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兒院兒。
賈璉跌下炕頭,頓時惱羞成怒,扭頭指著鳳姐兒道:“你——”
炕上,鳳姐兒一身中衣,一雙秀足指甲上涂著鳳仙汁兒,襯得那菱腳愈發白嫩。方才便是這一雙菱腳生生將賈璉踹了下來。
刻下鳳姐兒粉面含霜,臉上似笑非笑,冷聲道:“二爺好手段,好一手瞞天過海!怎么?才新婚燕爾,這就舍得張妹妹,又來尋我這黃臉婆了?”
賈璉臉色變幻,情知先前自個兒就不占理,老太太這般處置已是偏心與他,若再鬧將起來,只怕自個兒再得不了好兒。
于是鐵青著的臉色褪下,賈璉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粘著的灰,陪笑道:“早與你說了,我也是一時不查,這才著了道。要不是她以死相逼,我又怎會行此下策?”
“喲,以死相逼啊?只怕是敲登聞鼓狀告你這登徒子吧?打量我不知你跟那賈珩肚子里存了幾分牛黃狗寶?實話不妨告訴你,這事兒沒完,非但是你,連那賈珩也給我等著瞧!”
賈璉心下暗忖,只怕三五日是哄不好鳳姐兒了,便拱手作別道:“罷了,既然你還氣悶著,那我這便先去了。”
說罷扭身打了簾櫳快步而去。人才走,鳳姐兒抄起枕頭便丟在了地上。恰此時平兒端了洗腳水進來,打量鳳姐兒臉色一眼,先行將洗腳水撂下,又將枕頭拾起來拍打兩下。
平兒湊過來勸說道:“奶奶這又是何苦?這等事兒自是該氣悶,可稍稍撒撒氣兒也就是了,若是與二爺鬧得生分了,豈不是便宜了新來的張姨娘?不拘如何,奶奶總要先生下個男孩兒才是,可不好讓張姨娘得了頭籌。”
鳳姐兒乜斜一眼,冷哼一聲兒沒言語。道理她自然明白,可天大的道理也壓不住她心下的憤懣與羞惱。她本就是要強的性子,賈璉連偷娶的事兒都干得出來,鳳姐兒哪里還有心思與其虛與委蛇?
于是張口說道:“我為妻她為妾,便是她搶先生了孩兒又如何,到時候只管抱養在我房里,我自個兒還省事兒了呢。”
平兒道:“雖說都是二爺的種,可旁人生的又哪里比得過自個兒生養的?奶奶快莫說氣話了。”
鳳姐兒越想越憋悶,道:“我懶得與你計較,伺候我洗腳吧。”
平兒乖順應下,再不敢多言。
待伺候過鳳姐兒,平兒端了腳盆去倒水,剛回身便有婆子湊過來道:“姑娘,二爺方才去了后院兒,也不知怎地,待了不過一盞茶光景,便讓那新來的張姨娘給打發了出來。”
平兒納罕不已,瞧了婆子一眼,略略點頭便錯身而過。重新進得內中,眼見鳳姐兒已然躺下,便湊過來將此事說了。
鳳姐兒聞言思量半晌,忽而笑道:“這張姨娘倒是個安分的,你二爺在我這兒吃了癟,她生怕惹禍上身,干脆也不伺候了?咯咯咯,這倒是有趣。”頓了頓,又道:“你二爺如今往哪兒去了?”
平兒搖頭道:“我沒問,大抵是去前頭書房了吧。”
鳳姐兒冷笑一聲,覆了被子釋然躺下。平兒為其仔細掖好被角,因放心不下賈璉,扭頭出了屋,便又往前頭書房尋去。
誰知到得地方竟撲了個空,尋了守門的小廝掃聽,興兒才說道:“二爺方才氣咻咻回來,坐了一會子又說憋悶,刻下往園子里游逛去了。”
平兒頓時掩口而笑,這一日璉二爺連連吃癟,料想這會子定然氣壞了。當下也不多留,自行回返鳳姐兒院,且不多提。
卻說那賈璉在大觀園中游逛半圈兒,頓覺寒風刺骨,心下那點兒憋悶頓時冷得一掃而光。本待哆哆嗦嗦回返前頭書房,誰知才行幾步便有兩個婆子打了燈籠往這邊廂行來。
其中一人說道:“那喬家媳婦子又說腹痛,我看啊,八成這會子又跑去那廂房候著了。”
另一人道:“虧得是在外院,如今三姑娘正與吳興登不對付,若被拿了個正著,還不知鬧出多大事端來呢。”
先前的婆子道:“姓吳的投了太太,再說如今三姑娘也不管家了,行事自然愈發肆無忌憚。”
“喬大也真夠窩囊的,為了個買辦差事,竟將自個兒媳婦送給了吳老狗,呸!”
