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源政、徐懷玉主持的中軍被攪亂,搖搖欲墜的雙方全軍一起崩潰了,開啟全面戰爭。
從龍圖寺趕來的義武軍,與三道嶺的河中軍,與蕭秀、乞顏術、阿史那應臣、高漢宏等部匯合,爭先恐后對北面汴軍發動窮追猛打。朱友倫已被干碎了一次,抵擋不住,向邙山潰敗。
南面氏叔琮、趙克裕、黃文靖、邵贊也在節節敗退,往朱友裕收攏。
李皇帝、小朱賊的陣地上,兩軍陷入混戰。
慕容章、令狐韜所領的,由歷次汴軍降卒俘虜兩萬余人組成的正義軍被調來參戰。不出所料,當場就有殺材跳反:“我反也!”然后反戈一擊。還有數千人沒喊,只對著汴軍一邊招手一邊叫:“自己人,自己人!”就忙不迭跑過去。對于多數正義軍,當初投降,被擒,本就是出于種種不得已。比起舉目無親被歧視、防備的關中,還是家鄉好。
跑吧,反吧,李某本意也是測試立場。
讓這些人走了,順帶省一批財政。
最終只有那么三四千人沒跑,在崗位上奮力戰斗,總算圣人的寬容還有點用。
“殺啊,殺叛徒!”
徐懷玉部已有不少汴人認出迎面沖來的有很多就是之前的友軍甚至袍澤。
雙方對這段陣地的攻防非常激烈。
一方是皇帝在屁股后督戰,隨時按耐不住要親自沖陣,叛軍則在朱友裕的領導下拼命堅持下注。
賭,賭下一刻靖難軍就會繃不住傷亡。
賭,賭下一個回合,靖難軍就會先收軍停戰。
“徐懷……玉!”
“瑾兒!”
兩人都氣喘吁吁,渾身鮮血,互相瞪著走著,歇著氣。沒十來息,兩人又同時一躥步,撲向對方。一紅一黑兩人,火車似的當頭撞上。
徐懷玉鐵锏在手,甩得如同一葉血色風扇,劈臉打下朱瑾腦袋。朱瑾死死盯著徐懷玉的動作,伸手就來逮鐵锏!身邊無數肉搏著的兩方武夫大喝著閃開,有人暗射冷箭襄助,有人吆喝著結陣,試圖圍殺大將,有人掉頭,有人……
“鐺!”一聲炸響,朱瑾奪锏不成,一刀砍在鞭锏上。徐懷玉雙手壓上,合握鞭锏,腳下不停,步伐艱難而沉重向前,幾乎湊在朱瑾鼻子前面的臉上呲牙咧嘴:“呀呀呀呀——!”
腳下踩著爛泥打滑的朱瑾被推出五六步,才蹬著一塊石頭剎住。
他突然一撒手丟刀、旋身之際,左手去抓在慣性下撲地的徐懷玉的發髻,右手已經從屁股上拔出匕首,閃電般刺向徐懷玉的后頸。撲在地上的徐懷玉一翻身,睡在泥里,雙眼圓睜,一鞭锏從下而上砸向朱瑾胳膊。
朱瑾橫握匕首,一個斜拉,從鞭锏上精準劃過,將這一锏的力道卸了出去。
“哈哈哈!”徐懷玉屁股往下一頂,身體猶如砧板上亂彈的魚,雙腳已閃電般一個上踹!
朱瑾胸膛上立刻被烙上一雙腳印,悶哼一聲。
“哈哈!”徐懷玉一聲獰笑,已經鯉魚打挺就地馬步站起,十指攥死鞭锏,一記泰山壓頂打向朱瑾天靈蓋。鞭锏鈍器勢大力沉,一鞭打中,必把人震蕩開花!
朱瑾拼盡全力閃避。
血紅的黑锏擦著他膀子落地,在泥潭里拓出一條觸目驚心的锏模。而這一空當,徐懷玉又空手抓起身邊一把斷刀,下意識捏得手掌心鮮血直流的時候,捅向朱瑾襠部!
朱瑾原地高跳腿!
徐懷玉沒罷休,韌性比綾綺殿的舞姬還好,巴掌往地上一拍!只聽“啪”一聲,他身軀似要倒立而起,又似要鷂子翻山,擦著泥水一記高抬腿,長腿“呼”地就掃向朱瑾脖子!
“我這一身功夫連李存孝也招架不得,瑾兒也夠嗎!!”
電光火石之間。
“哈!”朱瑾一把捉住,將徐懷玉倒提而起。
然后,就看見他一個后仰,睡在泥潭里,雙腳夾住徐懷玉腦袋。而徐懷玉的雙腳和他雙手在他胸膛上一番搏斗,也硬是鎖住了他的頭:“快,快!斬了朱瑾!來人!來人!斬了!”
