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大漠。
數百匹青海黑馬飛馳而過,卷起紛紛黃沙。
穿過黃沙,回鶻騎兵猛然打停,數百騎盤旋叫道:“前頭便是歸義軍領土,走不得了!”
為首士人黑幞綠衣,重重踩蹬,
坐騎幾個打轉,在黃沙上留下幾圈蹄印,回頭喝道:“瓜州?!”
“沒錯!”回鶻統領吼道:“俺們和敦煌賊廝殺多年,過去就是死。崔君保重,俺們這便走了!”
“你自去!”崔玄一甩馬鞭。
只留下崔玄十幾騎在夕陽紅霞里面面相覷。
“…………就靠我們十三個人,出使?”
“回鶻蠻子這就跑路了?!”
“入娘的,十三個手無縛雞的士人在異域走單騎,怕是出不到百里便讓人殺了!回鶻人只把俺們送出玉門關,鄭延昌卻為何提前不說?以為俺們是九卿,是蘇榮,走一萬里也沒人敢動?鄭延昌!我入你親姨母!滎陽鄭氏,果然沒一個好貨!”
“不去了不去了!俺們文官的命雖不值錢,卻不是這老狗執政的張本!”
在這一刻,十幾人都忘了身份,只是破口大罵。
“都住了!”杜狐一聲暴喝:“聽崔玄說話!要進要退,等崔玄決斷!”
杜狐身家顯赫,遠過崔玄。誰不知道他是故太尉之侄,韓偓對他也是器重三分。他這一叫,眾人這才憤憤閉嘴,只是沉著臉看著崔玄,仿佛只等崔玄一說完,他們就要撥馬東反。
崔玄咕嚕嚕喝了幾口水,同樣只是看著一行人:“…………不去?我輩是使者,身份不脫,生死作為,天經地義第一要為的是朝廷!你們想的是自己安全,我的任務卻在西域,收復心切!要就此分手,就是俺一人西游,也要去敦煌對張承奉下通牒!”
一句話,讓眾人又發出更激烈的聲浪。
“…………使者固然,卻非送死!俺們要真怕死,豈會在尚書省宣誓,領受旨意?”
“回去,到甘州暫駐!回稟朝廷,請圣帝派護送人馬。”
“一人西游?你真當是你玄奘?西域亂成什么鳥樣,你心里沒數?”
杜狐在混亂當中,只是不住打著手勢,讓眾人不要罵人。崔玄一聲不吭跳下馬,朝一人走去。場中叫嚷稍息,只是看著他們倆。崔玄走到那人面前,一把拉下馬,就一巴掌抽了 “崔玄!”那人滄浪拔劍,被杜狐一把抱下,攔在一邊大罵。
崔玄只是蔑視著這人:“我們是去下通牒,談得好,張承奉率土入朝,談不好,最壞不過死一批使者。派護軍,一言不合得死多少?還回駐甘州…………俺們耽擱起幾月,朝廷行?況且留下這么番面貌,你還想有什么仕途。怕死,怕死你出什么仕,當什么官!直娘賊的俸祿官服權力白給你使,女人錢財白給你搞!要是就這么點膽量,你就不配在這亂世為官,生存!”
他轉頭向西,大聲道:“當初吐蕃三天兩頭就殺進來打草谷,各人祖宗曉得什么遭遇。西域淪陷百五十年,現在你們都沒有孤身西出的勇氣,收復失地的死志,后人后代皇帝就有了?去你娘的吧!”
“…………西出萬里,日月所照,都是圣唐土地。我輩士人,不為國經營民生,掃除寇仇,還能干什么?想想艱難以來,死的那么多大好子弟!”
眾人皆是沉默。
崔玄只是惡狠狠的看著一句話也說不出的那人:“論官俺在門下,論資歷俺史官出身。論門第你他娘一個寒門。你一個監察御史,管管京官也就罷了,別對俺指手畫腳。以后俺做什么決定,你別說話!你要知道,你前途好壞,有的是俺讒言的空當!滾!回去找吳公度哭去!”
他返身上馬,拔劍指著西方:“…………俺要西游!俺要作為圣唐西征之軍復仇之戰的趾高氣揚的先鋒!告訴西域寇仇,化外遺民,圣唐回來了,帝國再臨了!你們跟不跟,隨你們的意。我只管功名險中求,盜匪?呵呵,俺的刀也是喝血的!”
