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一行不曾走遠,便在能仁寺左近尋了客棧入住。因妙玉素來喜潔,這甫一挪騰可就苦了兩個婆子與小丫鬟清梵,妙玉自是躲在一旁胡思亂想,這三人忙里忙外自是忙個不停。
至晌午,三人方才拾掇停當,便有伙計來叩門。清梵開門來迎,便見陳斯遠身邊兒的慶愈朝著其一拱手,說道:“小的得了表姑娘吩咐,妙玉師傅存的物件兒明兒個便送去恒舒典,妙玉師傅若要取用,只管去恒舒典就是了。”
清梵應下,那慶愈也不多留,拱拱手便走了。
清梵扭身回來與妙玉說了,妙玉只是點頭應下,卻是半句話也不曾多說。
清梵咬著下唇好一番欲言又止,嘆息一聲只得扭身而去。
誰不知此番能逃脫樊籠多虧了人家邢岫煙?那位遠大爺也是個君子,二三萬銀錢的珍玩竟原樣送了出來,換做尋常人等豈會不動心?
這般情誼,換做尋常人總要好生道謝才是,偏自家姑娘是個別扭的,便是心里想著也不會吐口。
人心都是肉長的,妙玉方才被王夫人割了肉,自是感念陳斯遠大有君子之風,這心下的厭嫌也少了許多。可她既不知如何回報,更不知來日身處何地。這會子只覺身似浮萍,天下之大竟無自個兒落腳之處。
細細思量半晌,妙玉還是覺著先前所想不錯,便喚過兩個婆子吩咐道:“你們二人明兒個便四下走動著,掃聽掃聽何處庵堂無以為繼。”
有婆子蹙眉勸慰道:“姑娘果然要出家不成?”
妙玉錯信了柳湘蓮,又有賈寶玉珠玉在前,只覺天下沒一個好男人,于是斷然道:“你們也不用勸了,我意已決,便是進了庵堂,咱們也一樣是關起門來過日子。”
兩個婆子對視一眼,眼見勸說不得,只得聽了吩咐。
卻說妙玉前腳一走,王夫人便尋了周瑞家的仔細點算。王夫人出身王家,周瑞家的又是其陪房,這見識自是有的。主仆兩個估算一番,妙玉所留奇珍異玩最差也能兌個一萬兩銀子,若是碰到識貨的說不得能兌上一萬三千兩。
王夫人頓時略略安心,心想這中秋放賞,與賈政南下的銀錢總算是有了。虧得過了中秋便再無大事,余下幾千兩仔細用著,總能支應到臘月里。那會子又有遼東莊子來送年禮,如此算來,這回起碼能撐到來年三、四月。
點算清楚,王夫人頓時舒了口氣。心下思量著,如此一來也有個緩,也不用急著尋夏家太太拆借銀錢了。
只因過兩日便是中秋,王夫人便起身往后頭去尋了薛姨媽。姊妹二人說過幾句,王夫人便將那包袱送上,道:“公中實在沒銀錢,只好典當度日,妹妹且將這些物件兒發賣了,看看能得多少銀錢。”
薛姨媽唏噓半晌,便應承下來。轉頭兒又尋了寶釵來,母女兩個叫了自家當鋪恒舒典的掌柜來估算,最后給估了個一萬一千兩。
下晌時薛姨媽尋王夫人回話兒,王夫人聽了銀錢數目便有些不大樂意,奈何刻下急著用錢,便應承了下來。
薛姨媽眼見王夫人臉色不大對,心下也委屈的緊。這內造之物不好脫手,須得運往南面兒才好發賣,還要碰到合適的主顧才能賣上價錢,這往返千里又要多少拋費?她給出一萬一千兩的價碼已然足夠良心了,偏姐姐王夫人還以為她從中賺了銀錢。
待回得東北上小院兒,薛姨媽心下氣惱,有心去尋陳斯遠,又怕寶釵多心,便只好與寶姐姐說道了好一番。
寶姐姐起先還會附和兩嘴,待聽得多了,禁不住神思恍惚起來。這前幾年她才來時,只因姨媽王夫人不過是名義上掌權,還要與老太太斗法,處處都要她們母女兩個幫襯,是以寶姐姐感受不深,只覺姨媽不過是有些心胸狹窄罷了。
待此番妙玉離府,真個兒有如割去了一層血肉,寶姐姐這才知曉姨媽王夫人的狠辣!想起陳斯遠先前所言,若不是自個兒及早醒悟,還循著那金玉良緣,只怕來日自個兒連妙玉都不如,甚至連薛家都要被王夫人生吞活剝了啊!