徐懷玉厲聲大叫。
雙方士卒,看得目瞪口呆。但戰場的訝然不過一瞬,離得近的士卒爆發出一窩蜂鬼叫,然后就是數十把長矛、刀朝兩人撲來,哪還顧得上自家將領!
亂刀斬下!
朱瑾、徐懷玉一起瘋狂甩頭尖叫。
白刃砍在臉邊,徐懷玉被削掉一只耳朵。
朱瑾也被剁下幾綹頭發。
不約而同地,兩人松開手腳!又是徐懷玉率先跳起,捂了捂鮮血迸濺的半邊臉,一腳踢起鞭锏攥在手里,竄回了被他喚來“斬朱瑾”的十幾名士卒之中。
“援我!!”朱瑾反應也異常的快,在泥潭里幾個閃轉騰挪,順著捅來的叢槍在桿子上滾了兩滾,險之又險地讓過了這一殺機,然后被七手八腳拽回本軍。
劫后余生的兩人隔空冷冷對視,不發一言。一番搏斗,徐懷玉的鞭锏還在手里,而朱瑾的馬槊、刀、坐騎早就沒了。赤手空拳的朱瑾退在自己人里,差點活活氣死!
朱溫啊朱溫,你百般凌辱于我,就連你這舊部殺材,也是我的對頭!今生你全族不誅、汴州不屠我不休啊!
“殺!”一聲怒吼,就看見朱瑾一馬當先,揮舞著長柄斧沖在最前,后面呼喊著響應著無數軍卒。密密麻麻的人丟了兵器扭打在一起,糾纏在血水泥濘當中。互相啃咬著,挖著,踢著,打著。喉嚨里的聲音已經分辨不出在叫在說些什么,每個人都仿佛是野獸本能的在怪叫。
其間一人振臂大呼:“大纛,白大纛前移了!”
一些士卒放眼望去,就看見雨霧之中,一條黑線擁著一排白旗緩緩前進。盔甲鮮明的士卒坐在馬上,舉著刀,豎提著槊,眺望著這邊。
“嗒嗒嗒……”馬蹄聲不緊不慢,有條不紊,猶如雷鳴。
當先數十騎已經沖來。整個人幾乎低趴在背上,朝著短兵接的戰場直沖過來!在他們身后,還有無數腳步聲雜沓!幾十騎囂呼而至,馬槊吱哇亂捅。在他們左右,在他們背后,涌出更多軍卒,騎兵,步兵,馬步軍。大聲呼喊,紛紛下馬,抽出兵器就嗷嗷叫著席卷而來!
“圣人來了,圣人來了!”
而王師,不管是倒在尸堆里的殘廢,還是正在戰的,掉頭跑路的,趴在地上裝死的,還是新一波生力軍,都是鼓噪行云:“擒拿朱大郎!擒拿朱大郎!”
“走也!”半邊腦袋上已裹了一條血布的徐懷玉只看了一眼就做出了判斷。
徐懷玉再不戰斗,搶過一匹戰馬翻上去,幾乎就是撞著己方士卒的身軀頭也不回的走了!
還在戰斗的汴軍更加混亂。
“都頭,現在你走了,我們怎么辦?請留下指揮我們。”
“輸了輸了,大伙各自逃命去也。”
“不要亂,三三結伴且戰且退,不然被人當狗殺!”
“王建及!“武熊披頭散發,公牛似的身軀,熊瞎子似的奔跑速度,就差手腳并用。
“你莫追了,你殺不了我!此陣我軍敗了,來日再分個高下!“王建及一邊丟盔卸甲一邊低頭狂奔。
“你莫走!!”武熊奮力追趕,誰也不看,擋路的就一頭撞開,眼里只有王建及:“你讓我殺了!送我一個功勞!我保證給你一個麻利的!”
“去你娘的!”王建及雙手甩動,不停踢腿跨越障礙,宛如正在跨欄的運動員。
兩人一追一逃,猶如急支糖漿的豹子追美女。
“哈哈,你跑不掉了!俺追上你辣!“距離越拉越近,武熊一個飛撲。
聽著耳邊的嘶吼,王建及亡魂大冒。
一甩頭!
手爪子擦著他的發尾掃過。
武熊從泥潭里翻身,拔腿死追,厲聲尖叫:“你跑不掉!你的報應就是我!”
他撿起一塊石頭,猛地擲出,砸在王建及后腦勺。
“啊!”王建及頓時眼冒金星,偏頭眩暈。
左近正在大舉撤退的汴軍有人認出了王建及,駕著坐騎來救:“抓住我手,帶你上馬!”