說完,誰都不看,抽鞭就走:“掣!”
眾人目送著崔玄的背影,看著他遁入風塵。
天寶之變,半壁江山盡作胡語。十幾帝百五十年來,所復不過三州七關。圣帝西征,止步金城…………而現在,這個崔玄,只身而西。杜狐緩緩回頭,掃視了同行們一眼,低聲道:“我可不是你張十六,一輩子拿頂撞上官當飯吃。回去鄭相,崔君和我,西使去了!”
余者靜默一下:“算球算球,走!”
“怎么又來了?”崔玄回頭看。
說罷,飛出兩卷黃筒,杜狐與張觀身手靈敏,馬一揚便抓在手里。
“就此兵分三路!杜狐,你領四人護送詔書去于闐面見尉遲王,命他對歸義軍施壓,切割利害!張觀,你領五人去樓蘭找仆固俊。若有差池,你們便不必回來了,死了也罷!”
杜狐緊握詔書,血氣翻騰:“據鄭相所言,尉遲王與歸義軍是姻親聯盟,如何肯聽?”
“你放心,尉遲王肯定奉詔。”崔玄道:“這點利害看不開,于闐國哪來的千年傳承!”
“也罷!”杜狐收好詔書,身形一閃,躍馬西南。
其后四馬飛奔跟上,迅速消失在大漠里。
“你就兩個人去敦煌?”張觀確認道。
“就剩一個許著作,你也想要走?”
“哈哈哈!”張觀大笑:“茍全性命于亂世,努力聞達于君前,你夠狠!一路順遂!回頭咱們長安見,不成黃泉見!有個什么鳥打緊!”笑罷,撥馬而北:“山川依舊,幾度春秋!”
乾寧四年三月初六,圣唐使者,已經馬踏西域。
“紅牙催拍燕飛忙。一片行云到畫堂,眉黛促成游子恨,玉容初斷故人腸………”
婉麗歌聲響徹湖畔。
盤根老樹下,圣帝窩在藤椅里,又一次釣起魚,聽起了小曲。他最喜歡聽這首《貂蟬歌》了,還非得崔玉章這個辣妹夾著嗓子演唱。
甜妹小崔素素乖巧地坐在大崔對面,鼓瑟吹笙。
朱邪吾思被他摟在手灣里,衣帶漸寬,鎖骨泛紅,默抵肩膀。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再唱完《蝶戀花》,香汗淋漓的崔玉章喝水潤喉,中場休息。
“彩!”圣帝鼓掌,忽然手背一熱。
低頭一看,朱邪吾思眼眸里,緋紅是淚。一滴滴的,靜靜墜落。
“你怎么又哭辣。”圣帝放下魚竿,抱緊了她。
“這首歌,說的是你和我么。”
圣帝給她擦拭著淚珠:“不是,墻外行人墻里佳人并不認識,兩個陌路人的一場偶遇。”
“真像你和我。”朱邪吾思苦澀道。心里裝著千般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猶豫了好久,最后只能試探性地問一句:“能不能別送我回北苑?”
說完,朱邪吾思莫名心悸,胸口傳來刺骨冷意與撕裂般的脈氣疼痛。
低頭看去,那是結婚時禮官各剪頭發做的同心結和兩人各持一半的合心玉。
你也在傷心嗎?
“好呀。”圣帝令人意外地爽快:“你都問了,叫我這么心軟的人,怎么拒絕?也沒想到你這么敏感,再讓你住在那邊,會不會瘋?”
“應該吧。”朱邪吾思破涕為笑,嘴唇顫抖,似乎想說什么,最后什么也沒說。
“唉,心不能一,身不自由。”圣帝拿草帽蓋住臉,翹腿垂釣。
“官家,這歌詞真的是你寫的?”大崔晃動著潔白的小腿,狐疑地問道。
“不然呢?”
