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
鬢貼青絲,一張豐潤了許多的臉兒上汗津津一片,平兒自昏酥中轉醒,嗅著產房里的氣息,忙轉向一旁的穩婆。
恰此時穩婆拍打幾下,那孩兒便嗚哇嗚哇地嚎將起來。
平兒心下惴惴,身子骨尚且虛弱,勉強撐起身形來道:“快,快拿來我看看。”
穩婆笑吟吟將孩兒包裹好,上前道:“給姨娘道喜了,是位小公子!”
平兒看著那皺巴巴、紅彤彤的小臉兒,頓時心下喜憂參半。喜的是,生下個男孩兒,說不得有望承襲榮國府宗祧;憂的是,若鳳姐兒生的不是男孩兒,說不得這孩兒便要養在鳳姐兒房里。
外間門扉響動,豐兒歡喜著入內,道:“平姐姐,參雞湯熬好了,奶奶說平姐姐損耗太大,囑咐了讓平姐姐多吃一些。”
平兒悶聲應下,任憑豐兒一羹匙一羹匙地喂著,心下雜亂不已。那穩婆拾掇停當,當下抱著孩兒便往前頭去報喜。
鳳姐兒房中,邢夫人、王夫人、琥珀、賈璉等俱在,先前早就聽過報喜,知道此番平兒生的是個男孩兒。
因是不拘真假,這會子俱都喜笑顏開,道賀的話兒一股腦地說出來,惹得璉二爺不停地打躬作揖。
琥珀先回了榮慶堂報喜,旋即王夫人也起身告辭。賈璉又往東跨院去尋賈赦報喜,轉眼走得便只剩下了邢夫人。
邢夫人假模假式地抱了孩兒一會子,待交還給奶嬤嬤,這才不陰不陽地道:“鳳丫頭好福氣,這下不管肚子里的是男是女,璉兒總算是有后了。”
邢夫人巴不得賈璉早死、絕嗣呢,那樣一來爵位與家產豈不落在四哥兒頭上了?
鳳姐兒心下極不爽利,奈何邢夫人是婆婆,她便只好暫且忍下。轉而說道:“聽聞舅舅的婚事有著落了?”
邢夫人一噎,道:“倒是有兩家妥帖的,本要去尋遠哥兒計較計較,誰知他今兒個一早與二姑娘一道兒往通州去了,說是要瞧瞧那鐵軌馬車的熱鬧。嘖嘖嘖,原想著二丫頭本份,不想瘋起來也是不管不顧的。”
鳳姐兒笑道:“小兩口恩愛、和美,如今又正好無事,往四下游逛游逛也是尋常。”
邢夫人撇撇嘴,哼哼兩聲兒沒言語。
好容易答對走了邢夫人,鳳姐兒立時冷下臉兒來。平兒生了個男孩兒,過上倆月,倘若自個兒這回再生個女孩兒可如何是好?
鳳姐兒本就不是個大度的,自然不愿為旁人養了孩兒。
轉念又覺此事多想無益,待瓜熟蒂落自有分曉。
俄爾,有個小丫鬟入內,尋了鳳姐兒道:“奶奶,朱大娘登門,想要求見奶奶。我推說奶奶今日不得閑,朱大娘便往太太處去了。”
“朱大娘?是那個官媒婆?”鳳姐兒問出聲兒來。
小丫鬟不迭點頭:“正是。”
鳳姐兒蹙眉思忖,旋即笑道:“二妹妹才出閣,探丫頭、惜丫頭還小,料想定是來給寶玉說親的。你且去聽一耳朵,看看是個什么樣的人家。”
小丫鬟應下,忙跑去王夫人院兒掃聽。
少一時,鳳姐兒還在思量,賈璉欣欣然入得房中。璉二爺近來過得恣意,哄著云兒贖了身,又在小花枝巷賃了處小院兒安置,白日里溫柔繾綣,如今又得了個兒子,可謂雙喜臨門。
加之近來鳳姐兒一心安胎,對其少了約束,因是璉二爺心下便少了幾分忌憚。
施施然撩開衣袍落座鳳姐兒身旁,探手略略觸碰鳳姐兒小腹,旋即便被鳳姐兒抽了一巴掌。
“仔細著,可不好傷了孩兒!”
賈璉面上訕訕,嘴上卻道:“思量什么呢?”
鳳姐兒道:“官媒婆朱大娘往太太房里去了。”
“哦?”賈璉若有所思。
鳳姐兒又問:“上回夏太監借銀子的事兒怎么處置了?”
