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兒一聲令下,便有丫鬟將衣裙半解、披頭散發、滿面煙火氣的胡嬤嬤扭送了上來。
鳳姐兒氣急了,上前一記窩心腳將胡嬤嬤踹倒。更有平兒上前扯了胡嬤嬤頭發,劈頭蓋臉就是幾個大耳刮子。
因鳳姐兒與王夫人早就斗得不可開交,是以平素鳳姐兒也不往王夫人院兒、怡紅院去,自然不大認得出胡嬤嬤是哪個?
她定睛觀量幾眼,只隱隱覺著眼熟,便罵道:“這是哪兒來的騷婆子?”
賈璉咳嗽半晌,扭頭看清楚胡嬤嬤面容,頓時駭然道:“怎么是你?”
那胡嬤嬤眼看四下都是人,真真兒是百口莫辯,想死的心都有了。
便有探春端詳一眼,驚疑一聲兒道:“這不是夏金桂身邊兒的胡嬤嬤嗎?”
鳳姐兒見那胡嬤嬤四十左右,生得老氣橫秋,頓時自個兒氣笑了,指著賈璉道:“二爺還真是好胃口,不管香的、臭的都要往身邊兒攏啊!”
賈璉急切道:“不對,你且聽我解釋,我不認識這女子。今兒個,今兒個……”
賈璉到嘴邊的話又生生止住,總不能說自個兒聽得廂房里有人發浪,便忍不住生出狎玩之心吧?
陳斯遠瞅準時機,上前痛心疾首道:“二哥,都這個時候了,二嫂子正在氣頭上,你還不趕快認個錯兒?”
“我——”賈璉心下也委屈得緊,原本以為偷的是有幾分姿容的喬大家的,誰知竟變成了個平頭正臉的胡嬤嬤,這上哪兒說理去?
賈璉情形落進鳳姐兒眼中,頓覺氣血上涌,禁不住咬牙切齒道:“賈璉!我自覺不曾對不起你,自打我嫁與你,上要侍奉公婆、孝順老太太,下要打理家業、撫育孩兒。你要納妾,得了平兒不說,又偷娶了張金哥!如今張金哥才過府幾日,你便忍不住故態復萌,又忍不住與這等沒起子的貨色攪在一處,你可對得起我?”
此時胡嬤嬤終于緩過來幾分,開口辯駁道:“二奶奶,老奴冤枉啊……”
那胡嬤嬤才開口,先前給其下藥的婆子上前就是一耳刮子,抽完叫罵道:“好啊,我還道好端端的今兒個你為何要早走,原來一早兒就勾搭上了璉二爺。你個外府的刁奴,在外頭興風作浪不說,來了榮國府還不老實!二奶奶,這等偷爬主子床的奴才,不若立時打殺了!”
賈璉正是百口莫辯之際,心下也恨極了胡嬤嬤,頓時指著胡嬤嬤道:“都是她!都是她勾引得我,打死這個刁奴!”
鳳姐兒惱恨道:“打!先打一百嘴巴,打完關柴房,留待明日請了老太太與大老爺、太太處置!”
話音落下,兩個婆子扭著胡嬤嬤的胳膊,一人扯了其頭發讓其仰起臉兒來,又有個壯碩婦人隨手尋了根木條,噼噼啪啪朝著胡嬤嬤臉面抽打起來。
只十幾下過去,那胡嬤嬤口吐鮮血,臉上再沒一塊好肉。平兒瞧著于心不忍,在一旁勸說道:“奶奶,到底不是府中的奴才,還要留著明日審問,不好打壞了。”
鳳姐兒稍稍出了口惡氣,擺手止住,吩咐道:“將她關進柴房去!”
兩名婆子呼喝應下,扭著胡嬤嬤往后頭柴房而去。
鳳姐兒又冷冷瞥了賈璉一眼,冷哼一聲兒拂袖便走。
她一走,賈璉趕忙爬起來,又有仆役送來棉衣為其纏裹了,便護著賈璉往前頭書房而去。
火場還有些殘存火苗,迎春、探春、陳斯遠忙活一番,到底將火勢撲滅。四下仆役各歸其位,三人方才過西角門進了大觀園。
此時不用急切,自然不用過冰面抄近路,眾人便繞行向北,須得到得山洞左近方才能折返回來。
今兒個的事兒實在糟心,因是迎春、探春都不知如何開口。偏生走了幾步,司棋忽而叫道:“姑娘這是怎的了?”
