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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長槍獨守大唐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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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決定勤王后,趙軍就火速出發了,但沒直接赴洛。

  王子美的想法是控扼河內。若天子只是打嘴炮,自己不上,驅狼吞虎坐看諸侯拼命,那就等。反之,也守河內,截斷叛軍北上、克用南下的通道,防止二者合流。總之,盡可能保存實力的同時,使臥榻強敵不能在平叛戰爭中獲得軍隊、地盤上的好處,讓圣人可以專顧河南。

  事實表明,王子美是對的。

  在魏博也出兵封鎖河陰一帶并拒絕晉軍借道后,野心遭到地緣限制的太原方面要么與長安、趙、魏開戰,要么沉默,要么出動小股人馬討逆。看到李克用選擇第三者,確認圣人揮師東京后,王子美自率兩萬人繼續駐留懷州,警惕有變,蕭秀則帶著一萬人渡河。

  作為“王國”割據的交換,河北藩鎮的慣例,參與討逆、勤王,后勤、糧草、賞賜朝廷一概不提供,一切自備。雖然趙人一貫富豪,但成德到河內說近不近,局勢未明,故做好長期守城戰、糧道被堵準備的王子美沒給蕭秀多少輜重,全軍僅裹一月干糧,沒得吃就打草谷吧。

  進抵邙山以來,頓頓發了霉的醋餅。想換換口味,這么一場大亂,河南府士民逃得精光,田地都不管了,沒日沒夜種的莊稼,就爛在雨季的水里。這些日子,蕭秀和麾下一邊找野菜、收麥苗、嚼酸果調牙口,一邊等著開戰。水土也不太適應,一個個鬧得上吐下瀉,在寨子里唉聲嘆氣。

  茅棚下的火坑燒的活柴,濃煙嗆得坐臥著的每個武夫都揮手、掩面。

  蕭秀瞧著,數落道:“找些干柴很難嗎?子美瞎了眼,選你們這幫夯貨帶兵。早上點卯,就像具尸體坐在那,一下午就在那瞌睡。醋餅都不想熱。某沒吃汴賊的苦,卻被你們這幫懶狗心塞!”

  吃到他的呵斥,攤在那的一雙雙光腳都懶得動彈一下,權當沒聽見。還有人嘀咕:“伐木煮飯,有辱武德斯文,我不干。”

  “幾萬沙陀鐵騎,某也是說沖就沖,苦也,昨日卻在剝兔子。”

  “阿秀,你去找圣人要些牛羊?鄙人想的心慌啊,忍不住鼓噪劫掠了。”

  “我只會殺人,洗衣打灶……的內務該民夫的,問圣人要幾個?哎,要不是一腔忠誠煎熬,耶耶早打道回府!在常山峨冠博帶,賞弄風月……如今勤王不見王,還要受鳥人的罵……我反正擱這躺著等死,圣人什么差使來了,阿秀叫我便罷。”

  “閉嘴吧!”蕭秀拿這十幾個衙內老爺沒轍,指指點點的走了。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小小荒村,被營寨圍在一隅,十幾所茅棚瓦舍被將校充作住所,算是指揮部。

  叼著小草,蕭秀回了自己的破宅。

  里面還住了個老翁。眼睛半瞎,一身爛衣裳,瘦成螞蟥,是戶主之一。蕭秀剛來那日就聽了他的家事。老伴被吃了,四個兒子一個被孫儒挾入軍。一個投了朱溫,沒音信。倆媳婦被汴軍攻河中時捉走當妓蹂死了。剩下兩兒李皇帝來之前流亡他鄉。沒了娘的孫女餓死……就剩他一個累贅守著。那以后,蕭秀整天聽的就是老瞎子的絮絮叨叨。吃喝分他一口,吊著命。

  在門檻上傍著老翁坐下,拿給老翁一個餅。

  老翁蘸著水,慢吞吞咀嚼著。

  “還要炒黃豆么?”

  “飽了,飽了,你忙你的……”老翁臉貼著木棍,連忙擺手,重復呢喃:“我活夠了,活夠了……”

  蕭秀嚼著黃豆,心里有種難以言表的感覺。

  一條黃河,隔開兩個世界。河北還籠在盛唐的余煙,河南……活著,也可以如此痛苦。

  突然,有部下過來:“報,接到一個自稱武賁中郎將的使者。”

  蕭秀立刻起身,去見了使者。中郎將也不客氣,披頭便道:“蕭帥,上諭你部立即向橫水河東岸北面開進,攻擊朱友倫。”

  考慮到你不動我不動的可能情況,圣人沒提前通知蕭秀,而是開打后下令。

  “圣人在橫水與叛軍激戰?”