“我卻不信,韓偓代筆的吧?”大崔斜眼道:“那老賊向來擅長寫情愛。”
“難道我在你眼里,是個腹內草莽?”圣帝叉腿把魚竿一晃:“你嘴才這么好,干脆過來吹簫。”
“滾!”崔玉章狠狠剜了圣帝一眼,拿起翡笛,紅唇貼上。
笛音清亮悠遠,曲調猶如松濤陣陣,林壑風生。
“可惜沒小提琴,鋼琴。”圣帝惋惜道:“不然也給你們展示一下。”
“什么琴?”笛聲驟停,大崔皺眉。
“說了你這廝也不懂。”圣帝聳聳肩:“西方樂器,你沒見過。”
“西方?”大崔想想道:“波斯?獅子國?秦?”
“吹你的笛子。”圣帝又恢復了憂憂郁郁的苦相模樣,心不在焉地望著桃花簌簌落湖。
這讓張戀看得一陣揪心,恨不得將圣帝摟到懷里好好憐惜。
張戀深吸一口,將注意力放回到按摩。
小意的給圣帝捏著肩錘著腿,那顆心熾熱得更厲害了。邪火在體內亂竄,仿佛能把人給燒沒了。飲食男女,人欲難滅,她也有,可已有大半個月沒發泄過。
那種憋在心里的痛苦,早就難繃了,現在近距離接觸,似乎變的更嚴重了。
可——她只是昭和,除了團建,翻不到牌啊——是的,圣帝是讓妃嬪、宮女、道姑們翻牌子,主打一個神秘盒挑戰。
身下那團火燒起來,煎熬不已。張戀咬著牙關,默念佛經。
“你讓我吹,我偏不吹。”春風里,大崔頑皮道。
她放下笛子,抱著手走到圣帝身邊,不時看鉤,不時看看魚簍。
圣帝昏昏欲睡。
“呸!”就聽見啐的一聲,崔玉章已經重重拿過馬扎一坐,劈手就搶過魚竿:“爪腳爪手的一看就沒干過手藝活!半天功夫,我腿都站麻了,你瞧瞧你釣的魚夠奶貓吃不夠?閃開!”
“我倒要看看你能釣幾條!”圣帝黑著臉,指著太液池大罵:“這湖里根本沒魚!”
“嘁。”周遭各自娛樂的妻妾齊齊翻白眼。
“大郎平原都不小了,是不是該給他倆物色好夫妻了?”淑妃湊上來,往懷里一鉆,搖晃著圣帝的手臂,嬌滴滴的問道。
“是該了。”圣帝嚼著水果,看了看一邊的平原公主。
女兒已經發育得前微凸后微翹,長得出類拔萃。性子也刁蠻叛逆了起來,頗有李氏女的作風。李唐公主什么成分,史書概括過——“多桀驁驕縱。”不絕對,但幾乎如此。
據圣帝觀察,平原實際還是個和她媽一樣貌淑內蕩的小騷貨。
作為父,這樣在心里評價不好,但婚姻事,得對自己子女的德行有數。把一個淑女交給浪子,女遭罪。把一個浪貨嫁給純愛戰士,皇室、臣家、當事人三方受罪受辱。
“真是女大十八變。”圣帝盯著釣魚的大崔蜜桃臀,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今天怎么想起這個?有看中的人?”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突然想到這回事。中意的也沒有,不過我想在五姓家挑俊彥。”
“別想了,看不上你閨女的。”圣帝打破幻想:“你看看崔杜盧王之流,尚過幾個公主。”
“公主自置群僚,莊宅庫輿盡皆主吏。宅中各有院落,聚會不同。公主聚宴或出盤游,駙馬不得與見,凡出入,婢仆不敢顧盼。公主恣行所為,往往數朝不相見;縉紳子弟皆怯尚公主。”
管你什么門第,公主要當家。她要見什么客,開什么轟趴,哪怕是一挑十,和漆黑強壯的昆侖奴尋歡作樂,你閉嘴。和誰旅游,出門見了誰,干了什么,你別問。
這樣的女人,你想娶嗎?除非天生綠毛龜,舔狗。
“還是有啊。”淑妃一下就不高興了:“只是少而已,只要下心思招,還是能招到的,平原姿色身段都不差。”
“圖啥?”圣帝道:“圖你不守婦道?圖你情人滿路?圖你不是宴飲就是醉生夢死?圖你動不動就打人罵人?恐怕招到的也是奔著利用你女的奸賊…………”
“哎你能不能不要以偏概全。”淑妃怒道:“平原是那種蕩婦嗎?我自己生的養的,莫非我不知女?”
