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拿出來。”
“沒錢。”
一把扯過手臂抵在門板上,一刀剁下,五個指節掉落在地。
“現在有沒有?”
男人捂著斷手,嗚嗚搖頭:“錢早就上交了,只有泥錢。”
“我不信。”劉狐貍將男人踹翻,刀架在脖子上,大聲吩咐:“把他全家押過來!”
破爛的宅子里叮叮當當。
一陣翻箱倒柜、尖厲哀求的動靜后,兩個滿臉晦氣的白衣武夫走了出來,手中泥錢捏做黃沙飄散:“滾出來!”
身后堂屋里,老少幾個人踉蹌而出。
一家人在庭院里整整齊齊跪下。
劉狐貍松開丈夫,上去一頓刀打,一家人在地上翻滾著,慘叫著:“真一錢都沒,早交完了,左鄰右舍都能為證啊。”
“那就去死吧!”劉狐貍雙手握刀劈下,噴涌的血水把人頭沖得鮮紅。
“沒有錢,怎么交差?”劉狐貍冷不防盯著兩個袍澤。
“換個村子。”一人環顧道:“此間已無油水。”
“這閨女還不錯,可充大安宮。”另一人抓起已被嚇成傻子的女兒,道:“擄這女子回去,也能對付了。都將若敢多話,就宰了他。正反是給劉仁恭抓的,他們上躥下跳甚么?”
“毀了!”劉狐貍忽然一拍額頭,指著無頭男尸道:“此人雖不武,尚精壯,可刺面紋身,編號預備兵。”
“事已至此,算了。”一人道:“還是少殺人,人殺完了,以后錢從哪來?上頭只是讓記人收錢,不許亂殺人。”
“氣死我了,沒忍住。”劉狐貍收刀入鞘。
飛起一腳踢開癱在門口的婦人,三人扛著女兒揚長而去。
門外村子里,三三兩的軍士兜兜轉轉,不時有男人被逮著肩膀刺字編號。
因為他們扛著個美少女,路邊一些的軍士都不懷好意的看著他三個。
這些都是一個十將部。
來的人稍多,得有幾十人。
大隊主力散在各州,拷打財貨。
恩情教育、強軍、修仙、搞錢,旬日前,除了修仙,仁恭四大政突然發力。根據流傳開的消息,是要用兵橫海、魏博——不過也不一定。不打仗,平時也這樣。
這本是仁恭個人野望,但軍中也不反對。
幽州人愛打仗!
二百年來,他們從不拒戰。不對外就對內,不對內就對外,內外都不對就對節度使。
緩緩抵達幽州城。
城雖大,煙火蕭條。
“喀嚓!”城門下,一排工匠被斬首。
“這是賞錢。”臉上刻著“赤心事主”的幕府文官騎在馬上,遞下一袋財貨,叮囑道:“回去后,不要宣示死因。”
“有點少。”軍士掂掂份量,很不高興:“砍人滅口是精細活,就給這點?”
“得加錢,不然下次不干了。”
文官策馬轉身:“汝輩不干,有的是人干。”
“你這廝!”軍士一怒。
“騎馬掛劍,裝什么君子?”有人按下袍澤,笑道:“上月汝輩在軍府舔著個臉,讓人燙什么一心事主,全忠十誠。對老子,對圣人,都沒這么孝順過吧?”
“一幫窩囊廢。”
“劉仁恭要是敢讓某寫什么全忠十誠,某便送他去見李全忠,朱全忠。”
“唯唯諾諾,節度說什么是什么,這不是奴材是甚?”
“請發配契丹為奴,務本職。”
“哈哈……”
這說的是刺字之事。劉仁恭搞恩情教育,令士人在手上臉上寫忠誠。只要想在他府中領錢,就得刻,文官們基本從了,因此飽受嘲笑。
城門下,嘲笑聲里,崔某人面紅耳赤,惱羞成怒:“令下彼輩,怕是跪得比我等還快!”