想到此節,寶姐姐頓時打了個冷顫,說道:“姨媽心思愈發偏激,若來日果然掌了這榮國府,待算計過其他人,說不得便要算計到咱們家頭上。”
薛姨媽不過腹誹幾句,聞言頓時一愕道:“我的兒,你說的實在太過了。你姨媽再如何,也不能……”
“哪里不能?”寶姐姐正色道:“媽媽莫非忘了哥哥如今還背著官司?再說了,金陵其余幾房又豈是省心的?”
薛姨媽頓時一噎,心下已然信了幾分。于是思量半晌方才嘆息道:“罷了,我往后還是少來為妙。明兒個我去請了夏家太太,下晌就回老宅看著你哥哥去。”
寶姐姐又問過老宅情形,薛姨媽只道尋常,卻又揪心一直不曾抱了孫兒。
寶姐姐勸慰幾句,知道勸慰再多也是廢話,當即別過薛姨媽,思量著又忍不住往清堂茅舍尋來。
寶姐姐來時,正撞見邢岫煙離去。兩女笑著說過幾句,那邢岫煙方才快步而去。
寶釵瞧了陳斯遠一眼,又看向邢岫煙道:“還是為了妙玉?”
陳斯遠點點頭,低聲兒道:“我方才打發小廝去追妙玉了,只告訴她來日取用只管去妹妹家的恒舒典。”
寶姐姐便笑道:“也是湊巧,她身邊兒那點兒好東西只怕盡數都送去了我家當鋪呢。”
陳斯遠邀了寶姐姐入內,待落座后聽寶姐姐說過,陳斯遠暗忖,只怕這王夫人是到了更年期吧?
奈何中醫里沒更年期這個說法兒,一時間也不好與寶姐姐分說,陳斯遠便轉而說起旁的事兒來。
一則尤老娘才故去,陳斯遠總要陪著尤三姐;二則香菱之母過了中秋便要回蘇州,他也不好不聞不問的。是以中秋時他須得回新宅。
寶姐姐心下略略吃味,轉念又覺此舉總好過那起子喜新厭舊,得了新人便不顧舊人的。便道:“你只管回新宅便是了,林妹妹處自有我看顧著。”
二人便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倏忽到得中秋這日。
陳斯遠這日辰時便往東跨院去見邢夫人與賈赦——中秋時節,總要拜見一回才好。誰知到得東跨院卻撲了個空,那賈赦往北靜王府去了,邢夫人也去了寧國府。
陳斯遠心下納罕不已,本道賈赦正是缺銀錢之時,說不得便要打自個兒的主意,誰知這兩日遲遲不見動靜,莫非賈赦另有法子?還是說這老貨果然貪占了公中銀錢?
陳斯遠納罕而歸,正撞見打東角門回轉的邢夫人。
那邢夫人眉頭緊蹙,身旁苗兒、條兒兩個紛紛垂首不語,顯是氣惱不已。見了陳斯遠,頓時眉頭一挑,喚道:“小……遠哥兒!”
陳斯遠緊忙上前廝見,拱手道:“姨媽怎地去了東府?我才從東跨院回轉。”
邢夫人嘆息一聲,與兩個丫鬟使了個眼色,待二人退開,又扯了陳斯遠到得墻角,說道:“尤氏不大對,好似要早產。”
“哦?”
“都是蓉小子做的孽!太醫瞧看了,說先前聞多了麝香,只怕這幾日便要生產了。”
陳斯遠頓時蹙眉不已,說道:“可是王太醫瞧過的?不若再請了鶴年堂的丁郎中給瞧瞧?”
邢夫人就道:“都瞧看過了,那丁郎中也是這般說法兒。造孽啊!”邢夫人嘆息一聲兒,又道:“珍哥兒動了氣,又聽聞蓉小子在國子監也不大安分,方才又打了他一通。虧得鳳丫頭來攔阻,不然說不得又要打壞了!”
