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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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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時不同往日,自打賈家將京營交給王子騰,如今王家聲勢逐漸越過賈家,隱隱成了四大家之首。

  凡大戶人家納妾,總要夫人點了頭才好行事,賈母又豈會越過王夫人就應下此事?再者說了,方才王夫人還提及傅秋芳相看寶玉、陳斯遠呢,怎么相看完了反倒成了寶玉的長輩?這話好說不好聽啊。

  賈母人老成精,或許外頭的大事上還拿捏不住,可這大宅門里的心思,又豈能瞞得過她去?

  哪個好人家的姑娘會等到二十三歲還不出閣?東府尤氏、東跨院邢氏先例在此,只怕早就存了要給人做續弦的心思。既有這般心思,又豈會安安穩穩做個妾室?

  思量分明,賈母頓時唬了臉兒道:“老爺若是嫌周氏、趙氏不夠體貼,只管問我拿銀子買個小的來,至不濟我身邊兒的丫鬟也能挑出個可心的,何必將這等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的女子引進家門?”

  “這……兒子……”賈政面紅耳赤,一時間說不出緣由來。

  賈母便道:“再說我如今已然榮養,家中事務總要問過太太才好,不若老爺去尋了太太問問?”

  賈政若是敢去尋王夫人說道,哪里又會先來榮慶堂?當下躊躇一番,只得起身道:“如此,兒子再思量思量。”

  賈政蹙眉告辭而去,堂中賈母瞧著其背影,不禁暗自嘆息。只覺如今乃是多事之秋,來日家中只怕愈發不安寧了。

  那賈政心事重重,也無意尋眾清客高談闊論,干脆回了夢坡齋。誰知方才落座,丫鬟便來回,說是趙姨娘直挺挺跪在了夢坡齋前。

  賈政頓時頭大如斗!他如今一顆心都在年輕、嫽俏、端莊的傅秋芳身上,哪里還有心思答對趙姨娘?

  當下耐著性子讓丫鬟將趙姨娘引進內中,任憑趙姨娘磕頭、道惱,賈政只含糊以對。直到趙姨娘尋死覓活,這才說了幾句軟乎話兒。

  那趙姨娘破涕為笑,這才笑著退下。待出了夢坡齋頓時就變了臉色。一徑回了自個兒院兒,禁不住摟著賈環抱頭痛哭,道:“你那狠心的爹變了心,往后只怕再也不管咱們娘兒倆了!”

  賈環年紀還小,尚且心下莫名,只懵懂著道:“媽媽方才沒哄了爹爹?”

  趙姨娘哭著搖頭,道:“哄不回來了,這男人心思一變,只怕再也回不來了。”嗚咽半晌,趙姨娘悲切凄涼,暗忖少了賈政看顧,那王夫人將她們娘兒倆搓扁了、揉圓了,豈不全憑心意?

  也不用旁的,時常挑了自個兒錯漏罰跪,再尋了環兒抄寫佛經,吃穿用度上再苛待幾分,便是鬧到老太太跟前兒也是無用。

  想到此節,趙姨娘不禁哭得愈發傷心。心下哀嘆著,這偌大的榮國府,少了老爺看顧,誰還能護得住她們娘兒倆?

  腦子里將榮國府眾人轉了個遍,不經意便思量起陳斯遠來……趙姨娘忽而想起了什么,哭聲為之一滯,頓時精神抖擻道:“是了,還有你姐姐!”

  賈環撇嘴道:“她?她只顧著寶玉,哪里管過咱們?”

  趙姨娘啐道:“你知道什么?前一回太太說漏了嘴,你當她心下不計較?”

  賈環道:“便是她想管,又如何管得了?”

  “你懂什么!”趙姨娘抹著眼淚笑道:“她是管不了,可遠哥兒能管啊。”

  賈環聽了個莫名其妙,心道怎么又扯到陳斯遠身上了?待要追問,卻被趙姨娘揪起來,推搡著出了門兒:“去儀門等著,要是瞧見你姐姐了,你就……回來說一聲兒!”

