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碰撞,將佐們都不甚自然。
歸義軍是百族湊在一起的,張議潮的老底子加上死心塌地跟著他家族的粟特曹氏等部,不過數千人,其他都是雜糅在一起。原來歸義軍能四處出擊,而到了索勛、張承奉時期變得綿軟無力,除了復雜的政治環境影響,還有部分因素實在是因為兩人短時間難以消化家產,所以一動不如一靜。
后世張承奉靜不住,最終喪失了家族統治。
不過現在看來,圣帝收復金城地區,溝通了涼州的聯系,這些變化使其野心得到了一定壓制。
多路朝廷使者進入西域諸國各勢力,氣勢實在太過驚人。來的又全是清貴高官。門第顯赫,官職清要,足以驚嚇許多人不敢輕舉妄動。自從發現他們的動向,張承奉便決定攔截,防止他們到處聯絡。可這些人老辣得很,三追兩追,便老魚入大海。
搞得這么警惕,想干嘛?別是呼叫各方,要收拾自己?正在張承奉揣摩的時候,就收到消息——門下省拾遺崔玄抵達沙州,宣稱要兩騎入城傳詔,校閱軍民。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甫一得到通知,張承奉立刻大張旗鼓準備接待。上得了臺面的將佐豪強一概鮮衣怒馬,收拾得干干凈凈,一應排場,盡量到位,務必讓崔玄找不到毛病。將士名冊,百姓版籍,同樣打理妥當,以便過問。畢竟圣帝還是第一次派專使來沙州,說不定會有什么賞賜…………
總之,在張承奉看來,圣帝對他,應該是有敵意,但沒想法的狀態。估計也就是想來找找場子,震懾一下,讓他們規矩點,趕緊上供財貨,送美女之類的!
可萬一是來讓移鎮讓入朝的,怎個辦?
腦子里各種思緒紛飛,讓騎在馬上站在那等候的張承奉只是焦躁的抬頭低頭。
看著少帥煩悶,最為心腹的押衙張良真輕輕夾馬,并轡上來。
張承奉一瞥,低聲道:“不會出事吧?”
以他的桀驁自負,平時是絕不會說這種流露不安的話的,可今日就是沒來由的不舒服。
這難道是軍頭對危險的直覺?張良真腹誹了一句,開解道:“應該…………崔玄一到,俺們好吃好喝伺候著,找幾個吐蕃女人給他掏空身子,臨走再送一筆錢,把人哄高興。若實在推辭不開,就再打發一批進貢。場面功夫做好,不給口實,圣人難不成還能打來?況且,圣人還是要急著對付東方的!”
到底在這亂世怎么生存,歸義軍也研究過。
黃巢以摧枯拉朽之勢拿下兩京,他們毫不猶豫選擇觀望。那時明眼人都看出來唐完了,是以歸義軍沒任何思想負擔。可誰知,原本按兵不動坐視長安落日的諸侯們,轉眼又紛紛起兵靖難。
這下可好!歸義軍離得遠,沒趕上。事后,靖難諸侯都搖身一變化身忠良。歸義軍卻雪上加霜,被更排斥。本來也無所謂,朝廷都那個鳥樣了,關系不重要。不意圣人不鳴則已,威令復振。于是他們又朝覲,隆重接待太常卿蘇榮。
只是即使如此,歸義軍還是沒有想好是誓死圣唐還是繼續觀望,還是自行其是,只管打江山。
這些日子,他們一直多方打探,得知圣人又蕩平了靈夏,還殺敗了李克用,至此,重創了最強的梁晉兩藩,亡國之危暫解。
歸義軍漸漸有些向忠臣傾斜,可張承奉和張良真等人一分析,覺得天下大部還是在藩手里,不如繼續走著瞧。唐完了就另立龍庭單干,真中興了再降。
張承奉噓了一口氣,回頭看了看密密麻麻的將佐,那些回鶻籍將校一個不少,也都安安靜靜。
他轉過頭來,才在臉上露出怨毒,低聲咬牙道:“可恨甘州那些雜種,針插不進!就那么喜歡給人當狗,聯手為自家奮斗,不比給那李家圣人沖鋒陷陣強!此次事了,拼著歸義軍元氣大傷,我也要料理了李仁美那一窩,那本來就是俺的地盤!”
就這點家底了,還敢冒險?
“竊以為,還是穩妥來著,見了使者再說。”張良真皺眉道。
張承奉沒再說話,只是將目光投向遠處。
也不知又等了多久,才看見十幾騎飛奔回來:“到了,崔玄到了!”
