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館里,十數護送崔玄而來的雜種席地而坐,只是唱著小調,烤著肉,和崔玄在院里大吃大喝軍府送的豬羊酒肉。
五個張承奉的心腹校官帶著手下搭著蘆席坐在門外,望著里頭熱鬧氛圍,心里個個在罵娘,同僚們現在不用說都在少帥園林里頭吃香喝辣,說不定還能有豪強子女舞樂助興。
別的不說,單單大家湊在一塊吃吃喝喝聊聊天,也是快意的事。少帥就任以來,大伙整日忙的就是練兵演武,補墻討敵,只是在這亂世里掙扎求存,卻哪有幾次機會放松一下!
小調悠揚,不一會這左近就彌漫起鹽香的烤肉味。仆從們挑了幾壇酒來,崔玄他們卻看也不看,并不吃酒,只是切肉蘸料裹胡餅。
這些警衛歸義軍的食物卻只是醋餅,加上一點腌黃豆,肉干,奶酪。
這還已經是軍府趕著宴飲加的餐。以瓜沙二州支撐歸義軍萬人早就惱火萬端。軍卒們撕著醋餅,看著里頭火架上的牛羊,聽著油脂滴在火里的滋啦聲,都是心不在焉。從五個帶隊校官到幾十個軍卒,看著擺滿一地的餐具酒肉,椒蒜調料,誰不是眼珠子直勾勾的。
少帥窮兵黷武,上任以來州城外都有餓殍,收不到糧草全軍一天吃一頓的時候也多,酒糟子更是快忘了什么味。
許是察覺到外頭情形,里頭崔玄,突然招手傳喚:“二三子,且來烤些肉拿!俺們不過十來人,也吃不下幾頭牛羊,剩下的,隔夜變了味也糟凈東西!”
“崔君慢用,俺們哪夠格同席?”幾個歸義軍校官還知道職責,像之前那樣崔玄偷摸拿給他們也就算了,到館里坐到一席吃喝卻不敢,只是笑著擺手。
“哼!”卻惹得崔玄發了脾氣,把自己烤架一腳踢翻:“拿吃得,叫進來就吃不得,要某親手烤好喂么!”
看著羊排牛骨刺啦滾進火灰里,一幫沙州將士,無不心痛得吸氣閉眼,把手里醋餅扯得粉碎。領頭校官看看就在轉角出去不遠的軍府,再想想都虞侯們現在都在園林宴飲,也沒見到抓軍紀的法官,牙齒一咬:“入娘的,吃兩瓢酒烤幾塊肉又怎了?便是逮住,左不過幾棒!”
把甲一卸抱在懷里,就領著自己麾下十來軍卒先邁了門檻,在院里找位置坐。立刻就有大碗酒端給,大塊烤肉插來。那些雜種還在不斷招呼旁邊的沙州將士坐近些,幾下各自一湊就是好幾個圓圈篝火。
不多時,門外剩的歸義軍也三五成群搓著手兒干笑著進來了大半。
崔玄這才收了一張司馬臉,只是笑嘻嘻的說起一些東土趣事,靖難之戰,還有喜聞樂見的圣帝秘史,張惠艷史。一副和武夫打成一片的斯文敗類。沒一會,這里竟然就和園林別無二致,語笑喧闐,歌舞升平。酒肉只在人堆里遞去接來,稱兄道弟。
幾碗酒碰了,情發耳熱里,領頭校官已經灑脫豪爽放開,只是摟著身邊突厥護衛趙思摩肩膀:“…………直娘賊的,李皇帝說歸義軍過得苦?到了最后,還不是只苦到了俺們身上?哪像你們內地,下頭指揮上頭,李皇帝百官自己勒著褲襠養軍馬!守在這鳥地,俺們早晚餓死!跟誰當兵不是當,李皇帝打得贏少帥,俺們效力得。只聞說東土打成那鳥樣,李皇帝也難過,只怕千里迢迢跟了他,萬一哪天讓藩鎮又鏟爛,俺們卷了尸體埋不回,還不如跟著吐蕃好!”