陳斯遠冷笑道:“他是自作孽不可活。”
“誰說不是?”邢夫人道:“珍哥兒這回真真兒發了火兒,任憑鳳丫頭如何說都沒用,只道過了中秋便打發蓉哥兒往金陵去守祖宅去。”
陳斯遠笑道:“這倒好,眼不見心不煩。”
邢夫人搖著頭沒言語。
陳斯遠轉而又問起賈赦情形,邢夫人立時道:“快別提了!他想著將那百草堂股子發賣了,好歹兌些銀錢。誰知前兩日與牛伯爺喝多了酒,竟只作價四千兩便發賣了!今兒個越想越后悔,干脆去尋北靜王說道去了。”
陳斯遠瞠目不已,暗忖賈赦從賈璉那兒買來的股子,至不濟每月還有三四百兩出息的,四千兩就發賣了……這得喝了多少酒啊?
邢夫人想起此事就心疼不已,說道:“早知這般便宜,就該留給你。”
陳斯遠趕忙道:“可別!大老爺什么心思你還不知?說不得到了我這兒,便是八千兩他也心疼,回頭兒還指不定如何算計我呢。”
邢夫人一琢磨也是,又說了幾句尋常話兒,這才與陳斯遠別過。
陳斯遠又往瀟湘館、蘅蕪苑各處轉了轉,遙遙瞧了眼稻香村,這才施施然領了紅玉等去往新宅。
如今尤二姐、尤三姐雖要守制,可二人雖無妾室之名,卻早有妾室之實。所謂出嫁從夫,便是守制也不好拘著新宅人等。于是這日陳家新宅打扮一新,四下張燈結彩,一應下人早早領了例賞,自是個個喜氣洋洋。
陳斯遠領著紅玉等入內,四下人等紛紛上前見禮。尤氏姊妹與香菱、晴雯自是早就來迎,陳斯遠笑著與眾女言說一番,便見那尤二姐幾次欲言又止,尤三姐粉面含霜,心下頓時納罕不已,暗忖這二人莫非是拌嘴了?
當下陳斯遠先行往正房里稍坐,又親自去側花園里請了香菱之母甄大娘來。臨近午時,酒宴開席,戲臺子搭起,請來的徽班咿咿呀呀唱將起來,自是好不熱鬧。
席間尤二姐幾次朝陳斯遠看過來,陳斯遠見尤三姐始終沒言語,便權當不曾瞧見。
待酒宴過半,陳斯遠往后頭后頭去解手,待從屏風后轉出來,便見尤二姐俏生生等在此間。
“老爺”尤二姐嬌滴滴屈身一福。
陳斯遠便道:“席間幾次瞧我,可是有事兒?”
尤二姐頷首,正待言說,便聽門口尤三姐嚷道:“我不準!”
陳斯遠抬眼便見尤三姐一身素衣蹙眉而來,到得近前冷笑道:“也不知人家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連自個兒的兄弟也不要了!”
尤二姐分辨道:“成與不成,總要老爺拿了主意再說,妹妹又何必這般氣急?”
“我氣急?”尤三姐冷聲道:“那寧國府是個什么情形,莫說你不知道!丑兒身子骨本就單弱,這會子送了去,豈不是要丟了性命?就算賈珍寶貝著,可大姐又是什么心思,你可知道?”
只憑二人三言兩句,陳斯遠便忖度了大半,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道:“是賈珍尋上門兒來了?”
尤三姐便道:“昨兒個她去了寧國府,那賈珍拐彎抹角,話里話外的,不過是有備無患。若大姐生了個男孩兒,自是千好萬好;若生了女孩兒,便打算來個貍貓換太子!”
好家伙,賈珍是真敢想啊!
陳斯遠細細一琢磨,好似此事極為可行。一則丑兒與尤氏肚子里的,相隔不過兩個月,如今尤氏要早產,算算不過差了月余光景。丑兒生得單弱,便是冒充新生兒也無妨。
賈珍、賈蓉兩個生不出兒子來,只當此番尤氏有了身孕乃是老天開眼,自是不指望尤氏能再懷一回。如此一來,可不就要患得患失?
如今又聽聞尤氏有早產之兆,賈珍心思轉動,這才尋了尤二姐,有心來個李代桃僵。
姊妹兩個吵嚷半晌,陳斯遠回過神來與尤二姐道:“你大姐是什么心思?”
尤二姐搖頭道:“大姐動了胎氣,我這會子哪里敢與她說?”
