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五,三輔再次普降大雪。在外活動的馬隊都收了回來,全軍龜縮營房。
大荔和朝邑的城墻,也已經搖搖欲墜。
進入冬月后,李皇帝發起的攻勢,就一浪賽一浪。重型攻城戰具消耗殆盡后,李皇帝也懶得再弄。只是采用了最簡單的穴攻,他自領大軍和李克用對峙,余者諸軍民夫多路開挖,對著兩城打地道,刨城根,一天接著一天,似乎無有斷絕。
抓回來的靈夏蕃漢俘虜和惡人軍,都被掃數押到前線,在督戰下踉蹌向前。消耗敵人的箭簇火石,填河平壕。晉軍只是木然反擊,將這些毫無防護能力的人殺死在城下。人群被尸堵住了去路,或是攻不動了,就朝后退,迎面而來的又是叢槍,將他們一排排捅死在戰塹前。
只要被趕過壕溝,就絕不允許再回來。
更多的蠻子、惡人軍猬集四下,在周遭鋼刀下等到輪到他們下一波出發。嚶嚶哭喊告饒聲同樣響徹原野。大隊甲士,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這一切,只是在心里計算還要多少人,才能將守軍拖到極限。
望著漸漸堆到城頭的尸山,守軍已然稀稀拉拉的箭矢,軍士們交頭接耳,看來這大荔城,很快就能下了!
土堆之上,圣人坐在一張熊皮馬扎上,只是悠閑自得的看著戰場:“再來萬把人,李存信這廝也就力盡了。把扎豬叫來,準備勸降。”
他身邊簇擁著無數鮮衣怒馬的軍官,個個都是表情陰冷。
近二十年大變亂屢遭兵火,如今再被連日破壞,虛弱得仿佛一腳就能踏平的大荔城,惡人蠻子們攻了這么久,填進去兩萬多具尸首,還是搞不定。
這些軍兵,都是挾無定河大捷的余威得意而歸,一開始都還有些好整以暇看熱鬧的意思。惡人也好,蠻子也好,還是守軍,彼此對殺干凈了還少點禍患,少點糧食耗費。可這么久下來,等得不耐煩,卻是起了同仇之心。這大荔,干脆俺們親自撲城,一舉蕩平也罷!
可圣人,卻始終不聽請戰,只是催促惡人軍和蠻子攻城。
土堆之下,扎豬領著大隊將士急奔而來。
圣人掃了一圈這些李克用當初派來的河東軍人,低嘆一聲:“如果老賊肯為忠良,四鎮我封不了,一個太師、宰相、河東節度使,我又何惜呢?偏偏老賊自以為是,自命不凡,利令智昏,以為我可欺,背后捅刀,非要置我于死地,而今武力相見,也實在是迫不得已。爾等明辨忠奸,朝廷從前不會虧待,以后也不會。”
“我和晉人沒仇,也是念著他們的功勞,才在城下一忍再忍,一退再退,不愿勢同剿汴…………我對晉人,已仁至義盡了!上不愧天,無負何人。”
“臣——”扎豬、拓跋隗才、梟等人還不及說話,圣人就容色一肅:“…………我已經在這雪里頭幾個月下來了,妻兒不曾看一眼,淑妃新得公主也不在場………我倒習慣了,只是兒郎們百戰輾轉,現在還不得歇馬喘氣,又被獨眼龍搶了一番,對晉人實有深怨…………這圍城,我是力排眾議才圍下來的。真要蠻干,以大荔現在那四分五裂的城墻,我帳下軍兵誰一腳踹不倒?李存信他們還真以為,是我對手?還能在城里縮一年半載?”
他臉上還掛著幾顆看似傷情的小珍珠,但流露出來的暴虐已經讓人發抖。
扎豬等人頓時就拜倒,在泥潭里頻頻頓首:“大圣慈悲恩德,臣等豈不知!”