  賈環答應一聲兒,只得臊眉耷眼而去。

  及至酉初時分,眾金釵方才盡興而歸。

  賈環瞥見探春,扭頭便回了趙姨娘院兒。那趙姨娘這會子越琢磨越有道理,當下哪里還坐得住?領了兩個丫鬟便往秋爽齋而來。

  卻說眾金釵游玩一日,又飲了酒,一個個都微醺而歸。探春方才別過惜春、寶釵,進得秋爽齋里換過一身衣裳,便有侍書蹙眉來回:“姑娘,趙姨娘來了!”

  一日的好心緒頓時散去大半,探春嘆息一聲,只得往前來迎。

  誰知甫一出來,遙遙便見趙姨娘滿面堆笑,探春心下咯噔一聲兒……這面孔她熟得很,每回趙姨娘來打秋風都是這般情形。

  她上前見過趙姨娘,不待開口,趙姨娘便扯了其手親熱道:“我的兒,可是飲酒了?瞧瞧這一頭汗珠子——”

  說話間扯了帕子便來擦拭。

  探春唬得偏頭避開,說道:“姨娘,我月例銀錢也不多了……”

  趙姨娘愣了下,道:“偏你這孩子多心,我這回可不是為了銀子。”

  探春這才仔細端詳趙姨娘,見其雖滿面堆笑,一雙眸子卻紅腫不已。趙姨娘四下瞧瞧,扯了探春便進了臥房,又與幾個丫鬟交代道:“我與探丫頭說幾句體己話兒,你們可別進來。”

  待進得內中,母女兩個落座床榻上,趙姨娘便苦著臉兒道:“你爹爹這回怕是徹底厭嫌了我……連環哥兒也不大理會了。”

  探春欲言又止……即便面前的是自個兒親生母親,探春也忍不住厭嫌。蓋因趙姨娘過往做下的事兒……實在上不得臺面。

  探春便勸道:“興許是一時的……姨娘往后謹言慎行,說不得老爺哪一日便回心轉意了。”

  “再也不會了……你不知,你爹爹在外頭尋了個狐媚子!”

  “啊?”探春愕然不已。

  趙姨娘心下委屈涌上,禁不住好一番絮叨,到底將賈政與傅秋芳之事說了。探春聽罷愈發錯愕……那傅秋芳不是才相看過寶玉與遠大哥嘛,怎么轉頭兒竟做了爹爹的外室?

  趙姨娘訴苦一番,嘆息道:“那傅秋芳……自有太太去應對,只是你爹爹改了心思,往后再沒咱們娘兒幾個的好日子了。為今之計,就只看你的了。”

  探春苦笑道:“我?我又能做什么?”

  趙姨娘擦擦眼淚,湊過來附耳道:“你如今也不小了,轉過年也是十二、三,若是定下一樁妥帖婚事,只消婆家撐得住,便是太太也不敢小覷了咱們。”

  探春頓時羞得臉面通紅,嗔道:“姨娘又說這話——”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何不能說的?”趙姨娘嘀咕道:“我仔細想過了,數來數去,就數遠哥兒最為妥帖。”

  探春一怔,忙道:“姨娘莫鬧,豈不知遠大哥早與寶姐姐定了下來?”

  趙姨娘瞪眼道:“哪里定了?前頭還說并無此事呢。”

  “那,那不過是……”

  “你甭管是因著什么,總歸是不曾過了明路。你又不比寶釵差了什么,心下又與遠哥兒親近。往后啊,你多往清堂茅舍走動著,若是得了良機,焉知這來日花落誰家?”

  探春越聽越覺著不像話,趕忙起身推搡著趙姨娘往外去,道:“姨娘快別說了,你不臊得慌,我都要臊死了!”