陳斯遠扭頭,借著燈籠便見迎春走路拖著一條右腿。
迎春便道:“無礙,方才急切,穿行冰面時崴了腳。”
司棋趕忙湊過來攙扶,道:“那我扶著姑娘。”
迎春正待應下,便見陳斯遠湊過來道:“崴的厲害?”
迎春對上陳斯遠的面容,不禁俏臉兒一紅,赧然著微微搖頭。
自打那日開誠布公談過之后,陳斯遠便知迎春果然是正妻合適人選。她出身可憐,觀其言行雖有藏拙之舉,卻不是個拈酸吃醋的性兒。他既已拿定心思,自然要多照拂幾分。
先前銀票都送了去,這會子又豈會置之不理?
因是不待迎春說什么,矮身一抄便將迎春打橫抱在懷中。那迎春驚呼一聲,緊忙雙手環住陳斯遠的脖頸,一顆心怦然亂跳,羞得不敢抬頭看人。
陳斯遠道:“事急從權,司棋才幾分氣力,還是我送二姐姐回去吧。”
迎春羞怯著悶聲應下,一旁的探春眨著眼睛一時有些難以置信,暗忖也不知這二人何時生出情愫的。
心下略略一酸,探春旋即恢復尋常,思量著自個兒本就與陳斯遠無緣,既如此莫不如讓二姐姐遂愿呢。
于是探春深吸口氣笑著道:“往北繞行太遠,我還是穿冰面吧,遠大哥、二姐姐,就此別過。”
說罷領了丫鬟便徑直往東過冰面而去。
那司棋也是個靈醒的,忍著笑意將燈籠塞到迎春手中,捂著肚子道:“不好,我這會子腹痛不已,姑娘先與遠大爺回吧,我要快些去尋茅房。”
“哎,你——”迎春探出手來,卻見司棋已然一溜煙的去了。
北風蕭瑟,一時間當場便只余下二人。迎春抬眼瞧了陳斯遠一眼,又趕忙垂下眼簾,囁嚅道:“你,你若是累了,便將我放下來,我,我自個兒慢些走也是成的。”
陳斯遠笑了笑,緊了緊懷中人兒,邁步往石洞方向而去。
迎春一顆心亂作一團,便沒話找話、明知故問道:“也難為鳳姐姐,方才竟不曾與二哥鬧翻。”
陳斯遠笑道:“聽聞二哥、二嫂子是青梅竹馬,二嫂子打小便住在寧國府?”
“是,遠兄弟也知?”
“聽人提過一嘴。”陳斯遠道:“二嫂子性子要強,偏生二哥是公子哥習性。這二人若只是初逢,每日家花前月下自是好的;偏成婚后便要應對柴米油鹽,一個性子潑辣要強,一個性子憊懶無爭,鬧到如今這般局面也不稀奇。
我以為,只怕二嫂子心下早就對二哥失望透頂,如今不過是恪守著夫妻本分與體面罷了。”
本分、體面,說的自然是沒了情分。迎春原本不過是隨口一說,聽得陳斯遠此言不由心有戚戚,道:“二哥、鳳姐姐這一對兒,我可是打小兒便瞧著的。鳳姐姐才進府時,與二哥素來恩愛不疑,不想竟也有今日這般生分。”
頓了頓,又抬眼看向陳斯遠道:“那遠兄弟呢?”
“我?”陳斯遠瞧了迎春一眼,見其怯生生卻大著膽子盯著自個兒,心下不由動容。
二姑娘本就是個小透明,素來不得寵愛,又因賈赦、邢夫人不管不顧,雖有聰慧卻每日藏拙度日,過得謹小慎微。
想來,迎春心下也想著來日覓得良人,得其寵愛,暢快一生吧?
陳斯遠便笑著道:“二姐姐以為我如何,我便如何。”
迎春悶聲應了,心下想著,自個兒總比不得遠兄弟與寶釵的情分。她也不貪圖太多,只求日后能分得一分疼惜,再留九分體面便足矣。總好過留在府中惶惶度日,每日不得安生。
過了石洞,陳斯遠有些墜手,便往上掂了掂迎春。迎春驚呼一聲兒,又羞怯著道:“我……是不是有些沉?不若你將我放下來。”
“不用,二姐姐別亂動就好。”
行了一陣兒,迎春又尋了話頭道:“今日這場火生得古怪,好似有人故意謀算璉二哥一般。”
陳斯遠腳下一頓,問道:“二姐姐為何這么說?”