圣人一笑,把扎豬拉了起來:“給李存信部帶個話。愿意出來歸順我的,都頭以下皆授大校正官,都頭及以上,授散將軍,量才錄職務。限期七天。尋常軍士,待遇一應。都是自家人,圣唐干城,這個時候能保全一個就是為皇國多保存一分元氣,留待將來隨我底定亂世,收復失地,中興圣唐。如此寶貴的性命,何必跟著獨眼龍那老鬼與我打死打活?”
“………………我遲遲下不了手,婦人之仁,也就是舍不得這些忠勇健兒。同室操戈殺得尸山血海,白讓朱大郎那等人笑抽了肚子,你們我們,又討個什么好………”
他拍著久坐的麻木膝蓋,搖頭嘆息連連,好像心痛得很。
一幫河東將官又是恭謹的低頭:“圣人兼愛博大,俺們無不感懷……”
圣人喝了口熱水,繼續說道:“七天,七天后不肯出來的奸賊,被我抓到,不但要殺頭刺配,打進晉陽還要追滅其族。順便告訴李存信,七天不回國,我定讓他軍覆身亡,闔城共葬!”
眾人心頭一凜,跟著扎豬長身而起:“浩蕩君王,臣等豈能不粉身以報?這就城下喊話,說破嘴皮子也要叫一批子弟回頭!使竟不成,克日拔城,流干這一身血,也要將李存信這幫賊子的狗頭,擲于大圣座下!”
說著,就你喊我招手的昂然而去。
圣人坐回熊皮馬扎,側頭眺望了一番通靈陂方向。
倒要看看,到這個份上,究竟有幾個殺材對你忠心耿耿。
而扎豬只是越走越快,走到了正在集結的一個惡人軍陣當中,幾個惡人軍官迎上來行禮討好,卻被扎豬一腳踢開幾個!劈手搶過令旗,黑著臉朝大荔城一甩:“射書,喊話!”
扎豬抬頭遠眺,和城墻上那個熟悉的身影遙遙對視。
李存信李存信。
不,或許現在該叫你張君政了。
你是府中回鶻籍牧羊奴。
我是府中突厥籍劍奴,馬奴。我們都沒做錯什么,忠心事主,這只是有志氣有操守的男兒,在這個敗壞的世道唯一該干的事罷了!只是如今各為其主,不得不生死相見!
由此,圣人停止了對大荔、朝邑的騷擾攻勢,只是勸降張君政、李嗣本及其部。一面又派出騎兵,加強抄略糧道、突襲李克用大營的力度。
這年頭的拉鋸戰,無論是野外對峙,還是城關攻防。除非一方弱智多,經常犯病。或者軍隊一邊倒的沒士氣,戰力底下,就注定殘酷、無聊而漫長。
這些日子,李克用也沒回過中軍帥帳。
累了,就找個避風處歇息一會,餓了,無非餅子熱水。耐不得煩了,就跑跑馬,喝喝茶,下下棋。只是坐在塔樓上,轅門邊,圍墻下,冷眼看著兩軍在外頭你來我往,互相突營。
軍將們看著在這鬼地方僵持住了,北京、代北、嵐石幾處情況又不知。數萬大軍,只是吃了睡,睡了吃,偶爾抽出去打一陣。既不決戰,也不干脆就走人拉倒。
幾個月下來,都是情緒惡劣,鬼火直冒,李大王到底要打什么盤算!
這時候,李克用正扶著一棵樹犯惡心,是真正生理上的犯惡心,反胃想吐。和李曄小兒耗到現在,實在有點超出底線。進進不得,退不想退,還不如拼了算了!
可偏偏這場斗爭,不是拼了算了就能決定的!
想全身而退,至少保住官職回去,前線后方,都要自己挖空心思的應對!
自己已經捏著鼻子服軟了,只求恢復官職,結果狗皇帝還不領情,只敷衍般地將賠償降到了三百萬。
此昏君也!