眾軍笑的更厲害了:“若令下我輩,早就一箭射死仁恭了,你猜猜他為什么不令下我輩呢?”
“汝曹能挽兩石弓,不識一丁字!”低低罵了兩聲,崔某人匆匆撥馬。
“二三子,你們哪來的賞錢?”劉狐貍融進人群,詢問道。
“劉仁恭召集工匠修宅,建地宮,將收的財貨美女分藏各處。”有人說道:“派某等監工。俟事畢,盡誅之,以防走漏風聲。”
劉狐貍心一動。
我若以找寶藏為名鼓噪起來,豈不有望做節度?
太和中,李載義在球場宴天使,忽而衙將楊士誠等人鼓噪而起,不知何故。
李帥大驚,自前門遁,奔易州。
中官魏寶人等腿腳慢,沒跑掉,被捕獲囚。
雖然聽起來兒戲,但反映出,只要鼓噪聲一起,節度使完全可能被嚇跑。
問題的難度只在于,如何制造鼓噪?
忙問道:“藏在哪的?”
“嗨,別打聽了。”那軍士拍拍他肩膀,道:“單可及、元行欽、高行周、高行珪他們在看管。況諸軍分散,何得為亂?”
“高行周一弱冠小兒,呵呵。”劉狐貍打了個哈哈:“我就一問。”
噠噠噠,城門里傳來隆隆馬蹄聲。
聚集在城下的眾軍整理衣冠,叉腰而立。
稍頃,大群女艷婦、僧道、文武、儀仗從城內馳出。
接著是密密麻麻的騎卒,行走在大道兩側。甲胄皆披綺羅,紅抹銀鞍,望之森然。
這是王敬柔的銀胡祿和李承約的部分山后軍。銀胡祿,三千人。后者兩千,皆胡。相較漢人,契丹等生番更癡迷用奢侈品裝飾武器裝備,以示尊貴。而劉仁恭出于安全,對蕃軍也很優待。
幸好,幽州人對節度使還算寬容。
換成魏博、鎮海。
你敢自負安全,更換警衛團,軍中早已私議紛紛——“大帥疑我輩也?”
披頭散發,穿一身黑金道袍的幽州節度使劉仁恭,則位處諸女眷、養子拱衛中。他躺靠在一架黃帳肩輦上,手兒垂在空中,臉上則布滿了愁云。
城下來來往往的軍民看見他的儀仗。
“劉帥又在揚武耀威了。”有軍士杵槊感嘆:“這么多艷婦,猴年馬月才能一圈?”
“我聽說,他小妾羅彩環被兒蒸了?”
“是的,他那個小兒子守奇,大概都不是他的,是他兒守光的。”
“嗨,這有甚么?”
李匡威搞李匡籌的女人,李克用搞李匡威的女人。輾轉間,張慧落到圣人手上。
朱全忠在搞媳婦。
圣人在玩嫂嫂,姑姑。朱全忠的妻子、女兒、兒媳、孫女,更是全進了他后宮。別人是玩三個,他是玩三代!
“道德敗壞,不堪入目!”有軍士伸著一根手指,抿嘴數落:“這么下去,中國還有正常人嗎?難道禮儀之邦,要比胡人還亂?我看,是時復興偉大的周禮、儒學了。”
吃瓜聲里,儀仗漸遠。
軍士們散了,各自忙活去也。
劉仁恭出巡到漁陽縣鄉間。
劉仁恭瞄了一眼四周,蕭索寂靜,人煙稀疏,他不滿道:“貧道令營州、平州各鎮將遣兵回師,捉胡為丁,如何在幽州城下不見兵,在薊州也不見?”
“收到渝關鎮將信報,正在來途。”幕僚說道:“其他鎮將,尚無音訊。”
劉仁恭的臉一下黑了下來:“這幫反虜!”