  “正是!”

  “何時開始的?”

  “晨曦祭完天便渡了河,現已近午。”

  蕭秀掐指一算,已經砍了滿滿兩個時辰。他的位置離橫水談不上遠,卻也要趕一會,大軍必須馬上出發。

  “傳令!”

  “全軍向橫水參戰!”

  “咚咚咚……”大群鮮衣怒馬的趙人從床榻上翻身而起,邁著不緊不慢的慵懶步伐,集結南下。不過半個時辰,趙軍萬余步騎在使者的引導下卷著沙塵滾滾而至,抵達橫水左近的一個丘陵。

  果如女巫源音預言的那般。天氣已然晴轉多云,穹頂烏墨翻滾,悶雷陣陣,紫電閃爍,氣象暗如日蝕黃昏,一場雷暴雨正在醞釀。而高低起伏、山水交錯、林原參差的曠野上,彩旗如浪涌動,數不清的武夫分東西展開,呈圓、錐、方、長蛇各種陣型。小股騎兵、步卒在其間跑來跑去。黑壓壓的如同螞蟻群,又像層層疊疊的驚濤駭浪。

  哭聲,干嚎,尖叫,咒罵,鼓噪,金鼓,各種聲音亂如麻。

  半空中鋪天蓋地的箭簇宛若過境蝗蟲。

  蕭秀極目遠眺,只有一個個冒著騰騰熱氣的新鮮血池,和森林般的長槊,排排甲盾,被蕩起的塵土淹沒,一眼看不到頭。

  蕭秀只看了一眼,就像被王從訓附體。天靈蓋發麻,牙冠噠噠打戰,不停哆嗦的肢體瞬間長滿雞皮疙瘩。瞳孔也開始渙散,變得呆滯,眼白迅速充血;仿佛正在進入某種模式。

  圣人真是個有種的殺材·!

  這么大陣勢,說干就干。

  “圣人駐蹕在哪里?!”他問中郎將。

  “在那!”中郎將馬鞭一指某個位置大聲解說。

  蕭秀看去,但見黃土漫天,根本看不清!只能模糊看到其中密密麻麻的黑點移動,只能聽到其中馬蹄隆隆,和一浪蓋過一浪的怒吼叫罵和讓人腿軟的恐怖從槍對捅入肉聲!

  啊啊啊啊啊!震天的殺聲傳來。

  蕭秀精神恍惚,太陽穴和胸腔突突的跳著,兩眼血紅無比,仿佛隨時就會猝死。在他身后,萬余正在休息、進食、列陣的將士臉色如冰寒冷,一看一個不吱聲。只有少許殺材朝著蕭秀瞪眼:“要快些陷陣!陷陣!短兵接!一舉沖進!打出氣勢來!一同龍尾陂朔方軍入陣!入陣!入陣!”

  大小將校也在人群中聲嘶力竭,猶如瘋狂:“陷陣,陷陣!鏖戰一上午,敵我體力皆已不支!殺人!殺人!砍一山的腦袋!流一湖的血!賊就壞了!”

  毫無征兆的,蕭秀翻上戰馬,紅眼一掃,爆發出與他俊美長相不符的怪叫:“殺了朱友倫!搶陣!”

  他的破音嘶吼極具穿透力,將士嘩的一下炸開,數百騎已離箭奔出,從山陂上洪流一般嗷嗷而下!

  不規律的雨珠掉落,打在甲胄上,響起一片噼啪聲。然后就看見一馬,沖下了山。馬上身影矯健,掀了盔,凌亂著一頭烏黑長發。在蕭秀身后,接著一排排黑甲武士,隆隆挪動。

  蕭秀只是不斷回頭呲牙咧嘴:“搶陣!搶陣!”

  殺材,啟動!