“作為如是,若在五年前,早已號令諸鎮進犯西京殺駕!”李克用恨恨地拍打著樹干。
“如今不是憤懣的時候。”蓋寓靠在另一顆樹上,伸手接過滿天飛雪:“唯今只有走,回去多上供,割些州縣,善加安撫,再找諸侯說情,以圖恢復。”
李克用一愣。
這次真的是他魯莽了。
沒想到他的面子在昏君那里分文不值!
敢指手畫腳,他就敢來橫的。
失策!
李克用確實有些悔恨了。
當然,李大帥肯定是沒有錯的,只能怪圣人刻薄寡恩,欺軟怕硬,容不得反對聲調,該灌紅液該死。不過李大帥忠誠,不愿追究到底,不愿狠心和君父打到底罷了。
“鄭延昌、韓偓幾個宰相亦是奸賊!”
“今有君臣不睦,本應居中斡旋,卻唯唯諾諾,一語不發。此等小人,換到十年前,早已坐罷賜死。李懷光、朱溫與我輩就是被這種小人逼入絕境,逼得背上賊名的!”
李克用一面大罵,一面跺腳發泄著。
他現在已經成了與李茂貞一路貨色的小丑,威逼不得,又沒有弒君廢帝或者打到底的勇氣,也只能跳腳了。
“不想殊死一戰,就只有先走。”蓋寓懶得再委婉:“此番入關莫說朝廷群臣將士,天下都已為之舉目數月,圣人怎么可能妥協?”
整天面子面子放不下。
怎么就不明白,你的面子固然值錢,他的面子更值錢?
如今在這干瞪眼,幾萬軍馬每天吃飯消費都是一個天文數字。一旦后路不濟,或被斷了糧道,屆時恐怕想走都不好走!
寓原來指望禁軍驕狂,圣人年少熱血,近年戰斗也鮮有敗績,還擁有地主之利和兵馬數量優勢,會惱羞成怒找回場子,很大可能會主動求戰,決戰,那時就是一戰定勝負的事。
贏了趁勢進逼,迫使朝廷簽訂城下之盟。輸了也無所謂,賠罪走人就是。
誰知那個在京西,在首陽山,在無定河………以劣勢兵力,打得各路叛軍掃數北卻,兇悍到了極點的圣人,竟然在被打臉之際,在大雪當中冷冷觀望。戰場上一動一靜,一招一式,都穩得反常。全程拿捏了自己這邊的劣勢、算計,讓自己進退兩難。
現在可以說,主動權,已經落在了他手里。
“入他娘的,老子那日怎么不追到鳳翔,血洗了朝廷!”李克用答非所問的郁悶罵娘,一時間卻什么辦法都拿不出來。
決戰,現在后方不靖的他已經不敢。
拉扯,似乎也沒時間了。
燕人肆虐代北,李攢陷岢嵐軍,圍遮虜平。弟弟也不知打的什么心思,越來越多的謠言說他要篡位。另一方面,李嗣周各部幾日之內,就要兵渡高梁河,直撲晉州!而自己還孤懸在這左馮翊,難以割舍!
走,又不甘心。
自己必須及時趕回晉陽,防止動亂發生,將權力牢牢攘奪在手中!
可內心又一直有個聲音告訴李克用,現在走了就是白身反鄉,以臣來,以賊歸。
這個虧,就這么吃了?
就這么認了?
看著李克用臉色越來越沉,蓋寓勉強規勸:“走罷,走罷…………”
被褫奪官職,歸類賊屬,難道不是起兵時就該有的覺悟?
君側讓你清了,長安讓你入了,還想保住忠臣人設,可能嗎?
你怎么這么幼稚,這么天真呢。
打量著急眼的李克用,蓋寓只是欲言又止。
難道李大王真的蠢到了這種地步,一點進退都不知道,不明白該放手的時候就該果斷放手?
蓋寓只是不信。
原因無他,自己都切身體會到了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縱橫天下我為王的迷人之處,李大王身在局中,更是其中佼佼者,不被當真放幾斤血,被弄疼弄怕,又怎么就舍得有理智?
不到臨死關頭,又怎么舍得拋下權力,土地,自有,甘當鷹犬?