營平地區是邊防前沿。幽州軍在此置狹石、淥疇、米磚、長揚、黃花、紫蒙、白狼等軍城,以抗擊雜種。戍兵自耕食。久而久之,皆有田宅,收入自專。以養子孫,堅守為己利。
說白了,和軍府不是一條心了。
或者說,他威權還不夠,使不動。
“大王。”行軍司馬韓玄紹想了想,還是勸道:“各鎮將使命重大,不宜征用內戰。”
種種跡象顯示,胡人再次強盛了起來。
惑、愍兩朝的亂政使得圣唐臉面掃地,百姓多懷怨恨,藩鎮野心滋長,四夷也認為圣唐難以戰勝的神話已經破滅。從咸通晚年開始,東北各部便不再朝覲,對幽州的管束也態度傲慢,若即若離。
尤其是契丹,早就在厲兵秣馬,兼并蕃部,以窺中原。這些年來,小黃室韋、越兀、蒙古、六奚、比沙狘等親唐諸部接連被阿保機征服。另一面,乘時觀釁,持續騷擾薊州、平州。
圣唐在東北的號令事實上可以說已消失。
隨之的影響就是,契丹人的民族意識覺醒,建國、入關的欲望高漲,到幽州參軍的契丹人都少了許多。
如果幽州軍再去打內戰,贏了還好,輸了,損失較大,喪失所有蕃部控制權,防秋薊州是可以預見的事。邊患壓力大,也是邊軍里的邊軍不愿參加內戰的原因之一。
見劉仁恭不說話,韓玄紹以為他聽進去了,忙趁熱打鐵:“滄、魏有事,以朝廷兵強馬壯,豐衣足食,必不會坐視。”
“又怎樣?”劉仁恭聽了,胡須抽動,不豫道:“狗腳朕兵強馬壯,我輩就兵弱馬瘦?”
他之前為長子請橫海軍節度使,圣人不許。為此,便常喚狗腳朕。
韓玄紹無言以對。
劉仁恭翻了個白眼:“坐擁如此江山,不干一票,還不如死。”
李皇帝聲勢大,地方就不敢有心思了么,那可未必。
后世全忠聲勢小嗎?李克用也不是如今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劉仁恭猶敢南下。
長慶元年,張弘靖部下罵幽州人土鱉引發軍亂,推朱滔之子為帥,朱洄不敢受,復推朱滔孫朱克融為帥,攻易州、蔚州。朝廷欲討,但一番商量,都覺得很難,于是扶正朱克融。
事情完了嗎?沒有。甚至與叛亂的成德合流,裴度私下寫信斡旋,才勸退了幽州軍。
寶歷元年,賜幽州春衣,朱克融以軍服質量差,囚使者,威脅到東京迎駕,問朝廷預支一年賞賜。朝廷不敢得罪,封郡王了事。
然后是李載義。
接下來是楊志誠篡位。嫌朝廷封的尚書官小,囚中使,通知宰相:“不給仆射,這幾個太監就別想回長安了。”朝廷不退讓,繼續封尚書。使者也不受,轉身而去。
這還不算大,在家里密制冠冕,服被皆以宮中為準。
幽州對李唐的敬畏心,始終很有限。憲宗剛死那會尚且如此,何況現在臉已經被按在地上摩擦過好多回的朝廷?
怕你嗎?有一點。
有多怕?不見得。
“邊防是邊防,留一部分兵防著他們就行。”劉仁恭說道:“再去催,不來會兵者,后果可知。還有蕃兵,繼續征,又不是全投靠了契丹。九月之前完成糧草、人馬的準備。現在正是爭天下的時機。”
的確,再早些,他還沒上位,在幽州也沒根基,沒資格。再晚些,以幽燕之地抗天下,想想都放棄了。
“狗腳朕雖入梁,苦于余波。全忠余孽,他還要收拾些時日。魏博武備廢弛,橫海本軍府舊地,也孱弱。不然等他搞定了各處,我等只有乖乖皈依。”
說到這,他悠悠道:“若得魏博、橫海、河東,我面南而坐,可以成帝王之事嗎?”
