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幽靈殘念似是潮水般蜂擁而來,須臾間化作一座千丈高的太古鬼山虛影,所有歸寂埋葬于這方槐連陰山的幽靈,皆想要將自己的怨念傾訴而出,通過黎卿反哺到天都現世之中。
他等幾如虛妄的殘念,千道、萬道、十萬道……密密麻麻的殘靈匯聚起來,那可真就是如同穹天傾覆了一般。
便是看不到、聽不到諸幽靈的司晨神祝與莫靈仙子,終于也意識到了不對勁。
只見黎卿腳下的影子瞬間就伸長變化,不一時居然化作了一道女子的陰影,曼妙身影,盈盈一握。這道影子一現,原先攀爬到了黎卿身上的幽靈立刻就似是陽春融雪般自然消散。
就在那磅礴的靈壓落下的瞬間,鬼母的影子似乎受到了無比的挑釁,垂腰的長發當即狂舞,兇悍氣機猶如吞天大鬼一般,竟要從陰影中強行入侵到現世,將那不知死活的渣滓們碾碎個干凈!
恰在那鬼母暴怒,要從黎卿身下那深邃如幽冥黑水的影子中沖出來時,黎卿卻是拂袖輕掃,與那影子指尖微觸,掣以神念制止住了她。
“崔家姐姐,且不用動手,這不過是些可憐的幽靈罷了。”
“死都死了,還有什么可虐怨的呢?”
這一言似是無奈,又是感慨。
只見黎卿一手輕撫身下影子,玄陰一炁溝通鬼母崔曲兒身上的玄陰母氣,一手擋在額前,仰頭直視著頭頂那片密密麻麻的幽靈海。
將我當做陰陽之間的介質了嗎?
原先黎卿便曾被玄陰母氣沖刷數載,入道之后更逢瀕死險境,幸得鬼母抽了一頭日游尸鬼的鬼脊與黎卿共生才得活,及至如今,他已經練就了一身玄陰一炁,可稱作是半仙半鬼之身。
再精修那鬼畫符般的鬼篆之后,如今的黎卿,形如生生造就了一具通幽之體。
漫天幽靈蜂擁襲來,將要沖入黎卿體內,他卻也是不懼,且先阻住鬼母的動作,在此處的槐連陰府,有鬼君窺視的情況下,他絕對不可能讓鬼母現身。
只要她居于幽天,只泄露一絲絲氣機,那冥府加持之力,誰人分得清她是陰神還是陰神?
漏了底,那就太被動了。
何況,黎卿也并非沒有應對的手段。
稍稍通過鬼母那縷影子的聯系,黎卿借用其玄陰母氣加持,將那右手一抬,頃刻便見黎卿半只右臂瞬間化作鬼手,其上招魂鬼文、鎮嵬鬼箓打亂順序,再重新排列,直至最后,道道鬼文化作了一道漆黑絕望的鬼篆鎖鏈纏繞于小臂之上。
招魂鬼手一抬,那殘靈立刻就像是發了狂一般,將穹天中陰云鬼幕卷做一道浩瀚的陰云旋渦,齊齊向黎卿那高抬的鬼手沖去。
至此刻,無數殘靈攜裹著鬼云鬼霧,終于以另類的方式出現在了諸多大鬼與司晨莫靈二人眼前。
“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看不見,摸不著,卻有如此威壓!”
二人驚疑不定的望向那化作幽暗旋渦的蒼穹,然而,更令那位莫靈仙子詫異的是黎卿身下的那道影子。
似是鬼神,又似是護法神靈?這般氣機,難道是陰神境的不成?
此刻詫異的不僅僅是二人,就連槐連陰山中的日游大鬼乃至兩位鬼君亦是愈發的感到奇怪了。
“按理來說,那道人僅僅是天性通幽的話,也不至于造成如此大的動靜吧?”
“亦或許是他并未完全掌握那通幽之神通?”
陰山之下匯聚了諸多殘念殘靈,不管是兩位鬼君還是麾下的大鬼都是知曉的,以往槐連鬼祖每甲子都會為那天都各地匯聚而來的、不成人形的孤魂野鬼進行煉度,那些幽靈便是由此而生。
人死為鬼,鬼死為聻,這類幽靈連許多日游大鬼都看不見摸不著,只能隱隱感覺到其存在。
此人何以會引動陰山中的幽靈暴動,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他的背后也有鬼神!他是誰?”
得見黎卿身下的鬼母之影,兩位鬼君與隨侍鬼將齊齊為之而側目,開始思量起哪來的這么一號人了,他是來干什么的?外界的鬼神?
這個時候,你是想來試探什么嘛?