“啊啊啊啊!不要啊!”武熊哇哇大叫,身體如一顆炮彈,撞向騾子。
“孽畜!掣!”那人見狀,撥馬就走。
這關頭,他不可能為了別人冒被撞倒的險。
“別走,救我!”王建及絕望伸手。
“哈哈哈!”武熊猖狂大笑:我的個頭很大,你忍著點!”
然后就看見他一個飛撲,從背后撞在了王建及身上。
兩人一起滾在泥水里。
武熊翻身而起,就像要撻伐一個女人,揪著王建及的肩膀將其翻了過來,令其面朝天,然后騎在他身上。接著,就看見他一頭撲下,滿口獠牙一口咬在王建及的喉嚨上。
“噗!”鮮血狂飆而出。恐怖的骨頭碎裂聲中,王建及被咬斷喉管。武熊單手將尸體舉過頭頂,一張猩紅的血臉仰天發出金館長之笑:“哈哈哈哈……”
“還有誰!!!!”
“那么好一個圣人,就因為娶了沙陀女,就被你們給造反欺負……”
“還有王法嗎?還有禮儀嗎?”他小眼睛掃視著周圍的潰兵、己方將士,敵我有人下意識匆匆低頭繞路。
“嘭!”武熊將王建及扔進一大群逃竄的汴軍之中:“土雞瓦狗,臭魚爛蝦!我要打十個!!”
果真,武熊哉!
又武又熊。
“咚咚咚……”背后圣人所在的位置傳來激昂戰鼓。
像是在表揚他,又像是追亡逐北的信號。
橫水河之戰的勝負,至此決出。
“報!徐懷玉部正在潰敗,帥旗之前全是亂兵。”
“楊守亮、野利闡與我爭奪天津橋,他們已攻入洛城,與我巷戰,朱友讓告急!”
“荊州軍寇金墉城,被擊退。”
“魏賊在太子池一帶封路。”
“趙、蒲、定與北面王師合破朱友倫,正向中軍殺來。”
“王建及被陣斬!”
“趙服、李仁美從南面圍過來了,危矣!”
“少帥,俺們走罷!河南府,河陽,汝鄭保不住了!俺們不能在和這鳥地方和李皇帝干到底,否則宣武四州也穩不到…………俺們回大梁,滅了葛從周之輩,厲兵秣馬兩年,再打回來!”
“打敗仗事小,少帥折不得威望吶…………宣武根本之地,哪是鄭西能比的?現被王敬堯那廝鳩占鵲巢,不回去除了此人,反和李皇帝搏命,不妥,不妥!大梁不靖,俺們才是真的完了。”
“傷亡三四萬了,邵贊跑了……眼下各線退卻,而唐軍仍未墮氣……取勝的希望幾無了,還要打下去嗎?”
“趕緊走吧……河南府實在無心待下去了……”
土陂上,朱友裕高瘦的身子巍然不動,見他充耳不聞,幾個親信又撲過來:“少帥,走吧!回汴州!俺們輜重匱乏,接戰失利,打不得了!已經有人馬鼓噪逃走了!”
趙克裕看神色是最怕的,估計已經在后悔:“……俺們吃得下李皇帝么?不能。打得跑李皇帝么?從拂曉到現在,四個時辰了,也不能。人馬有限,再折損,不要說裂土封疆,自保都難!”
朱友裕擺手道:“你要自保,盡管現在回鄭州!一個鄭州,能多大出息?這是什么年頭?不趁此機會讓皇帝止步陜州,等他再上層樓,一道詔書就能激發部下作亂殺了你么!”
他又指著洛陽方向:“某早就說了,保住河南府、河陽、汝、鄭,一草一木某都不要,全是你們的!把李皇帝打痛了,再廣聯地盤,各自持節,那時我輩才能自保!事已至此,就一口氣的輸贏,不把李皇帝打回橫水河西岸,某誓不旋軍!要走的,現在走!傳令,收集部眾到邙山之麓,依托地形,排陣再戰!”
“軍亂了!軍亂了!”一群將校死死拉住朱友裕。
更多人跑到他前面鼓噪:“已兵敗如山倒了!士氣斗志被煞慘了,即使依托邙山,也是越打越廢,人越死越快!何況大多將士的心并不在河南府?再繼續打,不但逃兵亂兵會越來越多,恐少帥也會遇到不忍言之事!回汴州,回了梁地家鄉,將士才能徹底穩住,才好統領。那時若李皇帝再來,還怕俺們、兒郎、男女不賣命?”
“少帥,如果你堅決不從我輩,那么對不起,我輩也不會再聽少帥的命令。我輩還愿與少帥勸諫,但于健兒,老狗殺得,少帥也殺得。勿謂言之不預。至于趙克裕、黃文靖之輩,他們要持節河南,就讓他們自己去和李皇帝打。不愿打,和我們一起回大梁就是。”
說到這,滄啷幾聲響,十幾個性急的軍校一把拿住朱友裕,拔刀架在他脖子上:“少帥!請求兵諫!再三不聽,事當不測矣!”