“我那過世的舅母知道你是蕩婦嗎?”圣帝低聲笑道。
淑妃一下呆住,破防了:“你!我恨你!我本性有這么浪嗎,還不是被你調教的!我只有在一次次被突破底線,只有你在我身上使出百般花樣的時候,才勉強可以確認你仍然愛護我………我可以拿來證明你對我情義的,只有你每次對我制造的痛苦和折磨。捆綁,鞭打,女女……………我小時候是多么規矩的女人,我才到壽王府服侍你是多么淑女啊,是你把我變成這個樣子的。現在這么騷,這么千嬌百態,淫蕩無恥,不正是你喜歡的嗎?現在又來嫌棄人家蕩,沒貞操,不烈婦…………”
說著就是一枝梨花春帶雨,嚶嚶的捂臉哭泣。
“李七,你怎么又把人家弄哭了?”貴妃聞聲趕來。
whatcanIsay?圣帝攤手。
“哼!”阿趙瞪了一眼,輕輕拍著淑妃的背:“姐姐別跟他一般見識,不哭不哭。”
“虞卿”圣帝去拉淑妃的手,被一把推開,又雙手逮住:“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說,為父的不一定了解兒子,為母的也不一定知女。也不是給平原無端定罪。婚姻之事,光我們覺得好,沒用…………”
一群人輪番上陣。
好一會,淑妃才漸漸收聲。
“世事如此。”圣帝道:“你別說我以偏概全。李氏女的名聲已經爛掉了。別人不會問是哪個公主,只會一桿子打死,誰愿意拿人生賭運氣?”
“那你意思平原荔枝,你所有女兒都嫁不出去了?”淑妃猶自喘息,身子一顫一顫的。
“你們不嚴加管教,肯定有。”圣帝道:“拖到二十七八都沒人要最后被迫出家入道的列圣之女不也不在少。平原的婚事,我努力。”
圣帝知道何虞卿是想攀附個門第,給家族上上分,增增量,順帶用平原給吳王找一個強力妹夫妹家,并給吳王的婚事開路,如此而已。只不過李氏女名聲太丑,她家世終究也有些卑微。
另外,出于愧疚,圣帝也不想讓平原公主嫁入豪門。為妻一個普通官員,平安過完一生其實是最好的。
“別哭了,別哭了。”一會功夫就弄哭兩個,圣帝心力交瘁,將淑妃摟到懷里上下其手把玩著。淑妃情緒平復,埋怨地看著他,呼吸卻復起波瀾:“那、那,哎喲………那大郎呢?”
“也看著吧,慢慢來,不著急。”圣帝敷衍道。把吳王與功臣綁定在一起,怕將來吳王不成器,連累了人家。不綁定吧,又怕這小子萬一堪用,到時候又實力不足。
難辦!
“官家,丁會、姚彥章及黨項、河西諸部渠帥奉詔覲見。”舞陽君劉秋來報:“酋長們剛抵京城,正在丹鳳門外。眾人申請一并朝見的還有馬殷之女馬圓圓、馬芳芳,丁會之女丁麗,衛慕雙羊,舞疑葉月,舞疑衣,女友殺玲樹,姬加千代,姬加澤子,姬加明日香,洛溺理,洛溺寶姑,夜慕綠竹…………說是官家伐夏時答應的,允許他們的女子入宮服侍,端茶倒水。”
“哈哈!”崔玉章猛地甩桿,好大一條鯉魚:“上鉤了!”
場上一片死寂。
阿趙、洛符、武令仙、石鳶、沈道士、伽藍、張惠、張慧、林巧玉、蔡氏、趙嫣然、幾個姨母…………所有正式與非正式的,在場百余妻妾同時看向圣帝。
“你何時答應的呀?”阿趙驚訝。
“這個,這個。”圣帝支支吾吾:“當時在無定河大敗叛軍,降人說修行宮,選美女,我本不欲,是趙嘉建議的,說是讓降人安心…………”
“哦”阿趙托腮,笑呵呵的:“我這二兄,能力不凡啊。你們君臣舅夫,處得真好!”
說完,她咬牙默念著,手爪子把案幾摳得咔咔作響:“趙嘉,趙嘉”
中書舍人沒當多久,楊國忠先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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