他身邊同僚忙不迭捅了他一胳膊。那趙思摩卻無所謂,只是殷勤勸酒。正討論前途得惆悵,案幾卻嘭的一聲,崔玄把烤肉盤子摔在桌上,把酒碗震得蕩漾起層層波紋。
幾個雜種護衛對視一眼,都陰沉了臉。
那沙州軍官猶自迷離探頭去看:“吃得好好的……這是做哪樣?難道俺吐歪了話?”
旁邊突厥大漢阿史德執念咬著牙齒皮笑肉不笑:“你說圣帝讓人打死,圣唐讓人鏟爛,吐蕃人更親熱?”
“俺……俺哪來這意思!只是覺得李皇帝也不太妙………俺們兵命賤,更得尋強硬的主…………”
這軍官還在那發昏,他同僚已經起了戒備,反手去摸腰間刀把,暗暗繃緊腿肚子。
那突厥人大罵:“蘭州城外有好幾萬吐蕃白骨鋪著肥田,想的跟著吐蕃穩妥,你就去下地獄去找那些雜種罷!”
罵聲里,他已經唰的一聲,一個抖動倒旋,把割肉刀正握在掌心!
這軍官坐邊同僚也猛的同時站起,抽刀后退:“且——”
慢字還沒出口,他身邊雜種已經抓起酒壇,從他天靈蓋砸下!
阿史德執念也不管他,肉刀在身前一劃,從那暴論圣唐的軍官喉嚨插入。大股鮮血夾雜著酒水碎肉,噴在案幾上。瞪大的眼睛里,只是凝固著疑惑和驚惶!
崔玄一腳踹翻烤架,一個鷂子翻身跳起,暴喝一聲:“動手!”
大叫之下,十余護衛紛紛大亂,在人堆里左砍右殺。一捧捧鮮血飆射,將烤肉酒水染得通紅。慘叫咒罵頓時回蕩大作,一雙雙手腳你按我踹,將席面掀得慘不忍睹,讓剛才還其樂融融的飯桌,瞬間變成了野蠻的斗獸場!
那阿史德執念,渾身已經滿是血肉,只是揚聲大呼:“吐蕃人教唆張承奉賣國!俺們隨崔玄殺虜!”
這呼喊轉眼就響亮轟鳴,卻不知道是多少人在眾口同聲:“殺光吐蕃狗!奉歸義回國!”
昏頭昏腦的幾十個沙州軍卒,密密麻麻的嗓門只是匯聚成一個聲音:“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速報軍府,使者作亂!”
園林里,張允齊已經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得筆直,往日那張隨和面孔,安靜如水。
張承奉面無表情的拍拍張守心肩膀,舉步迎了上去。
張守心也并不說話。他倒要看看,張承奉能搞出什么名堂。現在軍府百官,沙州的豪強軍門子弟,大家都在這,最不濟再劍拔弩張一場,像叔父他們那一輩人,再打一場!
張承奉走到張允齊身邊,同樣拍了拍張允齊:“九郎,你還是張家子弟吧?”
張允齊淡淡行禮:“是。”
張承奉感慨:“當初叔父寵愛幼子,欲以帥位相傳,遂被其子延思、延嗣與亡父擒下,夫妻雙雙歸西,還拖累了幾個兒子一并遭殃!亡父以你庶子,時又年幼,收養到膝下…………為兄召你,你佩劍上來,是想替父報仇?”