迎春道:“事有湊巧便為妖。這火不偏不倚剛好波及那處廂房,又不曾傷了璉二哥,我趕到時門扉又被柴木抵上了,顯是有人打外頭堵了門,要的便是讓璉二哥出丑。”
頓了頓,又道:“再說那胡嬤嬤,乃是夏金桂的奶嬤嬤,我聽聞此人陰毒主意極多……沒準上回三妹妹出事兒,便是出自其首尾。”她抬眼看向陳斯遠道:“所以,今兒個是遠兄弟在為三妹妹報仇嗎?”
陳斯遠笑道:“二姐姐為何認定是我出的手?”
迎春笑道:“蓋因遠兄弟嫉惡如仇……且有仇必報。三妹妹行事堂皇,斷不會使出這等構陷手段,只有遠大哥才會不拘形式,只為達成所需。”
陳斯遠思量道:“二姐姐以為我是卑鄙小人?”
迎春搖頭道:“我卻以為,待君子以君子,對小人以小人。自打夏金桂主仆進了府,太太行事愈發無所顧忌,不將這等勢頭打下去,來日還不知太太會做出何等事兒呢。”
陳斯遠笑道:“二姐姐卻也是個知曉變通的。”
迎春摟緊陳斯遠的脖頸,貼在其心口道:“那遠兄弟以為我該如何作想?”
此時已過了蜂腰橋,綴錦樓里燈火通明,陳斯遠便將迎春撂在門口,眼見內中司棋探頭探腦,先是與迎春交代道:“夜深了,二姐姐早些歇息吧。”隨即沖著司棋招手:“快扶你家姑娘回去。”
司棋答應一聲兒,這才挪步過來。
陳斯遠拱手作別,卻被迎春扯住衣袖。他抬眼便見迎春目光瑩潤,盯著自個兒道:“那你……小心。”
這是生怕王夫人與夏金桂惱羞成怒,轉頭再對陳斯遠下黑手。
陳斯遠思量道:“早先我求人尋了一些武婢,等閑三兩個壯漢近不得身,待過幾日來了,我往二姐姐處送兩個來。”
“好。”
陳斯遠再次拱手,這才轉身快步而去。
迎春停在門前目視陳斯遠掩身夜色之中,待回過神來,司棋便在一旁笑著道:“先前我這心下還七上八下不大妥帖,這會子見了……可算是有了底。姑娘,你到底何時與遠大爺……商定的?”
迎春掃量司棋一眼,默然搖搖頭,道:“扶我上樓,明兒個只怕還要鬧上一場呢。”
她情知自個兒與陳斯遠情分不深,遠比不得寶釵、黛玉,遠兄弟能接受自個兒,是因著看中自個兒能拎得清,能處置好后宅事務,更不會胡亂拈酸吃醋。
她心下傾慕陳斯遠已久,自知暫且不可希圖太多,當務之急乃是接了探春的管家差事,總要展露才干方才好說下一步。
司棋扶著迎春回轉,迎春忽而心下有感,抬眼便見樓北側邢岫煙的房里敞開了窗扉,露出內中模糊的人影。
迎春展顏一笑,朝著那人影點點頭,便聽吱呀一聲,窗扉這才關上。
怡紅院。
夏金桂早已睡下,早前聽聞走水,不過是打發丫鬟寶蟾去掃聽,自個兒兀自卷了被子酣睡。
睡得正香甜,忽而便見一股冷氣襲來,夏金桂迷迷糊糊抬眼便見丫鬟寶蟾系著斗篷撲到床邊,壓低聲音道:“姑娘,大事不好,胡嬤嬤出事兒了!”
夏金桂眨眨眼,唬得一激靈,緊忙爬起來瞠目道:“胡嬤嬤怎地了?”
寶蟾急切將方才掃聽來的信兒說了一遭。
夏金桂愈發愕然,說道:“賈璉此人葷素不忌,胡嬤嬤卻是個有分寸的,便是真個兒與其有染,也斷然不會讓了捉了現行!”
寶蟾也蹙眉道:“姑娘說的是,今兒個胡嬤嬤聚人開局,也從未聽聞嬤嬤與璉二爺有何干系,這好生生的二人怎么就會湊在一處?姑娘,只怕胡嬤嬤是著了旁人的道兒!”