陳斯遠道:“此事暫且擱置,等你大姐生了再與分說也不遲。”
尤二姐眼前一亮,說道:“老爺的意思是,若大姐點了頭,那便應承下來。”
“哥哥!”尤三姐聞言立時便急了。
陳斯遠抬手止住話頭,先行將尤二姐打發回去,這才扯了尤三姐道:“賈珍父子兩個再如何禽獸,丑兒總是賈家子嗣,妹妹強留了……誰知賈珍此人會不會鋌而走險?”
尤三姐立時想起那日噴灑滿地的腦漿來,霎時間打了個冷顫。
陳斯遠又道:“且那寧國府富貴,來日若丑兒知曉自個兒身世,說不得反過來還要怨恨妹妹呢。”
尤三姐隨口道:“丑兒才不會呢!”
雖是這般說了,心下卻隱隱動搖。
是了,尤家不過一處老宅,什么營生都沒,又哪里比得過寧國府?且帶了月余孩子,便是夜里有奶嬤嬤照看著,尤三姐自個兒也折騰得心力交瘁。
丑兒本就是孽生的,尤三姐心下恨死了尤老娘與賈珍,當日領會來不過是三分憐惜、七分義憤。她才多大年紀,又豈會甘愿為那二人養了孩兒?
陳斯遠見其意動,便扯了其手兒道:“言盡于此,妹妹若還是不贊成,那就干脆回絕了賈珍。了不得與其交惡,又有何妨?”
尤三姐囁嚅一番,到底嘆息著松了口,道:“罷了,左右都是那禽獸的孩兒,他要如何,只管隨著他去就是了。”
陳斯遠了然一笑,探手撫了撫三姐兒的臉頰,這才扯了其回轉席面兒之上。
待酒席散去,陳斯遠又去側花園里陪著甄大娘說了半晌話兒,臨別之際留了五百兩盤纏。
那甄封氏推拒連連,還是香菱發話兒,這才赧然收了下來。
因明日甄封氏便要啟程,香菱夜里自是要留下來陪著母親。陳斯遠回轉正房,尤二姐、尤三姐兩個都眷戀不去,眉眼撩動之際,自是春情蕩漾。
若不知肉味兒也就罷了,偏生先前吃慣了,這茹素月余,姊妹兩個又哪里禁受得住?也是因著丑兒還在后樓,又有聘來的奶嬤嬤等,姊妹兩個生怕拖累了名聲,這才不情不愿回轉。
尤三姐心下悵然,雖有些舍不得丑兒,可比起陳斯遠來,丑兒又算得了什么?心下立時想開,轉頭兒便催了尤二姐明兒個便往寧國府去回話兒。
她們這一去,晴雯自是歡喜不已,伺候了陳斯遠洗漱罷,便羞答答與其一并往臥房而去。
一夜旖旎,自不多提。
中秋佳節,陳家新宅自是和美,那榮國府明面兒上瞧著也和美,唯獨有人對月邀飲清冷不已。
能仁寺左近客棧里,妙玉犯了思鄉之情,面前菜肴一口不動,只一杯接一杯地飲著酒水。
不一刻面上騰起紅云,業已熏熏然,清梵生怕其喝醉了,便勸說道:“姑娘早些安歇吧,明兒個還要去看庵堂呢。”
妙玉悵然一嘆,只覺這世間著眼四下是道貌岸然,內里則滿是鬼蜮伎倆。想那堂堂國公府的掌家夫人,為了些許銀錢竟也來算計自個兒。
念及蘇州爹媽,妙玉不禁紅了眼圈兒。清梵又勸慰幾句,這才扶著其去了床榻。
妙玉熏熏然,略略洗漱便鉆了被子。本道這日再沒旁的事兒,誰知夜里妙玉生生被癢醒,隨手抓撓,便覺有東西在掌中跳動。
妙玉唬得一聲驚叫,方才安歇的清梵緊忙掌了燈來,便見妙玉四下抓撓,干脆將中衣褪了去,又見掌中一抹血跡,頓時干嘔連連,叫嚷道:“水!快去打水來,我要沐浴!”
清梵欲言又止,這會子都半夜了,客棧又哪里有熱水?
妙玉又將衣裳、被子丟了滿地,道:“燒了,都燒了去!”
外間兩個婆子相繼醒來,彼此對望盡皆無語。因實在耐不過妙玉叫嚷,只得去前頭尋了伙計,舍了銀錢,這才打了熱水來。
好半晌妙玉縮在浴桶里,瞧著四下只覺心有余悸,又道:“這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明兒個不拘多少銀錢,定要尋個干凈的落腳地!”
