式,直線沖殺過去。
最早的那幾具尸體,軀干和四肢,甚至都崩斷分離,可見他下手之重。
再看大唐使節胸口的傷勢,應該就是這個老僧的手掌造成的。
使節被穿心而死,那這老僧也就被掏心而亡。
“好烈性又傲氣的人!”
楚天舒回看了一眼戰場,心馳神往。
習武之人,誰不想見一見這種氣度的高手。
可經此一役,海東來恐怕也受傷不輕。
他被幾十件兵魂之力攪擾,心力體力消耗之劇烈,不言而喻。
最后還要對上嵌在樹里的老和尚,那也是一個絕頂人物。
如果面對此種程度的敵人,都沒什么大礙,那海東來簡直可以去吐蕃王城,找個機會直接把吐蕃之主的腦袋揪走了。
換一個主子就揪一個腦袋,不怕對面不投降。
“等等,這里有什么東西不對勁……”
楚天舒剛才的心思,大多放在戰場的推敲上,揣測海東來的戰斗過程。
這時一回頭,他眼睛雖然沒有看到大唐使節的尸身,腦子里卻閃過了那個場景。
立刻被他對比出一個有問題的地方。
老僧死亡之后,胸口噴濺流淌的血跡,竟然跟大唐使節流出的血水差不多。
就是這個不對。
看這個老和尚,人都被砸進了大樹樹干里,但除了致命傷,別處筋骨皮肉,沒有半點破損的跡象,就知道他生前體魄之強悍。
這樣的人死后,噴涌出來的血水,應該明顯比那位大唐使節流出的血更多,更濃。
楚天舒的目光,集中到老和尚的傷口。
那里是個窟窿,但濃重的血污和陰影,讓人看不清傷口后方的“樹皮”。
就在楚天舒這一眼看過去,心中起了敵意的同時,那傷口后面的“東西”,若有所感。
“躲開!!”
楚天舒斷喝一聲,已經側閃出去兩丈開外。
其余人得到提醒,不假思索的也避開了那個尸體正面朝向的位置。
他們都隔開了足夠的距離,躲開了最可能受到攻擊的方向。
假如那是什么暗器之類的東西,應該對他們沒有影響。
但那是,光!
強光!透光!
熾白色的光,亮度遠勝過上午林間的陽光。
即使所有人都不在直射的位置上,仍然被這光吞沒。
他們下意識的閉上眼睛,甚至有人偏頭,抬手擋光。
可那光,好像具有獨特的穿透性,直接照透他們的衣物,落在身心眼球之上。
眾人都感到眼前猛然一白,又是一黑,眼球酸痛不已,什么都看不見。
更有一種天旋地轉之感,仿佛周圍的方向,都在晃動倒錯,讓人回憶不起原本的景物方位。
他們自然也就無法得知,那光源實際上,只是一閃即逝。
就在強光閃過之后,老僧的眼球一顫,腳步跨出,已從樹上脫離出來。
樹干上有凹坑,血污,還有一個直徑尺許的金色圓盤。
圓盤明顯有點變形,似乎是圓盤先被砸到樹上,然后老僧才被砸向樹干。
嗡!!
圓盤忽然轉動,自行脫離樹干,當空一翻,露出背面一個寶珠狀的握柄。
老僧的手正好向后一撈,抓住了那握柄。
就在這時,一個影子已經貼地般出現在老僧面前。
唐刀出鞘,風聲如裂帛。
一刀精準斬向老僧的膝蓋。
那是成瞎子,他本來就是瞎子,當然不在乎這強光。
但他這一刀砍出去,老僧右腳鬼魅般一抬。
腳尖竟然踢在成瞎子手上。
一個人抬腳的速度,居然能練到跟別人揮手拔刀的速度差不多。
成瞎子心頭一縮,知道這個人生前的熬力法,必定練得出神入化。
所以身雖死,筋骨未衰。
被兵魂吸血控制的時候,還能夠發揮出這樣的實力!
他一刀受挫,手腕被踢得向側面偏開,卻擰轉手掌。
橫斬的刀身,借著手腕這一晃一擰,抖刺向上。
唐刀直刃,本來就多有穿刺之法。
成瞎子的穿刺,足以貫穿寸許厚的鐵板。
聽風刀如同追著風中的間隙而去,貫穿之后,刀身兀自筆直。
當!!!
這一刀,正好跟老僧下砸的金色圓盤撞上。
老僧的右腳落地,右手下砸,產生一種上下統調的強猛力量。
圓盤生生壓得長刀一彎,幾如弓背。
成瞎子借勢急退,刀尖點在前方地面上,手卻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握刀的虎口上,有一縷輕煙冒起,手背上出現明顯的燎泡。
那圓盤,正是吐蕃極有名的一件血煉神兵,熾日輪!