“某無意。”張允齊緩緩搖頭,只是輕輕述說:“…………家父廢長立幼,自取禍亂。被兄弟兒子克殺,也是該有的報應,沒什么怨恨的…………只是有些人卻不然。當初一力慫恿亡父亡母立賢,結果暗中卻準備借著這個由頭,自己作亂上位。不意亡父先一步為仲父和幾個兄長所殺。張家兩部嫡系一統,余部也只得息心歸附,才有了今日的歸義軍。”
草坪上鴉雀無聲。
張守心站在那,只是按劍聽著。
百官與子弟,神色各不同。
張守心的心腹自然黑了臉色,和張承奉、張淮深長子次子以及幾方妻家的人戒備距離。后者也狠狠瞪著他們。其他歸義軍將領、豪強首領、張氏子弟、群臣大腦超載,心里亂如麻團。這邊看看,那邊搖搖頭,不知如何是好。
眼下情況,已經了然。
張承奉辦這個席,就沒安好心。張承奉勢大,張守心勢遜,這是不用說的。除了張承奉那些鐵桿,其他人在面臨圣帝這種赤裸裸的武力威脅之際,當然會有所考慮。張守心想拉著軍府入朝也很正常。只是張淮深之事,大家一直諱莫如深。現在張允齊撕破了臉皮,大家才知道原來那場政變還有張守心的影子!
割據還是入朝,不少人本來也都不堅定。
反正只要有兵,宗族勢力在,就不會沒飯吃。圣帝持續逼迫,不少人也許真的會選擇擁抱長安而去。畢竟張承奉上位才幾年,還未到根深蒂固,內外全部歸心的程度。
可現在這園林里,沒有軍兵!
張承奉和張守心發難至此,他們這些夾在中間的到底該怎么辦?
如果兄弟兩方刀劍相向,難道大伙一會也跟著搏殺起來?
張承奉身子轉過來,看著張守心:“阿弟,事情好像確實如此吧。我記得,叔父很信任你,家父也說過,叔父廢長立幼來得突然,多半是有人吹枕邊風,悄悄進讒言…………本以為是叔母陳氏她們,卻沒想到,是你…………一番操作搞得父子們離心離德,自相殘殺,這帥位差點就讓你坐了!”
張守心抱著手:“這方面不如兄長遠甚!讓允齊情愿跟著你這表兄與我這親兄長作對…………允齊,你且說罷,想怎樣?我們雖是異母兄弟,卻血出一父,都可以談。”
“為弟不想怎么樣。”張允齊掛著笑:“只是不愿入朝。兄長有自己的人生,怎么選,為弟也不能多說。只求兄長將兩千部屬交出,弟就感恩萬分。你要入朝,自己入去…………”
“當真是兄友弟恭!”張承承啪啪拍手道:“守心,莫非你真打算率部入朝甚至與我開戰?當初某拜你為都頭,你就這樣回報張家?李皇帝給朱大郎獨眼龍壓在陜州,四方諸侯,猶自兼并,離沙州也有千里之遠…………某還在帥位上坐著,李皇帝一兵一卒尚未到來,你憑著崔玄一番游說,就決定入朝,豈不是置祖宗基業于不顧,陷沙州軍民于死地?”
“道不同,不相為謀!”張守心只是一聲斷喝,這個時候,的確也多說的了。
羅通達跨步出列,指著張守心:“張守心!你且自己到長安去效忠這末世圣唐罷!圣唐已經是半身入土,俺們大丈夫,誰撐了給李皇帝陪葬!來人,將這家賊拿了!”
剛才還在長袖飄飄的舞娘宋惠賢搶前一步,尖聲厲喝:“張承奉!你豬油蒙心自找死!憑著巴掌之地,卻做著諸侯王甚至天子的瘋夢。況我輩入朝干你鳥事!我輩潘男美女頂著胡人騷臭,給這黃沙綠洲當看門狗,做不做賤!那長安那李皇帝,你們不去,俺們卻稀罕!”
嗆啷幾聲,卻是宋惠賢、宋惠信、令狐敬城等豪強子弟、沙州將校拔刀挺劍,冷酷萬端。
“莫打,莫打!”素來以和為貴的老好人曹仁貴已經攔在兩方中間,苦叫連連:“這是何必啊!”
張良真也擋在張承奉身前,指著對面一群人:“誰敢動一下?”
宋惠賢冷笑,旁邊表妹張敏叫罵:“女菩薩老娘就敢!”
張守心出手如電,一刀砍向羅通達:“直娘賊的,殺了張承奉!”
隨著他操刀,這邊園林,也成了講武場!
男的女的,頓時都就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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