鬼云匯聚,陰山沸騰之際,卻見黎卿已然祭起鬼手招魂,將那密密麻麻的幽靈殘念往鬼手中一兜,頃刻便開始吞煉了起來。
要知道這只鬼手可是黎卿晉升日游之時,鬼母出走數旬,將那幽天岐山域中的招魂老鬼斃殺,生生取其鬼手融入了黎卿五指間的鬼篆中,某種意義上,他的招魂鬼手與鬼脊都是活的!
黎卿身上至少有兩頭大鬼的“活化碎片”。
招魂鬼手貪虐食靈,將那北槐連鬼祖水火煉度、槐木溫養起來的幽靈一一生吞殆盡,這若是鬼祖在世,真是要忍不住大罵豎子。
入道之時,仙修道徒哪個不是意氣風發,以斬妖除鬼、救濟蒼生為己任?
及至青年道人之時,殺人愈重,神通爭強,更是毫不相讓,開一番玄門氣象。
可是再入紅塵磨礪數十載,曾見天公不作美,坐視人間慘劇生,你以為的陰靈,或許不是一可憐人,你認為的厲鬼,未必要比人心惡。此時的道人勘破紅塵,于是他等開始理解何為‘仙道貴生’,舉措中又多了幾分慈悲憐憫……
但顯然,黎卿還沒這個心性,或者說,他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方才得以入道。
于他而言,原始自然,優勝劣汰,天道本就如此。
這陰靈殘念萬般可憐,但終究是該入塵土的,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古往今來,何嘗有過變化?
便是黎卿自己,岐山冥書鬼契選中,他怨不得任何人,誰叫當年拜讀了崔家小姐留下來的半句殘詩,一語傾慕便成了讖言,捱過來了,幽天冥府有其名,捱不過去,也就當頭死鬼罷了。
招魂鬼手生吃十萬殘靈仍舊意猶未止,這道神通根腳極高,生招魂、死招鬼,若非被岐山權柄庇佑的鬼母花了大代價斃殺,那頭招魂鬼絕對能修至陰神境。
有了定數之后,黎卿右手一震,將那已然勢弱的陰云震開,腕間鬼篆鎖鏈往五指間一纏繞,立時將那煉入鬼手之內仍舊再往外掙扎著的殘靈鬼面鎖住,在僵持了數息之后,黎卿鬼手上立時又生出龍符風書之箓,與鬼篆重迭,掣以鬼手掌握五道千丈雷霆。
只見黎卿那招魂鬼手一彈,五道千丈雷霆即刻沖霄,往那陰云四野中化作電弧彈跳而去。
轟隆隆……
雷霆半響,猶如那殘靈的克星,但黎卿所掣的并非天雷、神雷與社令雷等等殺伐雷霆,只是以一道春水龍雷探出,將頭頂魂云霹散,不至于完全湮滅了諸多幽靈!
對以往的黎卿來說,也算是一種克制了。
至此刻,黎卿掌握了兩道神通,魂道神通招魂,雷道神通號令五雷,這實在有些驚人。
便是司晨神祝與那莫靈仙子都不由的對視一眼,極為震撼的退后了幾步。
“是那鬼君在給我們下馬威嗎?黎……道兄這算不算是破局了?”
二人面色驚異,警惕的拱衛在黎卿身后,旁觀這四方之時,黎卿卻是突然說話了。
只見黎卿右手輕輕一甩,其上鬼篆鎖鏈、紫雷霹靂等等異像散盡,頃刻間再度恢復作素玉五指之模樣,只朝著那山頂輕輕一拱手,黎卿大道了一聲失禮:
“仙門五方一元炁道,貧道幽篁子,拜見二位鬼君。”
“學藝不精,以致于入山失禮,還望二尊海涵了!”
黎卿這一致歉,倒是讓仍舊雷聲滾滾的槐連山中生起了竊竊私語,各方的大鬼小鬼齊齊低語,皆對此人大為忌憚。
可惜的是等待了十數息的時間,那兩位鬼君仍舊沒有回應黎卿,就似是沒聽到一般……
見如此,司晨神祝與莫靈仙子三步并作兩步快速趕來,連聲詢問道:“黎道兄,發生了什么,莫不是何處為難你?”
“那片陰云旋渦,似是……鬼靈?”
莫靈仙子袖中捏起一串法針,亦是面色不太好看的巡視起了四周,她等連那鬼君的冕都沒見到,便已經開始各個試探了嗎。
三人匯聚,正提防著陰山四野之時,一道陰翳嘶啞的聲音突然從三人身后響起!