持兵者,在四十年前就已經成名,其兵魂之力,號稱“明光盡焰”。
傳說,凡光照之處,就已有烈焰沾身。
舉輪一照,能令數十人焚身而死。
成瞎子沒感覺自己被火粘上,卻感覺自己的刀,像是變成了一根通紅的烙鐵。
他覺出不對,強行握住刀柄,奈何克制不住手上被灼傷的痕跡。
這一顫是巨大的破綻,但老僧卻沒能追上他。
因為側面一個狂暴的人影殺了回來。
兩丈的距離,楚天舒側閃的時候,也只需要身子一晃。
現在他是沖刺回來,速度快到像是地面一震,人就到了。
老僧死白的眼珠微動,左手彎曲,橫臂一擋,右手長臂擺動,金色圓盤平削過去。
嘭!哐!!!
楚天舒劍都沒拔,連轟兩拳。
一拳轟在老僧左臂之上,讓他整個魁梧的身子都為之一震,雙腳向側面深深壓陷下去,重心晃動。
揮動圓盤的右臂也受到影響,軌跡變化,速度減緩。
楚天舒另一只手,由下而上的一拳,就轟在圓盤中心。
圓盤被他轟得高高抬起。
楚天舒的面部暴露出來,眼眶眼尾都在發紅,雙眼卻硬是睜著。
他躲的夠偏,強光影響較小。
況且,自從他“食為仙”大成之后,內臟強盛,眼睛的強度也與日俱增。
那強光令他眼痛,卻不至于短暫致盲。
但他的手剛一擊中圓盤,眼睛就閉了起來。
果然,高舉的圓盤再度爆閃出強光。
楚天舒本就有洞察之術,只是面對高手的時候,舍棄視覺,覺得不夠保險。
剛才他近身狀態,已經看過老僧一眼,腦海中保留著方才的所有細節、征兆。
短時間內,閉眼已然無妨!
金色圓盤一閃光時,老僧的腳魅影般踢出。
楚天舒的腳,卻也在這個時候截擊出來,腳掌直接蹬在小腿骨上。
兩方碰撞的剎那,楚天舒的腳靠著足弓的弧度一收勁,讓二者沒有瞬間反彈,多了一彈指的接觸時間。
他的腳趁機往下一搓,鞋底直接抹碎了老僧的褲腿,腳掌重重砸在老僧的腳背上。
拳法中極重視跺腳的功夫,可以是自己的腳跺地,也可以是跺別人的腳。
就算對方的腳不在地上,照樣能跺。
闖少林拳架,羅漢抹青苔!
少林和尚把功夫結合在生活之中,做飯,打掃,無一不能練功,用腳掌抹除墻根處的青苔,也是一種練勁的本事。
憑楚天舒的功底,這一腳搓過去,不只是抹除青苔,連石墻也能搓下一層粉來。
一搓一砸,直接把老僧腳掌砸的崩裂,陷入土中。
小腿上的勁,也在剛才那一搓中散掉,通紅腫脹。
楚天舒順勢一抬腳,就把無防備的小腿骨踹斷。
老僧一條腿腳,反折向后,身子頓時一歪,手上圓盤豎立,如大斧劈下。
但他既少了心,又少了腿,渾身不調。
這僅憑臂力的倉促一揮,被楚天舒雙掌一合,就死死夾住。
鏘!!
圓盤無法轉動的剎那,楚天舒的右腳,已然踢在老僧肩頭。
這一腳勁力如雷,鞋底砰然炸開。
用腳掌心發的掌心雷。
老僧的肩頭關節,被這一腳踹得崩斷開來,血肉也隨之分離。
猩紅的血花,如紅蓮盛開。
抓著金色圓盤的那條臂膀,徹底脫離了老僧的軀干。
楚天舒的腿影仍不落地,又是一晃,直踹在老僧鎖骨上。
咚!!
老僧的尸體,撞回樹干凹坑中。
以這具尸體現在的殘破度,就算再有什么邪兵碰上,野兵魂操縱,也沒有用了。
楚天舒收腳,夾著金色輪盤的雙手,開始冒出青煙。
“幻覺罷了!”
楚天舒雙眸一睜,手上加力,單手鉗住圓盤,拽掉斷臂。
隨后,他就像折一塊鐵皮那樣,雙手扳折,內壓,把金色圓盤,弄得劇烈變形。
光是真的,熱卻是假的。
金色圓盤根本沒有那么可怕的熱力。
否則老僧跟海東來一戰,周邊的樹葉,必然會有卷曲枯黃。
這種熱力,本質類似一種幻術,以真實的強光作為幻術的引子。
敵人如果堪不破這個幻術,身體上,就真的會出現被烈火焚燒的傷勢。
嘎吱嘎!!
楚天舒手上傳出刺耳的金屬聲音,逐漸把尺許大小的金色圓盤,折成了拳頭大小的一團廢鐵。
廢鐵的縫隙里,仍然試圖在閃光,發熱。
“剛化為野兵魂,居然這么頑強,你主人的血,對你還真是大補。”
楚天舒低頭看著,雙手在胸前對撞,發出一聲沉悶巨響。
金色廢鐵被他的雙手砸成了厚實的餅狀。
內部的邪兵魂,這時才崩散,冒出一縷裊裊的紅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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