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摩羅的鋼鐵蒼穹下,時間的流速與銀河的其他地方是不同的。
而這種不同,甚至無法用人類的語言來簡單的概括為更快或者更慢。
它是一種如同液體般的不確定性。
相鄰的兩個街區,也許僅僅間隔了一道并不牢固的鐵絲網,又或者是用奴隸的尸體隨意堆砌的墻壁:但當入侵到此地的阿斯塔特戰士們翻過了障礙物,打算到另一邊設置新的陣地時,他們就會發現,自己已經掉進了截然相反的世界。
尖塔變為泥沼,沙土取代街道,光怪陸離的祭壇與宮殿腳下,便是沉寂了千百年的無名亂葬崗,皚皚白骨中的磷火在遠處發出模糊的微光,照亮那些潛伏在陰影中,饑腸轆轆的猛獸的爪牙。
而如果這些還不算糟糕的話,當你一手拿起了武器,一手抓住了音陣,想要跟身后的兄弟部隊通報你現在所處的位置時,你會驚恐的發現:在音陣中,他們所說的是你在幾分鐘、幾小時、甚至幾天前聽過的話語。
你調換到下一個頻道時,又發現其中的時間似乎在幾天或者更久之后,那些讓你熟悉的名字和聲音,在談論著你和你的兄弟們不幸戰死的故事:在他們口中,你正是死在了腳下這片土地上。
而更讓你絕望的是,當你有些擔憂地將目光看向隨行的其他戰友后,卻發現他們也在對著自己的音陣皺眉:沒人能夠接收到準確的消息,也沒人能夠再找到你們來時那條明明算得上通暢的路。
你們被困住了,被扔進了一片容納著無數個時間漩渦的汪洋大海的中央: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到處都是饑餓的鯊魚鰭。
這個時候,當你腳下的這片土地本身成為了你的敵人的時候,你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繼續調整你的音陣,并在不斷撥弄頻道的過程中暗自提到:祈禱那個最特殊的頻道依舊在你的接受范圍里。
理論上來說,那是每一名參加科摩羅之戰的戰士都能收到的頻道,即便你已經聯系不上除你之外的任何一個人了,你也能通過音陣聯系到那個固定的聲音。
它沒有任何獨特的標志,除了一個永遠不會改變的序號,但是,當你撥弄到那個頻道的時候,你能瞬間地認出它:因為在所有的頻道中,唯有這個頻道,會散發出一種引人入勝的靈能力量。
你會感覺到一股親切卻又不容置疑的威能拂過了你的耳旁,還有你的靈魂,就仿佛早已消失在記憶深處的老祖母,正在用她的手輕撫著你的頭:你需要接受它,直到它確定了你是一名忠誠于帝國的戰士,也確定你現在需要它的幫助。
然后,你要耐心地等待。
一般來說,只需要等上十幾秒,最差的情況也不過是一兩分鐘。
然后,在這個頻道的對面,就會出現讓你和你的戰友們視若天籟的聲音。
這里是摩根,請講。
嗯……嗯。
好,我知道了。
請先等一下。
蜘蛛女皇睜開了她的眼睛,一雙青藍色的瞳孔仿佛為了適應科摩羅的陰暗,比起平時要多轉動上兩圈。
她側過頭,眼神爍動,看著那個總是會飄在她右手邊的寶藏:帝皇在戰役剛剛開始時交給她的科摩羅地圖,伴隨著阿斯塔特們在前線的不斷推進,其上也逐漸出現更多的批注與修改,與最開始的時候相比,已經成為了值得信任的輔助工具。
當然,在此之前它也是,但帝皇眼中的值得信任和摩根眼中的不太一樣。
讓我看看……
原體的嘴中小聲地嘟囔著,通過向她求救的士兵報告了方位,和附著在音陣上的靈能向她反饋的信息,原體很快就確定了一個模糊的方向,然后經過了差不多兩秒鐘的思考和邏輯推理,精準的定位出來這隊阿斯塔特被困在了哪個地方。
于是,摩根的意識延伸了出去,就像潛藏在深海中的章魚伸出了一只觸須,精準的圈住了這一支即將被科摩羅的風暴所吞噬的阿斯塔特小隊,隨后意念一動,便將他們給甩到了他們出發前的位置:一個足夠安全且不會讓他們迷路的地方。
做完了這一切。又通過音陣另一面的歡呼和感激確保了結局,摩根這才不慌不忙地將目光從地圖上移開。
