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一旦立下,烏寨主好像更加爽朗了些。
晚上的歌舞大會,兩邊的人都沒有再提起半點關于彩云笛的事情,只是盡情地休養、享受。
篝火旁熱烈的舞姿,男男女女嘹亮的歌聲照徹了半邊夜空。
楚天舒只顧著大吃,烤魚來一條嚼一條,一條脫骨的,一條不脫骨的,換著吃法也就換了口感。
寨子里原本有些少女,看他們一行人中,就數他最年輕,氣質平和文雅,很想拉他一起去跳舞。
只是等他一吃起來,旁人見了他的吃相,就疑心這個人是否餓得太狠了,倒不好意思去打擾。1
烏圖古見了他這個吃相,反而更喜,抱著酒壇子就坐到他旁邊。1
“好漢子,別的兩關不好說,我參加的那一關,肯定是由你來跟我比了。”
烏圖古也抓起一條比成人巴掌略長的烤魚,兩口就都嚼進了嘴里,嘖嘖道,“祖宗留下的三關,每年過年的時候,也會當做一種表演。”
“但那些時候,根本沒有外面人來跟我比試,寨子里那些都不如我,我都比的煩了。”
楚天舒后槽牙一磨,碾碎了魚骨頭,笑說道:“這么說,明天咱們就要較較勁了,你可別喝的太醉,明天輸了怪酒沒醒透。”
烏圖古瞪著他:“你可真自大,不過,明天還輪不到我那一關。”
“明天的第一關,叫中流砥柱,應該是由澤瓦負責。”
楚天舒思索道:“中流砥柱,聽這個名字,難道是要站在河水瀑布之類的地方挨沖,看誰頂的時間更長?”
“哈哈哈,可不只是那個樣子,他們應該在準備了,我帶你去看看吧。”
烏圖古手掌撐在桌面上,像一座房子般站了起來。
楚天舒站起來的話,腦袋只能勉強到他胸口,不習慣離得太近,等了幾步才跟上去。3
兩人從山腳繞行,到了另一側的半山腰上。
這里距離寨子不遠,沒有什么高大的竹子樹木,只有一些難以挖斷的樹根,還有就是大片草地。
五六米寬的一條河,從山頂奔流下來,看起來水質清澈,能見到河底的石塊。
烏澤瓦正帶著一群人在這里做準備。
他們從遠一些的地方運來大批青毛竹,砍成三四尺長短,在竹節上打出缺口,往里面灌一些碎石泥土,然后又用木塊把缺口堵住。
本來毛竹入水,肯定會浮在水面,但有了這些土石,入水的時候就是一種載沉載浮的狀態。
就是說,如果小心翼翼的將之平放下去,它能夠浮在水面上。
但如果稍用一點力,方向有點偏,它也可能暫時沉到水下,順流而去,直到沖至山腳,也未必會再浮出水面。
烏澤瓦他們就是在反復嘗試,把握著土石所要填充的分量。
河水的流速很快。
楚天舒看著那些載沉載浮的毛竹,入水之后逐漸加速,最后簡直如弩箭一般射向山下,心中也微微一震。
“這就是……”
第二天上午,日照當空。
“這就是第一關。”2
“萬箭順流而下,勇者中流砥柱!”
烏寨主帶著大群人來到河邊,簡述了要舉行三關比試的事情,然后就大聲介紹。
“澤瓦,先讓我們的客人看一看第一關的威力。”
烏澤瓦指揮身邊的人,把幾個裝了土壤碎石的麻袋,用長繩系頸,扔到河里。
這河水除了流速快,也并不太深。
幾個麻袋扔下去之后,還有一部分露出水面,恰如一個大胖子站在水里。
上游有人放下十幾根毛竹,隨著河水加速,浮沉之間,越漂越快。
最初大家都能看清毛竹下水的場景,到了最近的十幾米,幾乎看不清到底幾根毛竹射了過來。
噗!噗噗噗!!!
毛竹的尖端,深深的扎進了麻袋里面,污水從破口處蔓開。
眾人立刻拉動繩索,把幾個麻袋扯到岸上。
那些毛竹扎在麻袋里面,足足有半尺來深,讓人想到,如果這些毛竹是扎在人身上,又會是什么樣子,不由脊背發寒。
楚天舒昨晚已經看過,這時也還平淡。
老余卻不禁臉色慎重,低聲道:“水面上的還好說,那些從水下扎過來的毛竹,很兇險啊!”