賈璉道:“太太七拼八湊,到底湊了一千二百兩,打發我送去了宮里。嘖,這幫沒卵子的貨色,慣會捧高踩低。這是看娘娘不得勢,欺負到咱們家頭上了!”
鳳姐兒蹙眉道:“你少說那些。既知那些太監什么成色,若有能為便教訓了,若沒那本事便忍著,總不好給娘娘拖了后腿。”
賈璉嘆息一聲兒,沒了言語。
鳳姐兒心下愈發鄙夷,心道,若換了那野牛,定有法子將此事料理得當。偏生賈璉只會背后抱怨,當著小黃門的面兒屁都不敢放一個!
壓下心中厭嫌,鳳姐兒耐著性子道:“我久不管家,如今府中怕是愈發入不敷出了吧?”
賈璉道:“再如何,也短不了咱們這些當主子的。”
“誰與你說這些?”鳳姐兒心煩,道:“我是說,單靠著太太的體己,又能貼補多少?少不得還要算計到寶兄弟的婚事上。這回朱大娘來說親,說不得一二年便有喜訊呢。”
賈璉嗤的一聲兒不屑一笑,道:“太太心氣兒高,與老太太別著勁兒呢。前一回老太太托人尋了個鹽商,太太不也推脫了?她若肯點頭,單陪嫁便有二三十萬財貨呢,什么窟窿堵不上?”
鳳姐兒冷笑道:“如今大嫂子管家,萬事自個兒不拿主意,只攏在一處與太太說。你且看罷,只怕過不了多久太太就要松口了。”
賈璉對這等事兒不感興趣,起身道:“我去瞧瞧平兒,下晌有約,就不在家中用飯了。”
說罷匆匆而去,鳳姐兒冷哼一聲兒,沒再言語。
榮慶堂。
內中歡聲笑語,幾個大丫鬟說些俏皮話兒,逗得賈母前仰后合。
半晌,賈母才道:“這下可好,璉兒也算有后了。若過倆月鳳哥兒也生下個男孩兒,那就真真兒是倆好兒湊一好兒,好事成雙了。”
話音落下,幾個丫鬟附和兩嘴,便有李紈快步入內。
賈母探手招呼道:“珠哥兒媳婦快來,這半日不見人影,往哪兒去了?”
李紈賠笑道:“老太太還不知我?太太點了將,我每日家慌手慌腳的,這才勉力支應。方才聽聞朱大娘往太太處去了,我恨不得念一句阿彌陀佛,只盼著弟妹趕快進門兒,快些將這累死人的差事接了去。”
賈母大笑不已。
李紈陪坐一旁,待丫鬟奉上香茗,這才遲疑著道:“一早兒得了父親來信,我心下拿不得準兒,本要去請示太太,誰知這會子有客。思來想去,便只好來求老太太了。”
“哦?你父親信中說什么了?”
李紈自袖籠抽出信箋,起身遞送過去,道:“老太太也知,蘭兒的蒙師告辭,這些時日一直在私學打混。前番與大太太去了遠兄弟處,本想讓其介紹個靠譜的蒙師,只是好蒙師難尋,至今也沒回信兒。恰上個月我往家中去了一封書信,又將蘭兒素日所作文章隨信附去。誰知父親回信竟說,蘭兒已有五成火候,只待尋了名師指點一番,說不得三、四年便能下場了。
又說金陵名師多,便要我將蘭兒送過去。”
此時賈母業已讀過書信,待撂下老花鏡不禁暗自思量。自打通靈寶玉出了玄機之后,賈母便對賈蘭這個重孫輩的多有上心。
奈何賈蘭這孩子不討喜,行事一板一眼小大人也似,開口閉口的之乎者也,漸漸的,賈母的心思也就淡了。除去指了個大丫鬟玻璃去照料,平素也不大尋賈蘭過來問話兒。
所謂人老成精,賈母自是知曉李紈是打算拿了她來擋槍。只是其父李守中乃是前國子監祭酒,且先前的蒙師也多有夸贊之語。
此番信中李守中篤定,三四年后賈蘭便能下場一試,賈母自是心動不已!