聽起來,這種將迷路的小孩子重新帶回家的任務,不像是負責指揮整場戰役的蜘蛛女皇需要做的,但誰叫如今的就沒了戰爭陷入到一種詭異的對峙狀態呢:就像是在一戰初期的大規模攻勢失敗后,德國與他們的對手互相挖起了塹壕。
而在如今的科摩羅戰區中,帝國軍隊與他們異形對手也同時挖起了塹壕。
當現實宇宙中的戰火,正因為越來越多的勢力或被卷入其中,或殃及池魚,而開始不受制的焚燒萬物時,發生在這座網道幽都最深處的沖突,卻始終處于控制之下,并沒有超過戰爭雙方的能力極限:至少在雙方的最高層中,始終都有人相信,他們有能力隨時改變這場戰爭的走向。
至于這到底是信心,還是妄言,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而對于阿瓦隆之主來說,她需要操心的僅僅是他們下一步應該怎么辦。
在過去的一段時間里,帝國軍隊仿照著他們自從踏入科摩羅的土地以來便屢試不爽地城市化推進與格子戰術,從黑暗靈族的手中奪下了一個又一個街區,時至今日,雙頭鷹的旗幟已經插遍了數億百萬的尖塔、街道以及流血漂櫓的公共場所。
那個從戰爭一開始,就被帝皇和帝國軍隊抓住然后窮追猛打的希利安家族,在經過了與帝國軍的數次搏殺后,也已經從原本能夠掀起大規模反撲的豪橫,變成了如今只能勉勵支撐戰線的窮酸:一個也許傳承了數十上百萬年的古老血脈,似乎眨眼間,就要被這些稚嫩的猴子逼入絕境。
它最強大的軍隊已經倒在了原體與阿斯塔特的怒火之下,賴以為生的核心地區要么插上了雙頭鷹的旗幟,要么被科摩羅的其他古老家族們趁機篡奪:就連被視為家族核心的真生子們,也在最后一次反撲的失敗過后選擇四散逃離,而不是回歸家族。
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家伙們,比任何人外人都要更了解希利安家族的底蘊以及它在這場戰爭中所受到的創傷,所以,在最后一次軍事行動也以失敗告終后,這些戰爭的指揮官們也明白,這個授予了他們財富和榮耀的古老家族,已經完蛋了。
而在黑暗靈族的字典里,自然沒有家族休戚與共的觀念。
豈不知,正是他們的逃離徹底敲響了希利安家族滅亡的喪鐘:如果在此之前,這個傳承了幾萬年的古老組織還能憑借著威名和架勢,勉強震懾住科摩羅的其他對手甚至是帝國大軍的話,那么當真生子也紛紛開始各謀生位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希利安家族的下場是什么了。
現如今,強大的希利安家族已經不再是帝國軍隊的對手了,而是被頂在雙頭鷹與其他古老家族間的緩沖區:泰坦的炮口隨時能夠穿透希利安家族的主樓,但在神之機械的射程極限之外,來自于其他科摩羅權貴的大軍也正在逐漸云集,卻遲遲不敢主動進攻。
都是動輒幾萬年的老對手了,這些豪貴們也很清楚希利安家族的力量,在他們中也許算不上是最強的,但彼此之間卻并沒有拉開過于巨大的差距:不然的話,這個姓氏早就消失在科摩羅的黑夜中了。
而現在,就是這樣一個與他們相持不下了數百代人的老對手,居然在短短的幾個月間便已兵敗至此:盡管倒下的只是科摩羅城區中的一個權貴,但這個結果足以讓每一個科摩羅人感到膽戰心驚。
這種感覺,大概就像是在洪水期的大壩上看到了第一個缺口吧。
若是站在上帝視角,就會發現,如今的帝國軍隊對于整個科摩羅來說,就像是一顆深入到皮肉里面的釘子。
創口并不大,只有十幾個街區而已。
但足夠深入,也足夠疼痛。
雖然對于近乎無限的科摩羅來說,如今被帝國軍隊所屠戮的區域,也只是其統治范圍中相當微小的一部分而已,但如果看到阿斯塔特們在此期間的戰績的話,那么說他們能夠撼動科摩羅的核心也并非不可能。
屠滅了希利安,那自然就能接著屠滅那些與希利安并駕齊驅的家族,像這種傳承幾十上百萬年,底蘊豐厚的老豪門,哪怕是在科摩羅中也不剩幾家了。
而能攻破外圍的城區,那么攻破更里面的城區也并非難事:即便是最瘋狂的反撲也不過造成了上千名阿斯塔特的傷亡,相比于投入到戰爭中的總數來說,人類之主手中還多的是可以供他揮霍的硬幣。