經過這陣子趕路的相處,楚天舒已經知道,老余本名余直,早年是個跑江湖的刀客,頗有些名氣。
但他右臂已斷,現在的右臂,實則是一條木頭雕刻的假肢。
假肢中藏了一把刀,那木質的手掌就是刀柄,必要的時候,他左手握“右手”,直接從“右臂”里抽出一條刀來,殺法凌厲,不可小覷。2
但他畢竟身形不平衡,這種水中作戰,對他來說是極不利的。
小霍則是槍手,叫霍明,軍人出身,在講武堂進修的時候,練拳開了竅,考核優異,才成為蔡山君的護衛,槍術射擊仍有精進,很是不俗。
他裝備最好的時候,渾身上下藏有八把好槍,身邊一個行李箱全是彈夾,不過現在,也只剩下左右肋下的槍袋里面,那兩把槍子彈還是滿的。
面對中流砥柱這一關,他眉心也有細紋,抿唇不曾開口。
“這一關開始后,會從上游分批放下三百根這樣的毛竹,闖關者要站在我們面前這一段河床上,從頭到尾保證自己不被刺中。”
“但這只是平時年底表演的要求,現在要跟人比試勝敗,如果兩邊都不受傷,就難說高低了,因此還要多加一條。”
烏寨主的手臂往下游一指,繼續介紹。
“我們在下游,張開了五層麻繩大網,網眼越來越細,可以攔住上游沖下去的竹子。”
“闖關者不帶武器,只憑自己的手腳,要在保證不受傷的同時,打破或打斷毛竹,事后下游的人會進行捕撈,分辨毛竹好壞,計算出闖關者得手的數量。”
楚天舒眼神一動,這一條,倒是他昨天也沒有聽說的。
人要打破水面的竹子,比打破岸上的更難。
一擊下去,竹子一晃,力量就被水流化解了。
而想打中那些水下的竹子,更需要讓拳頭先穿透流水,其中的損耗,非同小可。
族人們往常過年,看過這些表演,本來還不以為奇,聽到加了一條規矩,這才議論紛紛,人頭攢動,不少人想要擠到前排。
也有人擠不過去,干脆向人群兩側走去,往上游下游的河岸邊分布,翹首以盼。
烏澤瓦走到蔡山君身邊,行禮道:“恩人,我敬佩你,但這三關在洞神娘娘和祖先的見證下進行,我一定會盡力而為。”
蔡山君只道:“盡力是理所應當,那毛竹果然兇險,你也要小心。”
烏澤瓦一聳眉,不由得笑道:“好!”
他轉身脫了上衣、長褲和鞋,向水中走去,解開雙手小臂上纏繞的麻繩,扔在岸邊。
人的赤腳剛踩到石塊,清澈的波光,就不斷沖刷在他小腿的汗毛上。
當烏澤瓦到了河心,水面齊到他的胸口,河水竟然在他胸前拍出白色水花。
使人更能看出這河水流速究竟多急!
烏澤瓦深呼吸著,腳尖微微踮了幾下,這才沉身站穩,揚臂向上游喊道:“放!”
上游一批一批的青竹下水。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那一抹抹青綠色澤,忽隱忽現,越走越快。
縱然是對手,楚天舒等人,這時也為河中的人多了幾分緊張。
岸邊的族人們,更是都安靜下來,聚精會神,沒有半點聲響,生怕打擾了烏澤瓦。
嘩!!
烏澤瓦的手臂,突然劈進水中。
爭先恐后,脆響連連的白色浪頭,在他身體周圍迸發濺射開來。
毛竹不斷被他抽開,打破。
浪花之中,甚至有破裂的竹片彈到岸上,靠得太近的紛紛避讓。
楚天舒手掌一翻,用指甲蓋在臉頰前方,撣飛一條竹片,目光專注,寸步不讓。
他看出來,烏澤瓦的雙手并非是以拳掌的形式,在對抗那些竹子,而是捏成如同蛇拳的手勢。
這樣的手勢,在刺入水中的時候,氣泡急涌炸裂,乃至能帶出像是竹哨在水下吹響的嘯音。
流水的阻力,對烏澤瓦來說,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渾厚。
他的雙臂時而如毒蛇一晃,時而又像水鳥捕食的時候穿刺入水。2
恐怕這套拳法,就是特地在水中才能夠練出韻味的。
片刻之后,上游已經沒有毛竹飄過來了。
而下游除了那些完好的毛竹,更是在水面上鋪開了大量的竹片。
在下游負責捕撈的族人,開始收網,清點。
楚天舒閉上眼睛,捏了捏鼻梁,口中說道:“一百四十四!”