“快噤聲,如今吳興登得勢,他媳婦都不敢管,咱們又何必胡亂嚼舌根?快走快走,兜上一圈兒吃熱茶去。”
說話間兩個婆子提了燈籠遠去,那隱于樹后的賈璉頓時聽得心頭火起。喬大家的生得頗有幾分姿容,自打鮑二家的、多姑娘被攆出府去,賈璉便盯上了這媳婦子。
若沒偷娶張金哥之事,賈璉只消三言兩語便能讓喬大乖乖將自個兒媳婦送上床榻,誰知這么一耽擱,竟讓那吳興登得了去!
一個奴才秧子竟敢偷了主子相中的媳婦子,這讓本就憋悶的賈璉如何能忍?隱約回想起小廝曾提及吳興登一直在外院與媳婦子私會,賈璉捏著拳頭暗忖,就算自個兒沒得手也不能便宜了吳興登。
當即扭身往大觀園西角門而來,一徑往那處偏僻廂房尋去。
誰知才從西角門出來,迎面便撞見個匆匆而來的灑掃婆子。那婆子不曾提了燈籠,加之天黑路滑,二人避之不及正撞在了一處。
婆子張口欲罵,卻聽賈璉先行罵道:“哪里來的腌臜婆子,走路不看人?”
婆子眨眨眼,頓時反應過來當面的乃是璉二爺,唬得爬起來打躬作揖不迭。賈璉一撣衣袖,冷哼一聲繼續往前行去。
婆子目視賈璉遠去,這才緊忙往南而來。行不多遠,正瞧見領著小廝巡視而來的吳興登。
吳興登原本都不想搭理那婆子,那婆子卻心思一轉,存心討好道:“吳管事兒且慢,借一步說話。”
吳興登止步納罕瞥過來,婆子急促道:“真真兒是要緊事兒,只盼著吳管事兒記著老婆子的好兒,來日給老婆子換個輕省的差事。”
吳興登略略思量,打發兩個小廝在一旁等候,與那婆子到得墻角,這才聽那婆子說起方才賈璉往北面尋了過去。
吳興登捻須一琢磨,早先璉二爺便對那喬大家的多有勾搭,只是近來忙著偷娶張姨娘,這才暫且放下。若是被璉二爺撞見喬大家的被自個兒得了手……只怕討不了好兒啊。
于是頓時笑著低聲道:“不錯,我記你的情分,來日定給你尋個好差事。”
婆子自是打躬作揖、道謝不迭。
卻不知吳興登此人心胸狹窄,平生最恨有人拿捏了其把柄,心中早就拿定心思,來日定尋個由頭便將這粗使婆子打發去莊子上。
笑著別過那粗使婆子,吳興登招呼兩個小廝道:“罷了,夜里寒涼,我看也不用往前頭巡視了,咱們這就回吧,正好房里還熱了酒,大伙吃上一盞也暖暖身子。”
兩個小廝齊聲應下,隨著吳興登兜轉而行,往儀門外而去。
卻說那賈璉一徑摸到僻靜廂房外,藏身墻角等了半晌,坐等不見人影,右等不見吳興登。心下納罕到得門前,正思量著是不是尋錯了地方,便聽得內中膩哼有聲。
賈璉暗忖,莫不是自個兒來的遲了,這二人早就廝混在了一處?
當下眼珠一轉,打靴子里拔出匕首便要撥開門栓,誰知匕首自下往上一順,竟一無所物。
沒落門栓?這二人真真兒膽兒肥了!