但更可怕的不是這些,而是科摩羅的蒼穹上始終無法解決的三顆太陽。
帝皇。蜘蛛女皇,已經被他們共同護在身后的網道盾構機。
他們才是帝國軍隊不可撼動的根基。
作為一個傳承古老的家族,當希利安軍隊陷入到了絕望的時候,他們也曾試圖啟用那些就連黑暗靈族也忌諱不已的隱秘:那是足以抹殺星系,扭曲現實的手段,是古靈族帝國的最后一絲殘余。
而結果是令人失望的。
這些防不勝防的災惡,的確給前線的禁軍和阿斯塔特戰士,造成了戰爭開始以來最大的傷亡:那些倒在戰場上的騎士和靈能泰坦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在帝皇和他的女兒面前。這些令人驕傲的傳統也不得不煙消云散:一個古老家族的最后底牌,甚至就連碰到人類之主和蜘蛛女皇的資格都沒有。
那臺令人恐怖的機器依舊沒有停止。
黑暗靈族們親眼看到他們對那些淪陷的街區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一整個街區甚至直接在網道盾構機的陰影下消失了,科摩羅永遠失去了它的一部分:沒什么比這個消息更能讓寄生在這個幽都中的這些老不死的怪物們更能感到恐懼的了。
一個無法阻擋的毀滅者?
任何一個曾經經歷過靈族大隕落的古圣之子都會開始心臟病發作。
不過,正當科摩羅的統治者們因為這個可能性而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人類之主的大軍卻暫時停下去的步伐:在攻下了希利安家族僅有的幾片街區后,阿斯塔特們卻并沒有急于向最后的據點發動沖鋒,而是在他們停下腳步的地方壘起了新的戰壕。
就像停在巴黎城前的德國人。
而比起當年的德國人,現在的帝國人的處境稍好一些:至少,他們是在戰局有利的情況下主動選擇了挖戰壕,用一個更平穩的局勢來消化已有的成果。
即便是盾構機,也是有極限的。
帝國軍隊在科摩羅攻下的土地和空間比星系還要廣袤,若是想要將其中真正的寶藏淬煉出來,盾構機需要一段長達十幾天的醞釀與消化:直到它給出答案,帝皇才會決定是否繼續發動進攻。
就在這個平穩的局勢中,分出些精力確保幾名阿斯塔特老兵的安危,怎么說都是個穩賺不賠的買賣,畢竟,真到了帝國軍與黑暗靈族再次全面開戰的時候,忙于指揮的蜘蛛女皇可不會在意這點微小的損失:即便她真的在意,也抽不出時間。
但現在不一樣。
將目光重新回到正前方的物體身上。
蜘蛛女皇喃喃自語。
現在,我有的是時間。
讓我足以關心眼前這些小事。
這可不是小事。
只有一個聲音敢在這時打斷她。
摩根側過頭,看到那個如鵪鶉般乖巧的寂靜修女正飛快的挪著腳步,為身后的人類之主騰開空間。
父親?
摩根的嘴角噙起一絲微笑。
你不陪著你的盾構機了嗎?
不用了。
帝皇站在摩根的身邊,與她一同眺望著遠方還在燃燒的陣線。
它只是停滯,卻不是停止。
盾構機已經完成了分析,接下來的工作無非是機械性的挑揀與查缺補漏。
是么?
原體的眼中有了些期待。
那找到我們需要的東西了嗎?
帝皇搖了搖頭。
它還在嘗試:但我不抱信心。
阿瓦隆之主瞇起了眼睛,她的聲音中又多了幾絲懷疑。
我希望你還記得,父親,在過去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們的軍隊已經打穿了科摩羅的外圍城區,并且已經占據了數個幅員遼闊的市內城區:如果在這些地方都找不到你需要的東西的話,那我們唯一的目標就只剩下最核心的城區了。
那里是科摩羅的根基,我們遭遇的抵抗可不會是僅僅一個家族。
我知道。
帝皇不置可否。
所以我讓他們暫時停下來。
我在等待盾構機的匯報:雖然我本人已經不抱希望了,但也許在接下來的查缺補漏中還能有所發現。
另外,哪怕需要接著打,現在的軍隊也的確需要一段時間的休整。
我當然知道這一點。
摩根點了點頭。
我只是想提醒你。
當我們在這里休整的時候,現實宇宙可不會為此而停步。
想想看,我親愛的父親,你已經多久沒關注掌印者和多恩那邊情況了?