夏金桂性子暴戾,惱得一拍床榻,擰眉道:“不好,你速去知會太太,遲了只怕要出大事兒!”
這奶嬤嬤與旁人有染,還被捉了個現行,夏金桂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哪兒還有臉面繼續留在賈家?
這些時日錯非夏金桂主仆為其出謀劃策,王夫人又哪里抵擋得住鳳姐兒的咄咄逼人?
“快去!”夏金桂又催促了一嘴。
寶蟾應下,扭身往外又跑去。待過得須臾,寶蟾去而復返,道:“姑娘,二奶奶下令封了內外,這會子不許出入,我出不去了。”
夏金桂抬手一巴掌將寶蟾打翻,罵道:“賤蹄子,走不得門,你不會翻墻?”
寶蟾哭道:“園墻一丈有余,姑娘就是打死奴婢,奴婢也翻不過去啊!”
夏金桂將被子、枕頭一并丟在地上,惱恨道:“去查,查清楚到底是哪個不開眼的敢算計姑奶奶的人!”
這一夜匆匆而過。
及至轉天,寶蟾、夏金桂一早兒便要離了園子去尋王夫人,奈何鳳姐兒起得遲,直至辰時方才傳命開了各處角門、園門。
夏金桂、寶蟾急匆匆去尋王夫人,到得地方卻撲了個空。問過留守的玉釧兒才知,敢情一盞茶前王夫人便被老太太叫去了榮慶堂。
夏金桂氣得臉色鐵青,哪里不知此番又被人針對了?只是夏家拆借了王夫人一萬兩銀錢,入府這些時日夏金桂又幾番謀算,眼看愈發得了王夫人信重,她又怎肯功敗垂成?
別過玉釧兒,主仆兩個行至夾道,寶蟾駐足道:“姑娘,現下該當如何?”
夏金桂只是毒辣,素日里都是胡嬤嬤幫著出主意,乍逢這等局面,一時間又哪里有什么主意?她便咬著下唇搖頭道:“既然遲了,如今再做什么都是無益。不過太太是信我的,料想定然知道此番是被人算計了。有太太回護,不過折損些名聲罷了。過些時日就要過年,剛好先回去與媽媽一道兒過年,往后的事兒,等過了年再謀算也不遲。”
寶蟾嘆息一聲兒,便不再多言。
不提主仆兩個惴惴回轉怡紅院,卻說刻下榮慶堂里,王夫人、邢夫人、賈赦齊至,李紈蹙眉憂心,鳳姐兒冷著臉兒坐在下首。
堂下,賈璉蔫頭耷腦跪伏在地,口中兀自嘟囔著:“孫兒一時糊涂,老祖宗要打要罰,悉聽尊便。”
“孽障!”大老爺賈赦一拂衣袖,繃臉蹙眉,一派剛正不阿之色。
斜對面下首的陳斯遠緊忙朝著邢夫人遞了個眼神,正瞧熱鬧的邢夫人緊忙道:“不是我說,璉兒,你——”瞧了一眼被打成豬頭的胡嬤嬤,頓時蹙眉道:“你這回實在太過了,真真兒是什么人都能下得去口啊。”
地上跪著的賈璉都快哭了,只重重一嘆,實在沒勇氣去瞧胡嬤嬤。
軟榻上的賈母擰眉道:“我前一回便說過,哪個哥兒房里沒幾個好模樣的丫鬟?也不知你怎么想的,偏要與一些媳婦子不清不楚的。你前幾日剛偷娶了張氏,這才幾日,你又要偷腥。璉兒,你可是將我先前的話全當了耳旁風?”
賈璉支支吾吾不敢言。
賈母便道:“我看你心思如今越來越歪,便罰你去家廟抄寫佛經百遍,何時抄完何時放出來!來呀,將璉兒拉去家廟!”
賈璉沮喪著爬起來,朝著眾人拱手作禮,垂手喪氣隨著兩個粗使婆子去了。
賈母又看向堵了嘴的胡嬤嬤,老太太氣惱著探手一指:“來呀,將這勾搭主子的刁奴拉出去打五十板子,若是不死便丟出府去!”
胡嬤嬤唬得搖頭連連,支支吾吾喊叫不已。王夫人也顧不得捻佛珠了,趕忙道:“老太太,胡嬤嬤總去我房里,行事素來仔細,也不曾勾搭過誰,好端端的怎會與璉兒勾搭在一處?我看此中必有內情,何不聽她是怎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