丫鬟、婆子不知如何說,只得應承連連。待伺候了妙玉沐浴過,她卻再也不肯安睡,干脆坐在椅子上瞌睡連連。
說來也巧,虧得妙玉不敢安睡,瞌睡間便聽得門栓撥動之聲。妙玉恍惚間還不知出了何事,待借著月光瞧見門栓一點點挪動,頓時唬得又是一聲尖叫!
可苦了丫鬟、婆子,三人又連忙爬起啦掌燈觀量。眼見那門栓只差一截便要掉落,頓時也變了臉色。
幾個女人也不敢出去觀量,只守在屋里四下叫嚷。待過了好半晌,才有伙計尋來。雖瞧見了門前散亂腳印,又怎肯承認客棧鬧了賊?當下只說妙玉等瞧錯了,便罵罵咧咧而去。
這下子妙玉等哪里還敢安睡?戰戰兢兢守了一夜,直到天明時分,立時退了房,雇請了馬車便直奔左近的慈航庵而去。
書中暗表,此際佛寺、道院、庵堂,分作十方叢林與私廟,前者收徒、更換住持都須得各派統一管理,后者自是師父傳弟子,弟子傳徒孫。
十方叢林好歹有些規矩,那私廟就沒那么些說道了。漫說是內中烏煙瘴氣,便是轉手買賣也是尋常。
妙玉相中的慈航庵便是一處私廟,此廟不過三進宅院大小,前有山門,中為菩薩殿,后為禪室,另有一小巧跨院,算算總計二十三間屋舍。內中尼姑、居士十來個,住持是個法號凈月的五旬老尼。
妙玉只看過前后,便一眼相中。蓋因前后庵堂都是近年修葺過的,又灑掃得十分干凈。
她便朝著兩個嬤嬤遞了個神色,二者會意,便尋了那凈月老尼攀談起價錢來。
內城寸土寸金,庵堂又不比尋常屋舍,是以那凈月老尼咬死了三千兩不松口。
兩個婆子不過計較幾句,妙玉便心下不耐,道:“三千兩便三千兩,卻不知何時能過了契?”
凈月大喜,合十道:“阿彌陀佛,姑娘既有意,三日內便能過了文契。”
妙玉點點頭,正待應承,忽見禪房里行出個邋遢老嫗來。妙玉頓時蹙眉不喜,凈月趕忙道:“那是褚居士,每月都來住上半月,舍上五百斤香油呢。”
一斤香油四分銀錢,五百斤不過二十兩,妙玉哪里瞧得上?她心下厭嫌老嫗邋遢,便與凈月道:“還有一樣,我這人素來喜靜,這等不三不四的,還請住持先行打發了。”
“這……若姑娘今日就能定下,老尼倒是愿意代勞。”
妙玉點點頭,又往跨院行去,誰知半路又撞見個蒙了臉面灑掃的姑娘。妙玉納罕著瞧了兩眼,正瞧那女子面巾掉落,頓時露出一張滿是疤痕斑疹的臉來。
妙玉唬得后退連連,怒道:“這等腌臜之人,怎么也留在庵堂里?”
凈月只道:“姑娘若是不喜,過后只管打發了便是。”
妙玉又瞧過跨院,此間乃是住持居所,瞧著倒是小巧可心,于是當場拍板定下。留了一個婆子守著,自個兒領了清梵與另一個婆子,徑直去了薛家的恒舒典。
那掌柜的早早得了吩咐,將妙玉一行引到后頭,又將寄存的物件兒拿了出來。
妙玉身上只余百多兩銀錢,便問那掌柜的如何典當。眼見價碼還算合適,便當了兩個物件兒,得了四千兩銀子。
待得了銀票,妙玉便要將余下的物件兒一并帶走。掌柜的遲疑一番,說道:“姑娘不若先寄存在鄙店,隨用隨取豈不更好?”
妙玉道:“都是隨身要用的物件兒,不用了。”
掌柜的一番好意,見其推卻,便也不再多說。
妙玉乘車回轉慈航庵,當面點算了三千兩銀票,立時便與凈月老尼去衙門過了文契。那老尼得了銀錢眉開眼笑,卻連道錯非年老力衰想要返鄉,此番定不會便宜了妙玉。
妙玉懶得與凈月攀扯,立時便回了慈航庵。誰知甫一入內,便見先前那麻臉女子跪伏在身前。
妙玉厭嫌不已,退后一步蹙眉道:“你怎地還沒走?”