  趙姨娘也沒指望一回就說通探春,順勢往外走著,口中兀自說道:“你便是不為了自個兒考量,也替我跟環兒考量考量……莫說是闔府,便是整個京師又哪兒有比遠哥兒更妥帖的?哎……別推別推,我自個兒走。”

  總算將趙姨娘推出門去,探春扭身便撲在床榻上,心下先是氣惱了一會子,又想起陳斯遠來,不禁怔怔出神。

  她眼看也是豆蔻年華,心下又豈會不曾設想過未來夫君?遠大哥……自是極好的,奈何名花有主,她便只能與其做兄妹了吧?

  能仁寺左近,陳家新宅。

  宴席撤下,戲班子領了賞錢告退而去。陳斯遠既為東道,自是免不了被人敬酒,這會子熏熏然落座,只覺心下快意。

  那晴雯年歲還小,操勞了一日,席間也沒少飲酒,這會子便有些瞌睡。陳斯遠便笑道:“你早些歇息吧,也不用守著我。”

  晴雯揉著眼睛應下,道:“都怪鸞兒,清早便起來鬧騰,害得我不曾睡好。”說過一句,這才告退而去。

  她才走,尤二姐、尤三姐兩個送過客人,一并回了正房里。

  尤三姐揉著臂膀道:“這做東道真真兒累人,虧得一年就這么一回,不然還不知下回怎么應對呢。”

  陳斯遠笑著拱手道:“辛苦妹妹了。”

  尤三姐頓時展顏一笑,一徑撲在陳斯遠懷里,膩歪歪說道:“有哥哥這一句,便是再累也值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是了,險些忘了你那賀禮。”

  尤三姐眨眨眼,笑道:“我那賀禮須得移步后樓去瞧,哥哥先吃些茶醒醒酒,待我準備一番便給哥哥瞧。”

  陳斯遠笑著應下,尤三姐起身飄然而去。

  內中只余下尤二姐與陳斯遠,尤二姐便過來伺候著斟茶,陳斯遠問道:“怎么見你今日只與寶妹妹說話兒?”

  尤二姐笑道:“也是投契,難免多說了幾句話。”

  陳斯遠嗤笑道:“你那小心思能瞞了誰去?”

  尤二姐也不氣惱,奉上香茗,一雙眸子勾了陳斯遠一番,這才說道:“既是來日主母,總要好生伺候了。”

  陳斯遠笑著沒言語。恰此時尤三姐交代過事兒,去而復返,零星聽了一嘴,便嗤笑道:“二姐怕是想瞎了心。”

  尤二姐道:“妹妹想在外頭逍遙自在,我想進門,不過是念想不同,妹妹又何必打趣揶揄?”

  “打趣揶揄?我是為你擔心。”尤三姐道:“那寶姑娘一看就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二姐去了寶姑娘房里,來日伏低做小還好,但凡起了旁的心思……呵!”

  尤二姐嘴硬道:“我守著本分,只消不被拿了馬腳,寶姑娘又怎會苛待我?”

  尤三姐搖頭道:“我若是你,不若往林姑娘身上使使勁兒。”

  說罷也不理尤二姐,與陳斯遠道:“哥哥過一盞茶功夫便來,我吩咐春熙準備著呢。”

  陳斯遠自是應下,道:“我倒要看看妹妹準備了數月,到底準備了什么。”

  尤三姐笑著退下。

  陳斯遠慢悠悠飲著釅茶,估摸著過了一刻,這才起身往后樓尋去。

  待拾階而上進得房里,便見四下燈火通明,又挑了五彩綢布,那臥房前有輕紗遮掩,看不清內中情形。

  陳斯遠喚了聲兒‘妹妹’,忽而便聽得一聲鼓響。

  陳斯遠駭了一跳,抬眼就見那輕紗緩緩落下,露出其后嫽俏身形。赤著雙足,夾了鈴鐺,腳踩三面圓鼓;綢庫才過膝,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上身小衣露了肩頸、肚皮,面遮輕紗,手中捧了小巧小圓鼓。腰間系著攢珠青玉帶,裙擺上繡的纏枝蓮紋在燈火下泛著微光,倒像是從壁畫里走出來的天女一般。