高季昌、張慎思等人也扯著朱友裕的袖子苦苦勸說。
“朱友倫敗回來了!”有人高呼。
而山陂下,大群模糊的王師騎卒已推著敗兵進入了他們的視線。
“少帥!!你快說句話呀!”
朱友裕臉色,終于松動了下來,一拐嘩啦啦掀開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十幾把刀,上前默然俯瞰著山下。看看南北兩翼,殺聲一浪接著一浪,氏叔琮、朱友倫一退再退,幾乎軍不復軍陣不復陣。再看中軍,徐懷玉所部已經退上土陂,向自己所在匯集而來。后面,蕃漢軍士,步騎,天子與諸侯之軍,正在大喝著收拾隊形,如潮逼迫。天空下,雨中到處潰兵,亂兵,逃兵。
他果決掉頭,收劍入鞘:“鏖戰蔡賊,一日一夜血戰不眠……今日只大半天就撐不住了。軍人墮落雜蕪至此,還有什么好說的?…………走,東南西北,都走!洛城別守了,讓朱友讓和金墉城的守軍匯合,去太子池把魏狗殺走。橫水諸軍,回邙山大營,準備班師!”
只最后看了眼橫水,他就翻身上馬,飛奔而去!
聚在這里的將士紛紛吆喝著跟上。
黃文靖火燒火燎的趕來,聲嘶力竭的朝朱友裕大喊:“走不得!背邙山再斗半天,還有反敗為勝的可能!現在回了營寨,再出來迎戰就難了!少帥走了,俺的鄭州防御使靠誰來當?
“跟我們回去!鄆青徐淮有的是地方給你。”
“你自己守著鄭州吧,俺只要宣武巡屬。”
“去,去向李皇帝投降,保不齊他就賞你個防御使。”
黃文靖一怔,心情跌入谷底。敵軍逼近的呼喊,已經轟動原野。黃文靖木然騎上毛驢,綴著朱友裕走也。
乾寧二年八月初九,從晨曦時分發起行動的天下兵馬大元帥、海內都統、招討汴軍使、天策上將、武康大圣、靖難大軍總指揮李圣人,于申時初,在橫水河擊敗朱友裕,獲得了洛陽之戰的勝利。
追亡逐北,流血漂櫓。
幸甚至哉,不負皇極。
群星日月,共鑒我心。
咨爾孽帥,壽運已終。
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嘭!”一腳踹倒朱友裕沒來得及帶走的旗幟,圣人在小朱賊的帥帳坐了下來。
此時的圣人,心里自然高興。對于眼前大捷,他竟一時沒能適應過來。不久,各處軍將陸續派員過來,向他稟告戰況。
“武熊格殺開道使王建及。”
這是讓朱瑾痛不欲生的叛軍中軍驍將,屬于叛軍當下的骨干人物了。
“龍捷軍列校施維斬獲蕭皓一支手臂。”
可以。
“趙人擊斃殷鐵林。”
圣人在首陽山交過手,印象很深刻,殺得好。
“義武軍生擒長劍軍十將趙在禮。”
“回鶻將乞顏術陣斬親從指揮使孟溫裕!”
“外軍耿同者,奪首廳子都頭許鑄。”
殺傷擒獲將校一百余人。
圣人面無表情聽完這些消息,問道:“俘虜、受降多少人?”
盧延讓翻了一下案頭,回憶了一下諸軍的匯報,答道:“戰場剛開始打掃,大概得等到明天才清楚。”
“傳令,降卒三抽一斬首。俘虜全部跺掉手腳大趾頭,配為惡人軍,補入小雜種廂。讓王彥章、皇甫麟去做。”
“十將以上之將校不問,全部處死。讓慕容章主持。”
“收集汴軍尸體,拆解肢體,筑為骷髏堆,頭顱疊為京觀。汴軍第一次進薄河中,如此對待我的健兒,我今須報之。讓侍衛親軍去做。”
“傳令,洗城。河南府、汝、鄭、陜、虢之內,凡是家里有人給大小二朱當兵的門戶,除六十歲以上老人,二十斤以下稚子,屠男留女。凡是家里有人給大小二朱為吏、為官的門戶,族滅其男。把剩下的人抓起來,交給野利闡、長林軍,流放豐州、湖南。讓朱瑾和兗州軍去做。”
“傳令長安,詔渝州、漢中、劍門各遷戶兩千,讓京兆尹孫惟晟令京兆府、長安、萬年兩縣吏專辦這件事。荊、襄兩鎮各遷五千戶。填河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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