賈璉推門而入,回身關好房門,躡足往內中行去。一徑到得床榻前,借著一旁熏籠里的炭火,便瞧見床榻上一團白花花扭作一團,口中兀自哼哼有聲兒。賈璉湊近了觀量,依稀覺著床榻之上似乎不是喬大家的。
正琢磨呢,忽而覺得心下燥熱不已。這賈璉本就是個放浪的性子,哪里會委屈了自個兒?當下便暗忖,不拘是哪家的媳婦子,這現成的便宜豈能不占?隨即解腰帶、褪衣裳,嘿然一笑便朝著那床榻上撲去。
床榻上紗幕晃動,熏籠上煙氣裊裊。二人胡天胡地之際,卻不知外頭的房門早被人死死抵上了。
蘅蕪苑。
披風、觀音兜,鶯兒奔行入內,來不及卸下外套,直奔臥房之內。刻下寶姐姐業已躺下,身上只一身中衣。
聽得腳步聲,寶釵緊忙爬起來。那鶯兒撲到近前,臉色煞白道:“姑娘,出了差錯,今兒個來的不是吳興登,而是璉二爺!”
“璉二哥?”寶釵頓時愕然不已,問道:“這事兒是怎么弄的?”
鶯兒一個勁兒搖頭,道:“我守著那廂房外,沒等到吳興登,反倒是璉二爺偷偷摸摸進了門,如今正與那胡嬤嬤廝混呢!”
寶姐姐蹙眉思量,鶯兒便道:“不若,不若這回就算了?”
寶姐姐回過神來,道:“不,此番已然打草驚蛇,若是放過了胡嬤嬤,下一回哪里還有可乘之機?你依計施為便是!”
鶯兒飛快點頭,起身又往外跑去。
出了這檔子事兒,寶姐姐哪里還睡得下?只可恨她身邊兒就只鶯兒一個得用,不然還能打發人往清堂茅舍走一趟。
深吸一口氣,寶釵仔細思量起來。此番算計,本打算來個一石二鳥。既除了胡嬤嬤,再拉吳興登下水。誰知天不遂人愿,來的竟然是賈璉。
罷了,左右陳斯遠一心只想除了胡嬤嬤,至于吳興登……往后有的是機會算計。
寶釵雙臂交迭捂著自個兒肩頭,感覺身上寒涼,便尋了衣裳披了。
略略等了一會子,忽而聽得外間喧嚷聲一片,旋即便有鶯兒撲進來,說道:“姑娘,走水啦!”
寶釵沒言語,只一個勁兒的盯著鶯兒瞧。鶯兒壓低聲音道:“我翻墻回來的,保準沒人瞧見。”
寶釵這才暗自舒了口氣,吩咐道:“將你方才那一身披風、觀音兜都燒了去!”
“是。”
鶯兒應了一聲兒,扭身去燒衣裳。寶釵披著衣裳蹙眉思量,暗忖這算計果然是越簡單越好,繁復了,反倒會生出許多變數來。
窗外西邊廂映得通紅一片,遙遙聽得喧嚷嘈雜聲連成片。待鶯兒處置過衣裳,寶釵主仆倒頭躺下,自是不去理會外間風雨。
清堂茅舍書房里,陳斯遠心不在焉地翻看著書冊。
先是聽得隱隱約約的喧鬧聲,繼而便有小丫鬟蕓香大呼小叫道:“大爺大爺,不好啦,西邊外院走水啦!”
書冊拍在案上,陳斯遠松了口氣,起身說道:“天干物燥,這會子走了水只怕要出大事兒。紅玉,快給我穿戴,我要去瞧瞧!”
紅玉緊忙跑過來伺候陳斯遠穿戴,又有香菱、五兒勸說道:“外院走水,也燒不到園子里,瞧著火勢兇猛,大爺還是別去了。”
陳斯遠笑道:“如今老爺不在府中,璉二哥又在前頭,我若不去,莫不是讓寶兄弟過去滅火?”
說罷緊了緊披風,昂首闊步便出了清堂茅舍,朝著走水的地方奔行而去。
秋爽齋。
侍書為探春系著披風,蹙眉說道:“好端端的怎么走了水?姑娘還病著,又卸了管家差事,這會子何必去蹚渾水?”
探春卻道:“這榮國府就是我家,家中走了水,我不管又有誰去管?”
綴錦樓。
穿戴齊整的迎春拾階而下,邊行邊吩咐道:“司棋、繡橘,救火之事不用你們二人理會,只管看顧著左右,免得被宵小之輩得了逞。再去吩咐各處守門的婆子,大觀園許出不許進!”