  這是……

  鼓上尤三姐一笑,道:“哥哥快坐。”

  那房前正放著一把椅子,陳斯遠依言落座,心下已猜出了幾分。那尤三姐足下連踩鼓面,忽而便有弦樂傳來,和著那鼓樂,尤三姐翩翩起舞。

  三姐兒隨著鼓點起勢,先是一個“反彈琵琶”的姿式,左臂如挽雕弓,右手作撥弦狀,腰肢竟比春日柳枝還要柔軟,倏地向后彎成個滿月,鬢間金步搖簌簌作響,倒像是莫高窟里的飛天臨世。

  鼓聲忽轉急驟,她踩著鼓面騰挪跳轉,竟如履平地。那鼓在她足下忽而左旋,忽而右傾,她愈舞愈疾,裙裾翻飛間露出一雙極精致的菱腳。

  待過得半晌,忽見她驀地收勢,單足立在鼓頂,另一只腳向后勾起,雙手合十作禮佛狀,眼尾飛紅如泣如訴,倒像是敦煌壁畫里的供養人,帶著千年風沙的寂寥。

  陳斯遠正待喝彩,她卻又展顏一笑,足尖在鼓心重重一踏,鼓聲如悶雷滾過,驚得梁上灰簌簌落下。這一笑間,哪里還有半分菩薩低眉,分明是那大鬧東海的哪吒,帶著三分頑皮、七分銳意……以及十二分的媚態。

  陳斯遠只覺心下燥熱,眼看其下得鼓來,當即起身便將其攬在懷中。那尤三姐咯咯咯笑著道:“如何,我這賀禮可還合心意?”

  陳斯遠道:“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尤三姐恣意媚笑著,雙臂環了陳斯遠的脖頸,輕輕一跳,雙腿纏在其腰間,不禁湊過去低聲道:“哥哥……我想要個孩兒了。”

  陳斯遠略略蹙眉,笑道:“妹妹……”

  不待其說完,尤三姐就道:“左右我拿定了心思,往后也不進家門,哥哥便縱容我一回又如何?”

  待這等滿心滿眼都是自個兒的尤三姐,陳斯遠又怎能說個‘不’字?當下笑著頷首應了,二人便往床榻而去。

  內中風流旖旎,有詩為證:

  星眸合處差即盼,枕上桃花歌兩瓣。多方欲閉口脂香,卻被舌功唇已綻。

  嬌啼歇處情何限,螢柔已透風流汗。睜開四目互相看,兩心熱似紅爐炭。

  倏忽幾日,陳斯遠一直留在新宅里,整日介陷在溫柔鄉里。

  也是晴雯實在看不過眼,私底下與陳斯遠腹誹了幾嘴,陳斯遠這才懶洋洋回了榮國府……功名未成,大丈夫又豈能陷于兒女情長?再耽于美色,功名且不說,只怕腰子便要先撐不住了。

  自后門進得大觀園里,誰知才轉過凸碧山莊,便撞見了三姑娘探春。陳斯遠自是熱絡招呼,奈何探春面上雖噙了笑,說起話來卻支支吾吾、六神無主,須臾便逃也似的告辭而去。

  陳斯遠停在原處納罕不已,思量著過會子尋了蕓香掃聽掃聽,三姑娘探春到底出了何事。

  復又往前行,又撞見了往小廚房來的鳳姐兒。

  那鳳姐兒瞥見陳斯遠,頓時滿面堆笑,上前彼此廝見過后便道:“遠兄弟可算是回來了,這兩日剛好得閑,你看何時咱們往城外的工坊去瞧瞧?”