  當面叛軍朱友倫部早已偵知了他們。

  席地休息的汴軍建起了一道防線。

  一張張彭牌矗立。

  一支支槊鋒從刀盾手肩上伸出。

  一把把修長的鋼刀豎起。

  箭手瞇眼測距。

  很快,趙人騎卒就逼近了陣前。前沿汴軍探出身子,有的擺好了鉤鐮槍。有的張開弓。

  “試箭!”蕭秀和朱友倫幾乎同時炸喝,各自率先一箭射出,就聽見一匹趙軍坐騎唏律律嘶鳴,和一名汴軍捂著小腿慘叫。

  “射!”雙方瞬間對射。

  騎兵從陣前左右交錯掠過,樸實無華的拋射箭弩。

  汴軍射手輪番上弦,前面的射完,坐下休息,后面的補上,如此簡單而已。

  趙軍大隊張起抹了爛泥的藤牌,繼續前進。

  蕭秀只感到頭頂嗖嗖不絕。一轉眼,就聽見身邊兩名高速運動的騎士嘭的一聲倒地,在慣性作用下,坐騎頭下腚上就地翻起!被甩飛的騎士在地上幾個翻滾,將身體蜷縮,雙手摟著腦袋彎向腹部。迎面沖來的袍澤猛的勒馬,牽繩,要繞開他。那騎士卻叫道:“沖!沖!從我身上跳!不可減速!我等人回來拽我!”

  各種各樣的聲音亂成一團。

  蕭秀一邊撥打著飛來的箭簇一邊催促:“沖沖沖!”

  身上甲葉已掛了幾箭。

  一眨眼,又有一騎被撂倒!

  蕭秀沖到汴軍陣前,猛的調轉馬頭,馬屁股一扭,立刻竄回!蕭秀趁著回身的短促之機,揮槊打開一捧箭,狠狠一槊刺下。

  他臂力奇大,這一桿子下去,就看見盾后一名汴軍被捅破鎖骨中心,連著筋膜血肉的槊鋒從后頸骨鉆出,然后慘叫著被蕭秀卡住關節向上挑起,舉在頭頂遠去。

  電光火石,狂躁的戰馬已沖出十余步,蕭秀往后一甩,將槊上人砸回汴軍陣列。

  汴人流星般落地,砸起一團泥漿。

  他的尖銳慘叫變為慢慢而卡頓含糊的:“嗬……咳…噢…”

  小小的雙眼直勾勾望著雷電交加的晦暗天空。

  瓢潑的大顆雨滴打在身上,沖刷著血污。

  我,死了……

  小眼睛還睜著,按著一朵野草的斷指輕輕停止顫抖,已是春閨夢里人。

  這一人殺死,蕭秀動作不停,來回馳騁,嘴里只是魔怔般鬼叫:“沖,沖,沖!”

  趙軍大隊已進入五十步。

  前排武士在衙內們的教導下整齊大喊,施加心理壓力:“降不降!降不降!降不降!”

  “大盜死,小賊亡!”

  “大盜已死!小賊今日亡!”

  “百萬靖難之師上洛陽!百萬靖難之師上洛陽!”

  “列圣在上!擒拿豬妖!”

  “爾曹為誰賣命也?爾曹為誰賣命也!!”

  “公無渡河!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公竟渡河?!”

  “墮河而死!當奈公何!”

  “倒戈者豪杰!頑固者賤人!”

  “找死找死敢找死???回家回家快回家!!!”

  “舉義歸國罷!!反戈一擊罷!!”

  上千人的眾口一辭,效果是非常震撼的,周圍的雨聲、廝殺聲都被壓制。這些聲音中充斥的討伐、威脅、勸說、憐憫、鼓勵之情是那么的明顯。上兵伐謀,不外如此。被這么一通喊,汴軍士氣頓時產生變化。有人迷茫的盯著某處,開始懷疑人生。有人看著身邊將校,目露疑竇與兇光。

  趙人可不會迷茫,毫不猶豫的厲聲數落:“你倒反天罡!你同謀篡位!你罪孽深重!你人神不容!你執迷不悟!你自甘墮落!殺殺殺!!!”

  轟隆隆!

  伴隨著雷電,趙軍大陣響起激昂戰鼓:“咚咚咚咚咚…”

  “建功立業,就在當下!”

  “士兮!前進!”

  “殺!”源源不斷的步卒陡然加快腳步,蹚起陣陣黃泥漿:嗒嗒嗒!

  射聲士單膝跪地,挽弓如月:嗖嗖嗖嗖嗖!

  騎卒硬扛著密集的箭簇,以數十騎的代價沖到陣前,揮槊猛刺:噗噗噗噗……

  十步!雙方已經能看到對方陌生而清楚的長相。

  “吼吼吼!”