后頭的司棋、繡橘兩個納罕對視,前頭的迎春停步冷著臉兒瞪過來,二人心頭一凜,趕忙一并應下。
迎春扭身繼續前行,又吩咐道:“尋個婆子往前頭去知會鳳姐姐,讓其守好各處門戶,尤其不可驚擾了老太太。”
繡橘眼尖,瞥見個婆子慌慌張張而來,緊忙逮住了、仔細吩咐一通。
待繡橘追上迎春與司棋,主仆三個業已到了稻香村左近。此時稻香村開了院兒門,李紈領著碧月慌張而出,見了迎春便問道:“二丫頭,這是哪里走了水?”
迎春道:“大嫂子快去歇息,守好門戶就好,余下的事兒我自會料理。”
說罷點點頭,邁步便往冰面上跳下。那冰面上覆蓋積雪,主仆三人踉蹌而行,爬上西岸,便從西角門出了去。
李紈與碧月目送迎春遠去,跟著又送過隨后而來的探春主仆,碧月方才說道:“奶奶,我怎么瞧著二姑娘好似變了一個人兒?”
李紈略略思量,便嘆息道:“二丫頭這是要拼命啊。”
碧月心下不解,不過是走了水,哪里就要拼命了?卻不知李紈心下想著,迎春藏拙多年,一向以性子綿軟示人。而今不再隱忍,所求的能是什么?想必定是寶釵方才心有不甘丟了的正妻之位啊。
迎春姿容放在一眾姊妹中算不得出挑,家世……繼母邢夫人且不說,單是親爹賈赦就不是個省心的。陳斯遠才名遠播、前程遠大,若選正妻須得考慮其背后助力。
似二姑娘這樣兒的,非但沒助力,反倒是累贅。所以迎春才要拼命,拼了命展示自個兒的能為,如此才好遮掩其母家不足之處。
李紈暗自嘆息,心道也不知二丫頭拼了命能不能得了自個兒那心上人的青眼。
鳳姐兒院兒。
鳳姐兒與平兒早已爬了起來,這會子顧不得梳洗,鳳姐兒披頭散發戴了觀音兜便要出去查看。
小丫鬟豐兒說道:“如今又不是奶奶管家,奶奶又何必去救火?”
平兒卻教訓道:“這榮國府便是奶奶的家,自個兒家著了火,哪里還管得了誰掌家、管家?你且照看好巧姐兒,莫要讓姐兒亂走。”
此時婆子來拍門,須臾到得堂屋中與鳳姐兒照了面,說道:“二奶奶,二姑娘打發我來,讓二奶奶守好前院兒門戶,謹防宵小之輩作亂,尤其是不能攪擾了老太太清凈。”
“知道了,”鳳姐兒打發了婆子,與平兒往外快步走去,低聲說道:“古怪,二丫頭怎地轉了性子?”
打院兒中出來,鳳姐兒尋了各處管事兒吩咐了,緊忙又領著人往后頭火場而去。
不一刻到得地方,便見迎春、探春呼喝吩咐,又有陳斯遠領著人抬水滅火。
鳳姐兒湊過來觀量,便有探春說道:“鳳姐姐,還好只是雜院兒里的柴火垛走了水,只燒了一間無人的耳房,旁的地方都還好。”
一桶桶水澆在耳房上,頓時濃煙四起。鳳姐兒正要開口回話兒,忽而聽得一旁的廂房里傳來拍門、求救聲。
探春立時蹙眉道:“廂房里怎地有人?”
鳳姐兒吩咐道:“來呀,還不快救人?仔細再嗆死了人!”
立時有仆役呼喝應下,上前一腳將房門踹開,俄爾就有兩團白花花的身形跌跌撞撞撲了出來。
有管事兒婆子立時叫嚷道:“好啊,我還道此地怎地走了水,定是這兩個賊廝鳥偷情不甚打翻了燭臺!二奶奶,快將這兩個沒起子的貨色捆了去,明兒個打了板子發賣出去!”
又有仆役上前一腳將賈璉踹翻,正待開口叫罵,待瞧清楚那人是賈璉,頓時身形一滯,驚愕道:“是……二爺?”
賈璉捂著肚子咳嗽連連,抬眼便見陳斯遠、探春、迎春、平兒,以及羞惱交加的鳳姐兒一并瞧了過來。
鳳姐兒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竅,哆嗦著探手指著胡嬤嬤道:“將她押上來,我倒要看看是哪個狐媚子敢勾搭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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