過了一會兒,那邊的族人揚聲報數,排除掉完好的,果然是有一百四十四根毛竹破裂。
三百根浮箭毛竹,看起來破了還不足一半,但卻讓楚天舒也感受到了不小的壓力。
這條河,好歹也有一定的寬度,那些沒被打破的毛竹,并不是烏澤瓦打不破,而是他沒有機會碰到。
人的臂展也就那么大,你正忙著打破這部分毛竹,必然攔不到河水另一側的竹子。1
烏澤瓦走到岸邊,雙手都在發紅,連忙撿起麻繩,捆緊小臂,看起來很習慣這種修煉。
烏寨主也為他練出這樣的技藝而高興,向蔡山君說道:“你們那邊誰來?”
楚天舒正要動身,鐘勁秋卻邁出一步:“我來吧。”
楚天舒驚訝道:“鐘叔,你手還沒完全好。”
鐘勁秋摸了根蘿卜干,腮幫子鼓了兩下:“你忘了我是練什么的?”1
楚天舒眼神一動,看向蔡山君。
蔡山君只是微笑:“難道我這么幾天對你們的了解,能比得上你們自己嗎?”
楚天舒拍拍鐘勁秋的肩膀:“那就讓鐘叔你去試試吧,你可得悠著點。”
鐘勁秋嚼著蘿卜干,沉默的走向水中,衣服褲子都不脫,只把袖口往小臂上折了幾下。
烏家寨的族人們,看他這副樣子就下水,紛紛不解,有人好心呼喊,讓他小心一些,衣服下水千斤重,可不是鬧著玩的。
那么一層衣服褲子,也擋不了毛竹,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鐘勁秋瞅了瞅那些人,露出點寡淡的笑容,對上游喊道:“放吧!”
烏寨主扯起嗓子重復了一聲,岸邊的人頓時不再言語。
上游的毛竹剛下水,鐘勁秋就在原地分開雙足,微微旋身,竟在水中打起拳來。
初勢左右懶扎衣,雙手推出拉單鞭。提手上勢望空看,白鶴亮翅飛上天。1
上步先打迎面掌,搬攔捶兒打胸前。如封似閉往前按,抽身抱虎去推山……
鐘勁秋動作不快,四肢舒展,身形起伏,腦袋甚至時而沉下水面,眾人都看得一頭霧水,為他提心吊膽。
忽然,一抹青綠色已經到了他身邊。
浮竹如箭,卻剛好被他手掌一抬,掃得在水面上歪斜開來,漂向旁邊,攔住后面兩根毛竹,發出啪啪聲響。
大批毛竹連環射到,卻聽砰砰啪啪的聲音,不絕于耳。
一批一批的毛竹,都往側面撞去,彼此交錯,順勢而動,竟然在鐘勁秋身邊圍成了一個圈。
這個圈一成形,眾人才看出來,鐘勁秋身邊的水位,似乎要比別的地方略低一點。2
他打拳的時候,身影來回,竟然在河水中制造了一個漩渦。3
是誰打的太極拳!
云手拳防遍全身,水下腿腳抖蕩,也能撥開毛竹。
第二批毛竹也已經射到,撞在那一圈毛竹上,卻只是壯大了毛竹的數量。
鐘勁秋沒有去打破水流,沒有去追逐毛竹。
他只在順勢而為,云手抹按旋帶,帶動那些毛竹,漩渦就變得更加明顯,上游的沖力到了這里,正好推動了這個沉重的毛竹漩渦,繼續旋轉。
大量的毛竹轉動摩擦,發出嘩啦啦啦的劇烈響聲。
“是故,以虛御實,以柔克剛,以慢打快……”
鐘勁秋腰腹震蕩,朗聲吟誦,在水中走陰陽步,拳上打出云手法。
凡是浮上水面的毛竹,全被他的手掌輕飄飄拍去。
毛竹上用木塊堵住的缺口,突然崩開,裂紋直接從缺口處貫通首尾,使竹子破成兩片,泥石俱下。
上游清水奔騰至此,就遇上青綠色的漩渦,河水也由清轉濁。
漩渦中一個藍衣拳師,拳法越走越順,行云流水,水到渠成。
良久后,至少是烏澤瓦所用時間的四五倍后,毛竹還旋在這段河道。
鐘勁秋猛然一躍,在水面擁擠不堪的竹片上踏了一腳,居然就從中借力,跳到了岸上。
水中的漩渦當即變形,急速崩潰,大堆竹片轟然涌向下游。
鐘勁秋緩緩轉身,額頭冒起白氣,即使渾身濕透,也讓人看得出他正汗出如漿,雙手收式。
“云手借勢,風生水起。”
“而成,太極!”1
岸邊的人們一時鴉雀無聲。
楚天舒的笑容已經藏不住,抬起左手,豎起拇指,食指,中指,聲音響亮。
“鐘叔得手,三百!”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