  “呀呀呀呀!”

  第一排士卒從槍亂捅。能站在這,都是老手。然而即使技術嫻熟,哪怕是萬人敵,在這種場合的意義也不大。血肉橫飛,一個回合,就是上千條人命。誰敢稱無敵?哪個敢言不敗?人一排一排地倒下,又一個一個補上;也屬于是冷兵器時代的排隊槍斃了。

  一名趙人被刺破腸肚卡著甲胄拖出隊伍,他一邊蹬腿試圖掙脫,一邊轉頭張望,像是在尋找著誰:我一照面就死在這,圣人知不知道?我為你而死,你可得——

  “你他娘!”又一人被架到半空,話還沒罵出口,就被敵我雙方的叢槍捅成了碎肉內臟。

  “嗖嗖……”亂箭撲面,一名汴軍十將的頭顱瞬間變成刺猬。他肌肉反應地伸手去扶身邊部下,沒等摸到,就幾個踉蹌倒退而出,撞到一名軍士懷里:“我……我把一切都交給你……”

  “死!”

  “河北狗,我干你娘!

  一線的搏殺單調無聊而殘酷。

  嘭!蕭秀一騎砸進汴軍搖搖欲墜的一段交戰線。

  汴軍當場被撂翻十幾人。

  “殺了他!”

  但——嘭!

  砰砰砰砰……!眨眼間,百余騎從闕口跨入。

  土陂上,朱友倫兩眼瞪得又大又圓:“以騎陷步?!趙賊舍得一身剮!”可不待說什么,表情突然一變——遠方傳來隆隆馬蹄。

  朦朧雨霧仿佛一個激靈,接著就是兩千余騎沖出水簾。

  “突厥韃子!”

  冷雨沖刷著他們的甲馬,胯下畜生暴躁狂奔,噴著粗重的白息,一陣臺風似的卷來:“墨離軍來也!”

  “圣人援我輩!”有趙軍大喊,本已有些泄氣的他們頓時氣勢大振,變得神勇無敵,再次齊聲鼓噪:“找死找死敢找死???回家回家快回家!!!”

  擒拿豬妖!

  蕭秀一刀扎進馬屁股,馬血迸濺,長嘯破音:“搶陣!搶陣!!”

  戰馬就在陣中發狂亂竄。

  砸進陣中的百余騎士騎紛紛如此,于是百馬奔騰。汴軍手忙腳亂,一邊抽列應付到來的墨離軍,一邊和趙人擊槊,一邊圍剿逸馬和蕭秀之輩。

  “兄弟,我頂不住了,你來上號!”有人扔了槊,掉頭就跑。

  “噠噠噠噠……”泥漿飛射,墨離軍風馳電摯,百步之外就幾乎同時張弓搭箭。幾箭射完,馬速也飆到極限,猩紅的馬槊密密麻麻的對著汴軍大陣,“嘭”地一陣尖叫巨響,就正正撞上!

  “被入了!被入了!”汴軍響起恐慌的呼喊,早就動搖的陣腳塌方式瓦解。部分最前排的武夫還在和趙軍對捅,左右一看,到處都是又喊又跑的景象。

  “二三子,勒功!勒功!”趙軍大陣也崩了,大多數人把槊往腳邊一丟,拔出橫刀,嗷嗷叫著扒拉開己方戰鋒,一窩蜂跳入敵陣。

  “給臉不要臉,去見閻羅王!”

  “賤人!爾母妓也?!”

  “噗!”搖搖晃晃起身的一名汴軍從背后被摟住,發髻豎著一揪,刀刃就在脖子上鋸了起來。

  咚咚咚……!后方力士看得心潮澎湃,急促鼓聲如雷。

  “走也!”一耳光抽翻軍官,汴人拔腿狂奔。

  “敗了,敗了!”膽小菇快速傳染,一個又一個汴軍氣急敗壞地推擠著、砍殺著擋在路上的人,不分敵我。

  “滾開!”朱友倫正欲上馬跑路,被一名士卒一把揪了下來,一腳掀開,就自己騎了上去。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大雨沖刷,朱友倫部哄哄而潰。

  趙人與墨離軍收攏陣型,步騎手握長槍,插在泥濘之中,在雨霧中形成一條黑線,注視著逃走的汴軍和遠方更遼闊的戰場。

  一時間,鬧中取靜。

  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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