“怎么才來?”等得多少有些不耐煩的歸義軍百官一陣嗡嗡低嘩,不自覺地開始檢查衣冠。
張承奉緩緩一提躞蹀帶,面無表情。但熟悉他的人看得出,現在,他心神不寧!
“噠噠噠!”遠遠地,更多的馬蹄聲傳來,踏得地皮都在微微震顫。正在那里信馬由韁的張承奉變了臉色,朝路邊的都虞候索忠府看了一眼,怎么來了這么多人?
“是使者雇傭的一些雜胡,充任護衛,大約百余人。”索忠府解釋道:“崔玄硬得很,堅持要帶在身邊,仆……”
“他在哪里雇的?他憑什么雇到?”張承奉眼睛一瞪。
“仆……”索忠府尷尬道:“許是使者身份。上次太常卿蘇榮孤身來使,也是甘肅一帶的突厥人、回鶻人主動護送的。”
“哼!”張承奉一甩馬鞭,心頭涌起一股本能的嫉妒和不安。
入娘的只是一個使者,一個文官,仗著圣唐使者的身份,在西方就有這般號召力!李家還有這等影響力?我怎么沒感覺到,歸義軍怎么沒感覺到?
“來了來了!”又是幾聲驚呼。
張承奉閉了閉眼,壓下煩躁,換上禮貌的微笑,抬起頭。
“噠噠噠……”地平線上終于出現了一團黑潮。
及近,見車馬蕭蕭,百余步騎都是長大漢子,衣甲妝容卻不統一,有些是深目高鼻的漢人裝束,有些則還是披發斷面的模樣。大隊人馬簇擁著三桿旗幟,前頭寫著一個大大的火紅唐字,旗緣插了一圈雞毛鷹羽,獵獵卷動。中間寫的“元皇圣帝”,后面寫了個崔,裝飾簡樸得多,白底黑字。三面旗估計是現做的,臟兮兮的,做工也粗陋。但在風沙里,依然分外顯眼。
到最后,才看見幾名黑斗笠的嗢末騎士,護著兩個青衣人出現在視野里。
都是楚楚公服,腰挎劍,各自手舉著一根綁著金銅葉、紅絲綢帶的竹竿。金葉隨風發出風鈴一樣的清脆節奏,絲綢帶紅艷艷的翻涌卷動,似乎直撞進人心里。
驀地,風暴吹散塵埃,馬背上赫然現出一張年輕而陽剛的面孔。腰背筆直,馬蹄噠噠,帶著逼人的銳氣,才一出現,就奪人眼球。
“掣!”崔玄一捉繩,坐騎幾個撒歡,還未停穩,他便把竹竿一插,借力滾鞍下馬。然后竹竿一舉,就朝著歸義軍百官,沙州豪強耆老,張承奉,大步走來。
張承奉抓著馬鞍的手指已經泛紅,只是盯著崔玄。
背后列陣迎接的眾人默默看著眼前景象,辨認著旗節,觀察著徒步走來的崔玄身態,一個個色愈恭。他們歸義軍,雖然也是一方諸侯,但對著帝國留下的這余燼菁華,還是螢月之別!
張承奉回頭顧盼,見眾人表情和動作都恭敬凝重了起來,太陽穴突突一跳,幾乎張口就想下令——回城,不見使,不見詔!
萬一是來讓移鎮的,詔書一宣,在部下被震懾的情況下,必然發生內部人心離散。就算不當場散伙,下克上,也將喪失對自己的信心!
崔玄每一步的靠近,這份沖動就越強,張承奉重重夾著馬,都快把馬夾跑。他的十幾個心腹縱馬上前,圍在他身邊,只是等號令。張良真眼疾手快,一抵鞭:“少帥!”
張承奉深深吸口氣,冷著臉點點頭:“某省得!”
時間又快又慢,迎面而來的隊伍次第駐足,在兩邊排隊。
崔玄瘦高的身影,在張承奉十步外停下,利落道:“怎么看到某來了,張帥這副模樣?”
張承奉似乎才被驚醒,猛的跳馬,小跑上去。他手下一幫人看著張承奉的背影,見到他拜倒,這才也呼啦啦行禮:“恭迎元皇圣帝!長樂未央!嘉福永受!恭迎崔使!”
禮畢,崔玄才一邊打量張承奉,一邊走最后十步。只見此人生得牛高馬大,嚴肅的五官神色里流露著清澈的愚蠢,和自大輕佻,望之不似人臣。
到了面前,崔玄輕輕碰了下張承奉。
張承奉和眾人順勢站起,張承奉正待寒暄幾句,轉移話題,先把崔玄帶進城宴飲,避免公開傳詔。卻見崔玄一擺手,掏出詔書,對著烏泱泱的人群開門見山:“上諭!”