榮國府如今還是一等將軍,待賈璉襲爵,便成了三等將軍。眼看這爵位是保不住了,總要另尋出路。
什么出路?承平之時,文貴武賤,自是要讀書科考。
早前賈敬、賈珠兩個讀書種子折了,打斷了賈家往耕讀傳家轉變。如今賈蘭接過衣缽,又有旁支的賈菌頗為靈醒,賈家再下一代,說不得就要應在這二人身上。
且賈母本就對王夫人心存不滿,略略思量,便笑道:“李祭酒都這般說了,自是天大的好事兒。只是蘭哥兒才十歲,是不是太早了些?”
李紈就道:“想當日遠兄弟來府中,也沒大蘭兒多少。再說往南邊兒去,總不能只蘭兒自個兒一個,說不得小廝、丫鬟都要帶上幾個。我尋思著,到時候尋個妥帖的人護送,料想也是無恙。”
賈母笑道:“也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只盼著蘭哥兒早日出息……就是不知我能不能瞧見那一日了。”
李紈忙道:“老太太身子安康,便是再活二十年也是尋常。”
賈母哈哈大笑,道:“再活二十年豈不成了妖怪?”
李紈少不得奉承了好一通,待哄了賈母高興,這才竊喜著離了榮慶堂。轉頭到得賈蘭書房,見賈蘭正搖頭晃腦的背書,李紈心下十分熨帖。
待入內將南下求學之事說了,賈蘭先是雀躍不已,旋即蹙眉猶豫道:“孩兒若去了金陵,母親身邊豈不無人照看?”
李紈心下又是泛酸又是好笑,道:“你才多大年紀,我又不曾七老八十的,哪里就要你來照看?你此番南下,只管用心攻讀,我還指望我兒來日出人頭地,給我掙一副誥命來呢。”
賈蘭這才歡喜起來,鄭重道:“母親放心,孩兒定用心研讀。”
此事定下,轉頭李紈催著丫鬟為賈蘭拾掇行囊,又定下月初三啟程,林林種種自不多言。
馬車飛馳,一路向東。
車前,一車夫揚鞭呼喝,另有一慎刑司番子手持雁翎刀、腰別手銃。
忽而那番子瞪眼呼喝道:“兀那賊婆子快快閃開,不要命啦!”
鐵軌旁拾馬糞的農婦扭頭一溜煙的跑了,只留下番子罵罵咧咧的聲響。
京師往通州的復線鐵軌開通半月,盜取鐵軌之事就連著發生了幾宗,又有一出夜里劫車的大案。燕平王大為火光,干脆調取慎刑司無所事事的番子沿途押運、看顧,三日前殺得人頭滾滾,這才止住盜取之風。
不過此事也有弊端,慎刑司的番子都是心狠手辣之輩,隨手又帶著火銃。可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昨日便有個橫跨鐵軌的農人被番子一銃打翻,苦主家中鬧哄哄跑去順天府衙門告狀,如何處置還不得而知呢。
前車之后連著兩節兩丈左右的車廂,彼此并不連通,左右又有玻璃窗,刻下正有個巴掌大的小臉兒探出窗外嘻嘻笑著。俄爾,那小臉兒便被一手拽了回去,旋即便是晴雯劈頭蓋臉的教訓:“灌多了風仔細鬧肚子!”
車廂逼仄,避無可避,鸞兒只得蔫頭耷腦應了。晴雯干脆摟著妹子又湊坐窗口,看著外間荒蕪的田埂感慨連連,道:“只怕眼看就要進通州了吧?真真兒是快啊。”
另一邊,紅玉端來兩盞半滿的茶奉上。迎春回過神來,笑道:“眼看進通州了,你也不用忙,快坐著吧。”
香菱笑著答應了,返身自去尋了五兒嘰嘰呱呱私語起來。
迎春握著茶盞,又扭頭往外瞭望,心下只覺心曠神怡。比之寶釵、黛玉,迎春方才是真正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些年最遠也不過隨著老太太往海淀莊子里去避暑,便是那香山都不曾去過一趟。
此一番出來,二姑娘滿是新奇,左瞅瞅、右看看,只覺得兩只眼睛都不夠用了。
對面坐著的陳斯遠正翻看一封邸報,此時好似看罷了,便隨手丟在桌案上。
小夫妻四目相對,迎春就道:“邸報上可有什么大事兒?”