  陳斯遠笑著應道:“二嫂子也知我如今是閑人一個,自是隨二嫂子的意。”

  鳳姐兒道:“既如此,那便定下后日如何。”

  陳斯遠應下,二人略略說過幾句,鳳姐兒便匆匆而去。

  一徑到得清堂茅舍里,陳斯遠施施然落座太師椅,紅玉、香菱、五兒幾個殷勤伺候,嘴上免不了好一番打趣,直言‘還當大爺不回來了呢’。

  陳斯遠少不得這個拉拉手,那個抱一抱,好一會子才將紅玉、五兒安撫好。香菱又往黛玉處去學詩,紅玉又被人叫了去說話兒,陳斯遠可算得閑,抬眼便見小丫鬟蕓香正鬼鬼祟祟候在廊檐下,這會子正偷眼往內中觀量呢。

  陳斯遠哭笑不得,招招手道:“進來,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樣子?”

  蕓香嘿嘿一笑,一溜煙也似進了正房里,湊到近前嘀咕道:“大爺不知,這兩日家中多事呢。”

  “都什么事兒?”

  蕓香小嘴巴巴兒,仔細說將起來。一則是儀門外的小廝說賈環閑話,賈環上去廝打,卻因著人小力微自個兒摔了個鼻青臉腫。三姑娘探春得了信兒,立時尋了鳳姐兒,轉頭革了那小廝三個月錢糧不說,還打了四十板子。

  一時間三姑娘威名赫赫,丫鬟、仆婦無不敬畏,連老太太都贊,說‘這才是賈家女兒’;

  另一則,老爺賈政養了外室,趙姨娘失寵了。常言道紙包不住火,且那趙姨娘本就是個長舌婦,于是幾日光景,賈政在外頭養了外室的事兒便傳得四下皆知。

  轉天二奶奶便逮了兩個長舌婆子,打了板子不說,還革了差事。這兩日業已無人敢胡亂說嘴。

  最后一則,老爺今兒個未時剛過便匆匆回返,先去了榮慶堂,跟著又去了東府,也不知出了何事。

  陳斯遠聽罷若有所思,暗忖莫非那傅秋芳催逼賈政了?可再如何也不干東府的事兒吧?

  昨日圣人回鑾,旋即命徐閣老暫代兵部差遣,整肅京營事宜;大將軍馮唐革職待參,歸家自省;工部左侍郎趙謙因貪瀆事革職查辦。

  馮唐與賈家交好,趙謙前一回打平安醮時更是遣了人來過問,此二人一個待參一個查辦,板子就算沒落在賈家頭上,只怕賈家也要人心惶惶……說不得這板子暗地里早就落下了?

  回過神兒來,眼見小丫鬟蕓香眼巴巴瞅著自個兒,陳斯遠隨口許了一串錢,這才哄得蕓香歡天喜地而去。

  陳斯遠胡亂思忖一番,卻不得其果。想著這等事兒只怕自個兒摻和不得,干脆樂得裝作不知。略略小憩,他又往書房里去讀書。誰知方才沉下心來,便有同喜來請:“遠大爺,我們太太請大爺過去商議一下營生上的事兒。”

  陳斯遠笑問:“姨太太何時回來的?”

  同喜笑道:“今兒個一早就回來了,方才還與太太說話兒呢。”

  陳斯遠應下,起身拾掇齊整,便隨著同喜往那東北上小院兒而去。

  也不曾出大觀園,徑直從側門進了后房,入內廝見一番,便見薛姨媽面帶愁緒。

  陳斯遠心下納罕著落座,待上了香茗,薛姨媽便吩咐道:“我與遠哥兒說些話兒,你們暫且退下。”

  同喜、同貴一道兒應聲退下。

  因此時夏日炎炎,四下門窗敞開,陳斯遠倒是不好與薛姨媽過于親昵,當下側身問道:“怎地?出了事兒?”

  薛姨媽犯愁道:“方才姐姐尋了我,話里話外又要借錢。”

  陳斯遠納罕道:“好端端的,借的哪門子錢?”