眾人沉默。
大家都是墻頭草,這種話題搭順口腔,一旦失敗了,殺帥乞活都難。
“哼哼。”劉仁恭哼了兩聲。
“我若攻魏,狗腳朕可會來救?”他又說道:“韓玄紹言之鑿鑿,朝廷不會坐視。我卻覺得狗腳朕會做汴莊子,觀兩虎相斗,借我手削弱魏博。幽州雖為他惡,魏博也是他忌憚的。”
“聽說全忠余孽只有葛從周歸附。圣人就是有心救,也騰不出兵馬、時間。除非我軍進展太慢,圣人擺平中原了,我們都還沒拿下兩鎮。”李承約說道。
劉仁恭把心思轉到如何對付兩鎮上。
“行周,你是什么看法?”劉仁恭點了個小將,問道。
“景州、德州、棣州在南,治所滄州當道。”高興周想想道:“彼必集兵守滄州,要啃的硬骨頭或許只有滄州,滄州一下,景、德、棣兵力薄弱,平之不難。因此,需要多多籌集攻城器械。另者,橫海接齊、魏、趙,要謹防三家來援。”
“王師范那豎子。”劉仁恭的評價充滿了不屑:“拯救天子,消滅隔壁野心勃勃的朱溫,他都沒出全力,還指望他真心援救橫海?魏博,就沒打過幾次勝仗,無須擔憂。他們要是敢來,就一起收拾了。”
“我所慮者還是狗腳朕,萬一他真來了呢?”劉仁恭坐了起來,道:“明日再發一次賞。全軍五日一出操,半月一講武,以備非常。西軍常年征戰,戰力不弱。洛陽之戰,是狗腳朕在橫水殺敗朱大郎,勤王軍一擁而上,這才取勝,不可輕視。”
“各事正常進行。出兵,等過完重陽吧,到那時,膘夠了,各鎮將也該有個說法了。”
說完,劉仁恭跳輦上馬,朝將兵們喊道:“走!騎射!大安宮近日便不去了。”
要勤奮起來。
一朝權在手,名門貴女、天子后妃,還不都是宮中玩物?
當初搶得張慧,忍痛獻給李克用,不就是因為權不夠,勢不足么。
屆時把朱溫的張惠搶過來耍耍,看看有多迷人。
七月初三,上在陳留,視察正在開鑿的,用于訓練水師的明月湖和開辦的船廠。
初七,建號昭德軍的鄆城汴軍五千人抵朝,在陳留縣整訓。出于恐慌或投機,丘弘禮、尹子肜等將領紛紛攜帶禮物,拜訪王彥章、張仙、丁會等前輩,希望和他們搞好關系。
如有姐妹待字閨中的孫勛、孫恩兄弟,則在試圖和占據統治權的人尋婚,不管武將還是文官。
而這之前,武將之間、武將與文官、皇室與大臣聯姻已是普遍。
比如,常山侯王從訓之子與何楚玉之女定娃娃親。
比如,常勝軍節度使扎豬過繼給圣人舅舅王瑰,得名王柱,尚郡主李藝。
比如,李瓚之女約于司馬勘武之子司馬除惡。
這卻引起了中大夫王子美的深深憂慮。
成德、魏博節度使是天生的傀儡嗎?
非也。
當過了“創業”期,將領、幕僚便紛紛內部聯姻、教學。
如此反復,一代一代,形成一個個以派系、血緣、師承對節度使是一個的圈子。官背后是將,將背后是官。
節度使便慢慢被架空了。
當然,節度使被架空是一個復雜的過程,遠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的。
但這是最重要的原因。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許多事壞就壞在這里。
而這在王子美看來,也是朝廷多年來失德失政的根源之一。
君臣、臣子不團結,不利統治。
太團結,天下就會水深火熱。
這種固化的政治、利益同盟會凌駕皇權和國家利益。
會模糊政治邊界,讓統治機器效率下降。
于是,一道奏疏抵達天聽,哪怕這會讓他處于風口浪尖,眾矢之的:“陳言禁中外通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