陳斯遠道:“大事兒沒有,不過有給事中上疏請各地常平倉敞開收取民間玉高粱。”
玉高粱就是玉米,這玩意跟陳斯遠認知中的玉米不大一樣,產量低不說,還極吃地力,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挑地方,山坡、陰溝都能種。
北方多平原,種植不多,反倒云貴等地鋪展開來,廣有種植。
另則,那位給事中還暢意常平倉多收紅薯,不過被個御使噴了個狗血臨頭。紅薯這東西不經深加工根本就沒法兒長期儲藏。
陳斯遠又隨手一指窗外,道:“若朝廷納此策,說不得過二年二姐姐便能瞧見滿地的青紗帳了。”
二姑娘笑著感嘆道:“真真兒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先前我心下便納罕得緊,古書上都道春種秋收,偏偏家中的租子收的卻是夏、秋兩季。此時出來瞧了瞧,才知麥子是秋種、夏收。”
男人嘛,都喜好為人師。迎春又不像寶釵、黛玉,不曾從金陵到京師走過一回,一直鎖在深宅大院,自是短了見識。陳斯遠興致來了,沿途指指點點,碰到什么都能說上一二。
二姑娘本就心下仰慕他,當此之時自然星眸泛秋波,惹得陳斯遠豪情頓生。
倏忽過得兩刻,馬車減速,眼看便要到通州碼頭。
番子不敢得罪進士老爺,更何況陳斯遠可是燕平王面前的紅人,因是扭過頭來,一張丑臉擠出笑意來,問道:“陳老爺,咱們是在市鎮停下,還是徑直開進碼頭里?”
陳斯遠道:“勞煩張校尉,市鎮停下既可。”
番子應下,驅使車夫將鐵軌馬車停在市鎮旁,待陳斯遠領著一群鶯鶯燕燕下了馬車,又笑著提醒,回程馬車定在申時,最遲不能遲過申時兩刻。
陳斯遠笑著應下,扭頭一點頭,自有小廝慶愈上前賞了車夫與番子幾枚銀稞子。
車夫千恩萬謝,番子心下熨帖,艷羨著目送陳斯遠一行往城中而去,這才罵罵咧咧道:“刀口舔血哪兒有東華門外唱名來的爽利,嘖嘖……”
通州城不大,卻因運河、鐵軌之故愈發繁茂。陳斯遠一行溜溜達達不過兩刻,便將市面逛了齊全。
偏生這會子時辰還早,眾人又無事可做,晴雯就忍不住笑道:“早知如此,咱們合該午時再啟程的。”
紅玉道:“午時啟程,豈不是到了地方就要往回返?”
晴雯道:“通州這般小,走得快些,有一刻也就逛下來了,哪里要耽擱許多時辰?”
前頭的二姑娘一言不發,只是貪戀地四下觀量著。陳斯遠正琢磨往何處消閑,忽而聽得銅鑼一響,卻是有個名為‘月桂班’的徽班在此處賃了處戲樓。
不待陳斯遠言說,晴雯就歡喜道:“誒呀,有戲看。老爺、太太,不若咱們也去瞧瞧?”
陳斯遠扭頭問迎春,迎春乖順道:“都聽夫君的。”
于是一行人便往戲樓而去,付了戲票,又包了雅間。鶯鶯燕燕擠滿雅間,紛紛往下觀量。
待不多時,銅鑼一響,大戲開演。
這頭一折乃是《荊釵記》中的一出,還算尋常。只是待三、五折過后,下頭起哄聲不絕,這戲碼就變了味兒。
但見一個小花朵娉娉婷婷挪動蓮步上臺,上身湖綢單薄得可頭臂膀,比甲敞開,身前螢柔隱約可見,下頭裙裾并無褲子遮掩,白花花的大腿時而顯露,唱得更是淫詞艷曲、不堪入耳。
雅間里,上到二姑娘迎春,下到丫鬟、婆子,一個個面紅耳赤啐罵不已。鸞兒年紀小,這會子還巴巴兒的往下瞧著熱鬧,旋即便被親姐姐晴雯揪著脖頸拽了回來。不消說,少不得一通教訓。
二姑娘羞得不敢再看,眼見陳斯遠神色如常,忍不住問道:“夫君……這外頭的戲怎么跟家里瞧的不大一樣?”
“嗯……”陳斯遠思量道:“倉廩足而知禮節啊。往日榮國府中所唱戲碼,或是昆曲,或是徽班新曲,雅則雅矣,外頭的平頭百姓又有幾個能聽懂的?再說,能往榮國府這等顯赫門第唱戲的,都是戲班中出類拔萃的,二姐姐想,戲班子有多少,出類拔萃的又有多少?