張承奉眼里閃過怒火,可是百官耆老已經頓首,也只得不情不愿跟上。
“元皇圣帝曰:
歸義軍自大中時便為圣唐藩籬,西陲重鎮。張承奉,爾祖太保,四方贊能,咸通一朝,稱之為三公之才,贈以三師。當年明月,百年左衽,復為冠裳。十郡遺黎,悉出湯火。發憤圖強復舊疆,再選漢將戍樓蘭。收我百年失地,為國鎮守西門,是何等意氣風發。”
“圣唐感念他的功德,賜予他軍號,官爵,允許父死子繼,發兵協防涼州,配合征討河湟吐蕃,復三州五關,這才有了歸義軍的興盛。”
“未曾想,你竟然如此無能!持節以來,境內雜種日益猖獗,豪強林立,不服王政,戰爭不斷………致使民不聊生,戶口一再凋零。”
“千里之土不能制,要你何用!”
“未曾想,你竟然如此桀驁。拜帥以來從不上供,賀表也不寫。輕君上如木偶,視朕為無物。你身為忠良之后,以血緣享受了如今的權貴,高位,難道沒有回報國家的義務嗎?本該匡扶社稷,為長久的保有子孫和富貴而盡心竭力,何以無君無父,棄國棄家?”
“朕實在不知飛仙之后,你要如何面對你列祖列宗。”
“圣唐為著故太保張公的功德,善待張氏,但朕實在不知道還能容忍你到幾時。”
“還有爾等歸義軍的官僚貴族們,你們憑借圣唐授予你們的名分威權,創造了如今的事業,難道你們就沒有為國效忠的職責嗎?”
“圣王曾經說過,王道不昌,國運不常。對于膽敢反抗天漢的異端,要重拳出擊狠狠鎮殺。西域,大物博,位置緊要,也是不容有失的土地。可如今所見,歸義軍如此不堪,國家怎敢指望你們?況物怪人妖,王道何在,圣唐天命何在,天子尊嚴何在?”
圣帝這一番話,可以說將整個歸義軍罵了個狗血淋頭,尤其是張承奉,還抓出來開了單場。
從他汗流浹背的頭臉也能看出來,心里應該是相當惶恐的。但百官豪強的大多數,態度很是隨便,罵就罵吧,反正也少不了一塊肉。
“文恬武嬉,軍備廢弛。”
“其張承奉可舊守其本等爵級,征為九卿,克日詣闕,不得有誤”
眾目睽睽之下,就這么朗聲宣讀了出來。張承奉猛地抬起頭,臉色頓時又青又白,所有人都鴉雀無聲,如遭雷擊。張承奉身邊的親信將領,家族將領,甚至將手按回了刀把上。
崔玄緩緩合上詔書,看著牙關抽搐的張承奉:“爾其欽哉?”
張承奉避而不答,強笑道:“這是圣帝的意思,還是中書門下?”
“圣帝授書。”崔玄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明白告訴你,這是討伐通牒。我若是交不了差,把你領不回長安,圣帝就會親自來了。”
張承奉心里只有冷笑:“那么多藩鎮,為何來征我?”
崔玄拍拍他肩膀,同樣冷淡:“說含蓄點,圣帝要召你入朝不需要理由。何況理由還不夠清楚?說難聽點,因為你弱。若不是看在你祖宗的份上,這次來的就是討伐軍,而不是我。”
張承奉漲紅了臉。
狗!腳!朕!
雖然圣帝給的條件已經很不錯了,可對于這等野心勃勃的武夫,反倒是羞辱和挑釁!
這詔,到底接不接?拒了,那狗東西會不會真的打來?打來之后,勝算又如何?何況還有樓蘭回鶻、甘州回鶻兩大走狗。真開戰,張承奉不認為自己能頂多久。
但他仍然不甘心就這么入朝。
畢竟現在圣帝并沒有表現出抵定天下的絕對實力與能力,萬一最終失敗了,自己可是要跟著陪葬的。
況且,這里離長安可遠不止千里之遙,值此動蕩之際,狗皇帝哪來的時間空間來復這西域………你真以為我是大言可欺之輩?
張承奉神色變幻良久,還是決定使用拖字訣,他拉起崔玄的手:“崔君一路勞頓,真的是辛苦了,且隨我入城吃喝玩樂,休息休息。這公務,改日商榷不遲。”
“我知道你放不下。”崔玄語調淡淡的,一雙眸子電也似的直視張承奉:“你認真盤算罷!我也準備了很多說辭勸你。三天,你只有三天。三天之后我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