“我再想想。”李克用眉頭幾乎皺成一團。
對面渺渺中的關輔平原,幾千年里,不知多少梟臣人雄在這揮灑。但現在,都消散煙云。
自己又憑什么,要以一身之力,穩操四方勝券,并想著事事最后都底定在自己手中?
怎么辦?怎么辦?
到底要怎樣,進攻狗皇帝?
認了?
李克心亂如麻。
不遠處,一群軍將對望一眼,一個沙陀將領終于按捺不住,上來抱拳行禮:“大王,帶來的百萬箭簇,差不多快射光了。戰馬驅使頻繁,飲食不良,也在掉膘。代北、嵐石還有敵軍進犯,晉陽也…………人困馬乏,將士都想著家里,怕這樣怕那樣………俺們上吧!早點硬干一場,打球下來了事,打不贏也拉倒…………省得在此魂不附體,還空耗那多糧草,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境雪上加爽…………”
有人開頭,其他人也就好說話了。
“代北遭敵,蕃軍都騷動得緊。”
“還有風聲說,晉陽城里的沙陀軍兵要發動兵變,擁立克寧公,和大王搞切割!”
“如今不上不下的,圣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擊破,下一步到底如何?”
“大王說打說走,俺們跟從就是。這樣不陰不陽地在關中干瞪眼,卻是消磨人心,將士們哪時使不動了,俺可擔不起責任!萬一后頭有個好歹,大軍鬧騰起來………”
“俺們都是大王心肺里的親信,沒別的想法,但求明確示下!”
“打的話就趕緊大戰一場罷,真坐不住了。”
一幫人圍著李克用嘰里呱啦,性急一點的扯著李克用的袖子一蕩一蕩,就差拉李克用膀子:“走吧!”
李克用一甩手,狠狠瞪著自己這些心腹將領:“走?往哪走?這就旋軍北去,俺李克用的膽子還沒小到這個屁樣!俺就不信,狗皇帝和朝廷敢將圣唐最后的主力陷在這里,和俺打一個經年累月!想打垮俺,沒兩三年功夫,俺是紙糊的?入娘的圣唐都這個鳥樣了!狗皇帝要敢亂動,除非不要圣唐的命了!惹急了俺,引得朱大郎、楊守亮陜州合流過來,看把他鳥店長安給翻過來!”
大家駭然的看著李克用。
仿佛第一天認識他們這位大王。
直到此刻,他們好像才看清楚他們一直忠心追隨的李大王,到底是個什么人物。
李克用只是冷冷一笑:“到現在,他還沒呼叫諸侯聯軍…………某瞧著,他就是賭俺會認一頭就這么走了。我縱橫天下二十年,方略判斷,絕不會錯!”
諸將低頭不說話。
李克用煩躁地走來走去,正待說些什么,大營里一陣雞飛狗跳。
好一會,才看見幾個風塵仆仆的騎卒,老遠就滾鞍下馬:“緊急軍務!”
諸將都忍不住回顧。
什么緊急軍務?
難道晉陽城里易主了?
燕人兵臨城下了?
河朔諸侯起兵了?
都是心里一沉。
李克用面不改色,只是看著幾名騎卒在面前拜倒。
眾人豎耳傾聽,可那幾個騎士是湊在李克用肩膀邊上耳語。
李克用聽完,沉默了一陣子,讓他們去歇息。
眾人巴巴的看著李克用。
李克用踱步了一會,勾手把眾人召圍上來,還是剛才最先說話的那個沙陀將領急吼吼的發問:“什么急務?”
李克用聳聳肩,一笑:“糧道被斷了。李嗣周、哥舒金、殷守之等四萬大軍入據晉州,截斷了汾水谷道。”
人群一窒,繼而一陣大嘩:“不是還有蕭翰的萬余大軍在高粱河?蕭翰就沒了?”
李克用臉一黑:“還在,卻也跟沒了,無甚區別。”
說罷,猛地一甩披風,負手而去,留下諸將面面相覷,嗡嗡議論。
他娘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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