那些名聲不顯的,為了活下去,少不得用些非常手段。”
二姑娘一琢磨也是,便嘆息了一聲兒。
陳斯遠沒往深說,他在揚州可是聽說過的,某財主為老母賀壽請了戲班子唱堂會,嫌打戲太假,生生逼著戲班子換了真家伙,結果一個失手鬧出了人命。至于花旦賣肉,實在太尋常不過了。
不然為何此時戲子是下九流?
何謂下九流?一巫、二娼、三大神,四梆、五剃、六吹手,七戲、八盜、九賣糖。
若依著跑江湖的規矩,唱戲的見了娼妓都得叫一聲兒二姑,可見此時戲子地位之低下。
因是各戲班中的正旦、青衣、花旦、男旦,但有機會,或做妾室,或做外室。好比那琪官蔣玉菡,先攀了忠順王高枝兒,轉頭又跟北靜王、寶玉不清不楚的……可見一斑。
此時香菱忽而驚疑一聲兒,惹得周遭人等相詢。香菱猶豫半晌,終究搖搖頭沒說什么。
只是待一眾人等悄然打戲樓里出來,香菱方才尋了陳斯遠道:“方才那花旦……瞧著好似是玉官。”
陳斯遠蹙眉道:“你與她交好?”
“這倒不曾……”香菱雖心軟,卻也不會胡亂發善心,因是又搖了搖頭,道:“罷了,個人自有命在,我又何必多事?”
話雖如此,陳斯遠卻見香菱秀眉緊蹙,顯是心下掛念。因是待香菱一走,他便叫過小廝慶愈,吩咐其往后臺掃聽一番。
因刻下午時剛過,馬車上眾人又用了路菜,陳斯遠一琢磨,干脆領著鶯鶯燕燕往茶樓而來。此間既有雅間,說書先生總不至于如那花旦一般賣肉。
當下走不多遠,便選定一家茶樓。眾人上得樓上雅間,點了香茗、果點,正三兩成群嘰嘰呱呱說個沒完。
忽而聽得樓下驚堂木一響,便有說書先生要說隋唐。
誰知才說了一段,便有茶客不滿道:“隋唐聽過兩回了,先生且說說新鮮的。”
又有人道:“聽說韓家攤上了官司,不知內情如何,先生若是知道只管說來,少不了你的賞錢。”
那說書先生一樂,道:“此事小老兒還真真兒知道。卻說那韓財主……”
原來此間縣外有一富戶姓韓,家中父母早亡、短了管束,這廝仗著家產豐厚,行事便愈發肆無忌憚。
雖早有賢妻進門,這廝卻覺不爽利。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因是不過三年,這貨便將家中丫鬟、媳婦子偷了個遍。
正心生膩歪之際,五月里,南貨鋪子里來了一對兒小夫妻。男人本為二掌柜,因東主轉賣,不得已另謀高就。其妻本是大戶人家的婢女,生得頗有幾分姿容。
這廝無意撞見,立馬就心癢難耐。轉天便打發管事兒的去威逼。
男人知韓員外不好招惹,捏死他們夫婦如同捏死一只螞蟻一般,心下悲涼,加之囊中羞澀,只得回去與其妻說了。
其妻痛哭一場,為家中三歲幼兒計,只得依了那韓員外。
一回過后,韓員外心滿意足,給了一錠銀子的賞賜。卻也趁此之機,婦人窺見了韓員外藏銀之所。
回去與其夫謀算一番,假意要撇下其夫給韓員外做外室,約其幽會兩場,趁機盜了五百多兩銀子。
待隔天,夫婦二人卷了鋪蓋便跑,一去沒了蹤影。
那姓韓的過了三日才覺不對,待一掃聽,夫婦二人連同小兒早沒了蹤影,又發覺鋪中少了五百多兩銀子,頓時捶胸頓足。
當日報官不說,隔了幾日又遍邀江湖豪杰,開出二百兩賞格,只求將那夫婦兩個緝拿歸案。
下頭茶客哄笑連連,只道那韓員外乃是色中餓鬼,言談中不免帶著艷羨之色。雅間里,一眾鶯鶯燕燕紛紛低聲啐罵,只道官府合該拿了那韓員外才對。
陳斯遠見二姐姐面上若有所思,便低聲問道:“二姐姐可是心有所想?”
迎春遲疑著點了點頭,這才低聲道:“無怪常言道‘丑妻近地家中寶’,貧困之家,便是娶了個略有姿容的媳婦,竟也會招惹無妄之災啊。”
陳斯遠心有戚戚焉,暗道:錯非早早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他放著鄉下土財主不當,何至于冒險入京,非要搏一搏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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