  因陳斯遠之故,遼東莊子的烏家蛀蟲連根拔起,管庫房的戴良也被發配了,這會子賈家狀況好歹能維系每歲開銷,不至于四下拆借。

  那薛姨媽低聲道:“是我那姐夫出了事兒!”

  哈?莫非賈政中了仙人跳不成?

  那薛姨媽娓娓道來,陳斯遠這才明白了因由。卻是今日朝廷查出趙謙貪腐之事,順藤摸瓜,一徑查到此前數年營繕司挪用了三萬兩營房修葺銀。

  那營繕郎代鑫亭乃是御史出身,又是早前接替秦業的差事,這官司自是落不到代鑫亭身上。代鑫亭又往下查,可不就要落到員外郎賈政身上?

  也是因著元春如今是賢德妃,那代鑫亭方才給賈政留了幾分顏面,只留了月余光景,讓賈政盡快補齊虧空。

  陳斯遠聽罷思量道:“據我所知,那工部上的事兒……各家都有參與,為何此番老爺要自個兒掏銀錢?”

  薛姨媽撇嘴道:“這占便宜的事兒,自然恨不得搶破頭;如今要想從他們嘴里往外摳吃食,何異于虎口拔牙?只怕我那姐夫也心知此事不易,這才想著先行將虧空填補了,過后再問各家討要。”

  陳斯遠點點頭,暗忖賈政還沒法兒賴賬……若真個兒賴賬,那代鑫亭一本參上去,賈家的臉面且不說,只怕元春此生再無望晉貴妃。

  嘖……這事兒是巧合?只怕未嘗沒有敲打之意啊。

  陳斯遠思量罷,掃量一眼薛姨媽神色,便笑道:“你可是不大想借?”

  薛姨媽蹙眉道:“她張張口就是幾萬兩,那前一回拆借的還不曾還呢,我家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我不想借。”

  陳斯遠笑著道:“那便不借就是了……有那先前拆借的幾萬兩,料想太太也不敢與你鬧掰了。”

  薛姨媽唏噓著點頭,掃量陳斯遠一眼,心下竟隱隱有些慶幸。錯非面前的小良人橫插一杠,只怕自個兒如今還要為那勞什子金玉良緣而低聲下氣。如此一來,姐姐王夫人開口相求,她又哪里敢說半個不字?借不了三萬,這萬八千的銀子總要送去。

  以榮國府的情形,歲入能勉強維系體面就不錯了,又哪里有多余的銀錢還賬?說不得那欠賬日積月累的,最后全都算作了寶釵的嫁妝。

  忽而又苦笑一聲,是了,有老太太攔著,寶釵能不能嫁給寶玉還做不得準兒呢!

  這般想來,如今這局面未嘗不是好事。想明此節,薛姨媽心下的別扭又褪去了幾分。

  二人說了幾句閑話,薛姨媽笑著道:“前兩日蟠兒還鬧騰著要去給你慶生呢,我思量著多是未出閣的姑娘家,他那混不吝的性子若是去了,難免出丑,便干脆攔了不準。

  誰知這兩日他便鬧了性子,今兒個到底出去游逛了。”

  陳斯遠笑道:“文龍……還沒動靜?”

  薛姨媽頓時苦著臉搖了搖頭,欲言又止一番,說道:“都說你姨媽請的紫竹最靈驗,你……不若替我討一些來?”

  這等小事兒,陳斯遠自是應下。須臾,陳斯遠告辭出來,思量著幾日不去東跨院,總要去拜訪邢夫人一遭,便信步出了角門,須臾進了黑油大門里。

  多日不來,邢夫人自是嗔怪不已。陳斯遠好言撫慰了一番,方才替薛姨媽討了一株紫竹,外間便有秦昱家的來回:“太太,老爺跟璉二爺回來了!”