不料,那女子悲切道:“我又能往哪兒去?求妙玉師傅容我一條活路。”
妙玉蹙眉不已,抬眼看向留守的婆子,那婆子說道:“姑娘,我方才可是什么都沒說。”
妙玉訝然,看向那麻臉女子道:“你識得我?”
便見那女子解開圍著的面巾,悲切道:“我曾隨著寶二爺去過櫳翠庵。”
妙玉大驚失色,強忍著惡心仔細端詳,依稀想起了幾分,指著其道:“你,你是……”
那女子哭道:“我先前在府中名碧痕。”
妙玉實在受不得她那張臉,說道:“你,你快將臉面遮掩上!”
碧痕依言圍了面巾,又叩首道:“我如今這般模樣,出去便是死路一條,求姑娘容我一條活路吧。”
妙玉雖孤高,性子古怪,卻也不是那等冷心冷肺的。誦了嘴佛號,說道:“罷了,那你便先留下……往后遮掩了臉面,不可驚擾了貴客。”
碧痕叩首連連,道謝不迭。
妙玉嫌棄地繞過碧痕,領了丫鬟婆子往內行去,那留守的婆子追上來問道:“姑娘,除去趕出去的居士,這庵堂里還有幾個姑子,不知如何處置?”
妙玉蹙眉正思量著,便見個小尼姑快步尋過來,見了面合十見禮:“見過住持。”
妙玉點點頭,問道:“你叫什么?可有法號?”
那尼姑道:“我法號智能兒……住持,那凈月……師太可去了?”
妙玉道:“她得了銀錢,慈航俺歸了我,又回來做什么?”
不料,那智能兒頓足道:“不好,住持只怕被凈月哄了!前幾日便有人登門求購,她雖瞞著諸師姐、師妹,我卻聽了一星半點,好似那來買之人業已與其簽了文契!”
妙玉略略蹙眉,待想起懷中文契,這才說道:“被哄了的是那人,我手中的文契,可是在順天府蓋了大印的。”
智能兒急道:“住持可容我看一眼文契?”
妙玉見此,便掏出文契遞過去給其觀量。智能兒掃量幾眼,頓時指著其中一段道:“住持被凈月哄騙了!這庵堂原本在官府冊子上名為三圣庵,可不是如今的慈航庵啊。”
妙玉只覺天旋地轉,虧得清梵攙扶方才不曾摔了去。這會子她心煩不已,實在不想去想來日如何打官司,便道:“便是打了官司也是我占理!”又看向智能兒道:“我看你是個機靈的,往后就留下聽用吧。”
智能兒好一番欲言又止,到底低頭目送妙玉去了后頭。
妙玉頭疼心累,便去了跨院里歇息。小丫鬟清梵實在放心不下,便出來四下掃聽。待好半晌,這才急急來尋妙玉回話兒。
“姑娘!”
妙玉手撐香腮,蹙眉問道:“又有何事?”
清梵見其模樣,只得先撿尋常的說,便道:“那碧痕先前被太太攆出了府,因身契還在賈家,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操持起了皮肉生意。誰知不過半年便染了臟病……其后得了叫茜雪的援手,用了紅鉛醫治,好不容易從鬼門關里爬了回來,便到了此地落腳。”
妙玉點了點頭。
清梵又道:“那智能兒先前在水月庵出家,兩年前給人生了個兒子,因嫁不出去,便也來此地出家。”
妙玉又點了點頭。
清梵咬了嘴唇,半晌才道:“我,我聽那智能兒說,城外便有一間破敗庵堂名為慈航庵……她說大抵是凈月行了李代桃僵之策。”
妙玉頓時天旋地轉,心下再無僥幸,她這是中了那凈月老尼的詭計啊!尋了那文契仔細端詳,果然,那庵堂的地址變作了城外。料想是立文契時凈月偷天換日,先給妙玉瞧了正常的文契,過后才換了文契簽字畫押。
這城里的庵堂又豈是城外破敗庵堂能比的?說不得她這三千兩銀子就打了水漂!
妙玉欲哭無淚,不覺便想起了邢岫煙與陳斯遠,她心下無助,有心尋了二人做援手,又實在拉不下臉面。
當下口中誦念佛經,只當吃了個啞巴虧。
“姑娘?”
妙玉回過神來,頓時煩悶不已,撒氣道:“出去!”
清梵略略蹙眉,只得嘆息著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