“不用瞎猜了,這位天南的煉氣士乃是天性通幽之人,一入各方陰山皆是如此,能望見常人見不到的幽靈殘念。”
“并非吾等為難。”
來人是一頭身著靛藍官袍的青面鬼判,只見其面色晦暗,猶如死鬼,腰間掛著一柄哭喪棒,自不遠處的一座牌樓前大步邁出,以一口詭異的北國官言出聲。
可并非他等陰山群鬼容不得人,要給他一個下馬威,分明是那道人自己的問題。
天性通幽之人,若不修行馭鬼通幽之術,總是容易沾染這種積攢了數千年的不祥,這等人本就是不該入陰土的。
好在黎卿自身實力夠強,將那暴亂起來的的魂云給直接打滅了,甚至還在其中得了不小的好處。
“哼,隨本將入主山吧。”
那青面鬼判之后,又是一名日游大鬼推開牌樓,將視線眺過下方三人,冷哼一聲道。
這是一名身披魚鱗黑甲的壯碩鬼將,其全身皆為黑甲覆蓋,虎兜鍪、惡面具,一身陰晦之氣濃郁到如同縛身的黑巾狂舞,極為兇悍。
前者是六郎鬼君漁六郎麾下的總管,后者鬼將乃是槐連鬼君玉靈神統率的鬼面大將,這二者卻并非是一路人。
兩尊日游大鬼推開牌樓,迎請黎卿三人入陰山,幾人自然也不矯情,休管那門前老鬼態度如何,見了鬼君才是正事兒。
牌樓三重,紅漆綠瓦,上掛白燈籠,頗有幾分鬼門關的意味了。
三人穿過牌樓后的一道幽青結界,立時便入了陰山內部。
從外面看倒是沒什么感覺,但一穿過結界便能聞到空氣中的那股肅殺之味,這槐連陰山卻是與黎卿的幽天岐山域有幾分相像,寄托一座靈山大脈,立起了連篇的宅邸城池,其中規劃便似是專供鬼神居住的般。
只是,此刻的陰山間生出了兩道極為恐怖的大裂谷,大片的鬼宅府邸衍作了廢墟,中間那條明顯的焦黑地帶,余火仍未滅絕,兩方鬼兵各搖魂幡鬼旗對壘休戰!
果然,這槐連陰山中的內亂非比尋常,恐怕,數個時辰前,那兩位鬼君才剛剛罷手,那戰場廢墟中余火都未滅凈……
正此時,兩位鬼君麾下的大鬼給三人出了一道難題。
“此處往東,是為東府,乃是玉神老爺所在,此處往西的西府,為六郎老爺的領地。”
“幾位,你等拜的是哪個老爺啊?”
司晨神祝面色一僵,斟酌著道:“自然是兩位鬼君老爺都要拜見。”
“那爾等又要先拜哪一位大老爺呢?”
二鬼君之爭,一者是鬼祖指定的槐連鬼君,一者是生于巴國,建立了不乏之擁躉的六郎鬼君,真較真起來,幾人都是來請二鬼君辦事兒的,哪里還敢站邊啊?
“在下要事急需求見二君,耽擱不得,又不識得路兩府門路,若是可以的話,還請二位引薦,那一府近就先入那一座拜見可好?”
這太陽神教的神祝長袖擅舞,完全不接二鬼的責問,放下身段來,再往兩位鬼將鬼判手中偷偷塞了一個芥子囊,將那話題轉移。
所謂閻王好過,小鬼難纏,這般閻王面前的小人物最容易壞事兒了!
司晨神祝處理的尚好,兩位鬼將那芥子囊拉開一道縫隙,一見里面滿滿的資糧,態度立時一變,面上溫和了許多。
畢竟鬼將們四時也是要花柴紙香油,寒來也要穿寒衣的,千錯萬錯,這入手禮不會錯……
“哦?既然時間緊急,那便先入西府吧,西府離得最近!”
青面鬼判與惡面鬼將對視一眼,也不再為難眾人,一指陰山西面。
東府的玉靈神為人較好說話,承了鬼祖三分的慈悲性子,西府的漁六郎野心勃勃,為人也更嚴厲,說動了西府,東府大概率就不會有太多難處。
這一番之路,也是幾位鬼將能通融的極限了。
畢竟,兩年前他等槐連陰山還是當時僅存的一座陰山鬼城,近幾百年來,一座座陰山鬼城消亡,槐連陰山的規模愈發壯大,可誰知,鬼祖一去,兩位鬼君就大打出手了呢?
諸多鬼將也是憋屈,堂堂的天都禁忌,坐守西南的萬靈歸息之鬼城,如今成了個這般模樣。
難道僅僅就因為鬼祖留下的禁器,致使兄弟反目?就一把黃泉傘,還能比我等整座陰山鬼城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