  邢夫人與陳斯遠對視一眼,緊忙一道兒來迎。誰知到得三層儀門處,又有小廝來回:“老爺往榮慶堂去了,說是過會子再回。”

  邢夫人蹙眉嘟囔道:“這才回來也不曾更衣便去榮慶堂?莫非出了什么大事兒?”

  陳斯遠道:“大老爺八成是賠本了。”

  這幾日京師膠乳行情一日三變,早起還是六分五,到了下晌就成了五分九,也是今日方才逐漸穩定在了五分五。

  陳斯遠不知賈赦囤膠乳的成本價,不過料想不低,這一回只怕要賠個幾千兩。

  當下陳斯遠也不多留,與邢夫人交代一句,便出了黑油大門往清堂茅舍回返。誰知才到角門前,便有小廝快步尋了余六交代道:“大老爺讓人去請東府珍大爺來。”

  當下便有管事兒的悶頭快步朝著寧國府而去。

  陳斯遠停步觀量一眼,暗忖……看這樣子賈赦是沒少賠啊。

  進了角門,正待進后宅,誰知正瞧見平兒蹙眉匆匆出來。二人撞了個對臉兒,彼此廝見過,陳斯遠便道:“平兒姑娘這般急匆匆的……可是有事兒?”

  平兒道:“是……是二爺傷了腰,奶奶打發我去請太醫。”

  賈璉傷了?看平兒那欲言又止的模樣,陳斯遠估摸著八成是大老爺賈赦打的。

  他別過平兒,一路往清堂茅舍回返自是不提。

  鳳姐兒院兒。

  賈璉半邊兒臉高高腫起,嘴角烏青,栽在炕上疼得連連倒吸涼氣。

  鳳姐兒已然惱了,一邊命小丫鬟豐兒為其擦拭,一邊廂數落道:“那庫房被燒,也是管事兒的吃酒誤事,又與你何干?便是要打要罵,也沒這么個打法兒!不成,我去與老太太說道說道去!”

  賈璉趕忙探手一攔,道:“快歇歇吧,大老爺如今正在氣頭兒上,你這一去,豈不是火上澆油?”

  鳳姐兒咬著銀牙不說話,心下自是惱恨不已。過得須臾,這才道:“到底虧了多少銀錢?”

  賈璉搖了搖頭,道:“咱們這一遭是被忠順王、吳國丈合起伙來算計了……快三萬兩的本錢,只回來兩萬四,足足六千兩的虧空,也難怪大老爺心氣兒不順。”

  “六千兩?”鳳姐兒駭得瞪大鳳眼,咋舌道:“怎會虧這般多?”

  賈璉只是嘆息著搖頭,不愿再提此事。

  恰此時有婆子來回:“大老爺叫二爺往榮慶堂議事。”

  鳳姐兒蹙眉回道:“二爺傷了,怕是去不了。”

  賈璉扶著腰爬起來道:“罷了,我還是走一遭吧。”

  鳳姐兒扭頭叱道:“你好生歇著,不過是銀錢上的事兒,我去也是一樣。”

  賈璉頓時嘿嘿笑著不說話了。又見平兒領了王太醫來,鳳姐兒叮囑了一番,這才趕忙往榮慶堂而去。

  過抱廈進得內中,抬眼便見內中愁容慘淡。賈母愁眉苦臉,王夫人老神在在,賈赦、賈政、賈珍俱都眉頭緊鎖。

  鳳姐兒悄然入內,那賈赦忽而說道:“罷了,虧的那六千兩,我自個兒湊一湊補足就是了。只是工部那三萬兩怎么說?”

  賈珍接茬道:“赦大叔,那可不是六千兩的事兒啊……莫忘了赦大叔先前可是與貴人打了包票的,這……說不得還要再添個一千二的銀子才好說話。不然,貴人下回哪里還會尋咱們辦差?”

  賈赦頓時瞠目無語。上頭賈母就道:“營生既是大老爺做的,自有大老爺兜底。倒是這工部的虧欠,咱們須得合計個法子遮掩過去,不然怕是會影響了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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