你好像比我更關心他們兩個?
我和你不一樣,我有良心。
咳……
看著在沉默中只能咳嗽的帝皇,不遠處的寂靜修女無辜的眨了眨眼睛。
她突然意識到,那些原本和她站在一處的破曉者和禁軍了為什么在人類之主接近他的女兒的同時,齊刷刷的向后退去。
事實上:我剛剛跟我在現實宇宙中的部下們確認一下外面的情況。
想聽么?
廢話:快點說。
摩根的聲音中沒有絲毫的感情,同樣也沒有絲毫的尊重。
這個女兒真是越來越過分了。
帝皇的眉間皺起了一個疙瘩,不過他還是將最新的信息都說了出來。
首先是泰拉那邊。
多恩親自指揮的泰拉主力艦隊已經抵達了密涅瓦與哈肯星系,而且在這兩個世界上都建立了牢固的登陸點,此時正與荷魯斯圍繞著星球上的各個戰略要沖與永久性要塞進行著爭奪:密涅瓦是主戰場,哈肯則被交給他們的副手。
誰占優勢?
影月蒼狼在密涅瓦的傷亡人數已經達到了五千,而帝國之拳在哈肯那里每天都要陣亡至少幾百人。
嗯……然后呢?
塔蘭星那里還在對峙:死亡守衛已經攻破了塔蘭守軍的外圍防線,在雨林中建立了穩固的距離,奪取了包括藍寶石之城在內的大型聚居地,但與此同時,他們始終沒有取得根本性的突破,在帝國之拳的防線面前頻頻頭破血流。
但總的來說,塔蘭方面的局勢要稍微偏向死亡守衛一些。
不過,第十四軍團在塔蘭投入明顯有些后備不足,無論是兵力還是物資,如果只依靠現有的,他們打不完戰爭。
那莫塔里安又在做什么?
莫塔里安的艦隊就在有條不紊的掃蕩涅克洛蒙達星區,不過他看起來并不是那么急于北上攻略。
很正常。
摩根笑了一下。
如果現在就去支援戰帥,怎么能凸顯出莫塔里安的重要性?
我了解死亡之主,他是在等荷魯斯在戰場上流下更多的血。
那你覺得他會得逞么?
這就要看牧狼神的其他盟友是否能夠完成他們應盡的任務了。
可汗與鳳凰又怎么樣?
已經攻入了貝坦加蒙主星,但距離將其更有徹底攻陷還需要時間。
事實上,我覺得荷魯斯那邊會比察合臺與福格瑞姆更快的解決戰斗。
為什么?魯斯有這么強?
白色傷疤的戰斗意志在消退。
以帝皇之子的力量,還無法在單打獨斗中擊敗太空野狼與帝國之拳。
不過真正讓我在意的是更東邊。
圣吉列斯?
不:你的地方。
莊森已經抵達了西格努斯:在我們正在交談的幾天以后,他會和基里曼見面。
然后說服五百世界加入他的計劃?
我不知道。
面對摩根的疑問,帝皇搖了搖頭。
坦率的說,我想象不出來莊森與基里曼在私下里會如何相處。
你呢?
我也想不出來:即便我見過。
摩根低聲地應和著,顯得心不在焉。
怎么了?
看到自己女兒猝然皺起的眉頭,人類之主向前一步走去。
沒什么。
摩根指著自己面前的東西:這也是她現在最關注的東西。
那是一張棋盤。
不過,比起棋盤,它似乎更像是一座血腥堡壘的剖面圖。
上面布滿了扭曲的黑子,卻只有兩枚白子在小心翼翼地前進。
你看他們。
原體指的正是這兩位白子。
他們的步驟沒有按照我的預期來。
因為他們不是真的棋子,他們是有著自己思想的活生生的人。
帝皇搖了搖頭,對這個問題感到可笑。
與其操控他們,不如引導他們,畢竟這盤棋可沒有第二次的機會。
原體瞥了她的父親。
既然您這么會,還正好有時間:何不來教授我一下呢?
好啊。
帝皇笑了笑,欣然應約,然后便絲滑地站在了自己女兒的身邊,伸出手。
如果是我的話。
這一步,我會這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