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納,你相信有神么?”
“神?”
“就是那些總在我們的腦子里面說三道四的家伙。”
巴亞爾一腳踢開了業已僵硬的剌人尸體,于異形帝國的廢墟間大步流星地穿過,黑色的血黏在了他銀色的靴子上,在灰燼中留下一串蜿蜒的蛇影。
他面無表情,手中握著一份有關于傷亡數字的清單,小心的規避開收攏亡者的隊伍,在剌人神廟的陰影邊際停下了腳步:破曉者的封鎖線止步于此,先一步抵達的禁衛總管也正在等著他。
“沒錯,那些神。”
巴亞爾將各個連隊和作戰集群匯報來的清單,交給了原體欽點的前線司令,他自己則是靠在了一旁斷裂的柱子上:閃閃發光的珊瑚和水晶締造了無價的藝術品,如今卻只剩下了半截殘軀,崩壞的底座訴說著締造者的命運。
當禁衛總管一頁一頁地檢查著各軍的傷亡匯報時,巴亞爾則是有些百無聊賴的挑起了話頭:談話的主題自然是他們的原體,以及她在不久前搞出的那些神跡,不過是幾十個小時前的事情。
當然,說是神跡,也只不過是凡人隊伍里的人云亦云:像他們這些能爬到原體核心決策層的破曉者們都很清楚,以母親的力量,像這樣的神跡不過是舉手之勞,頂級靈能者的強大,可是遠遠超出了凡人們貧瘠的想象力的。
不過,說到神……
巴亞爾的眼眸黯淡了幾分。
“我在幾十年前,就一直能夠聽到那些像野獸般的咆哮,尤其是當我投身于戰爭的時候,那咆哮聲就變得更清晰了:它既不會向我發布要求,也不會向我許下承諾,它只是在我斬殺敵人的時候,會用血腥的戰吼和歡呼將我淹沒。”
“一樣的。”
拉納拿著羽毛筆,仔細地心算著每一頁數字的真偽,然后簽上自己的名字,漫不經心地點頭。
“我也能聽見它:久而久之也就變得習慣了。”
“只要你不醉心于殺戮,所謂的咆哮和血腥其實都沒什么。”
“我當然不會。”
巴亞爾不屑地摩挲著手指。
“醉心于殺戮的前提,是會在戰斗和殺戮中得到滿足感,而我已經很久都沒有遇到過,讓我覺得還算可堪一戰的對手了: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烏蘭諾,可惜那里的戰事結束的實在太匆忙了。”
拉納的羽毛筆停下了,他稍微側過頭來,看向同僚。
“你是說:你在這場戰斗中沒遇到過什么像樣的對手么?”
“它們的技巧太花俏了。”
巴亞爾聳了一下肩膀。
“除了必要的推進外,我的確在盡全力尋找好對手,但這些異形武士普遍技藝不精,它們根本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軟肋,雖然在戰斗時無比狂熱,但一次成功的反擊就能砍掉它們的腦袋。”
“真有意思:就像它們以前從不需要考慮自己的傷勢一樣。”
“怎么了?拉納?”
“不……沒什么……”
禁衛總管搖了搖頭,似乎變得有些失落。
“我只是在想:巴亞爾,你說我是不是有點久疏戰陣了?”
“是有些。”
二連長停頓了一下。
“但相信我,總是沉迷于戰爭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就像我,在最近的這段時間里,除了那個總是在向我咆哮的家伙,我的腦子里似乎又多了第二個聲音,給我的感覺像是個欲求不滿的淫神。”
“它總是在抱怨我砍下敵人脖子時的角度不夠完美。”
“是么。”
拉納又翻過了一頁,但是在片刻的思量后,他翻動手指,將書頁回撥到了前面,涂抹掉那個在他眼里寫的有些瑕疵的個人簽名,重新簽署了一個更完美的。
“那照你的說法:你的腦子里現在已經有兩個神了?”
巴亞爾沒有立刻回答,
他眺目遠望,目光同時掠過海面與天空,盡是帝國的土壤。
在超過六十個小時,死傷數十萬人的鏖戰過后,帝國最終在剌人的母星上摧毀了它們的一切:所有的水晶高塔被盡數摧毀,萬千座環礁或是被占領,或者被湮滅,唯有帝國的士兵和阿斯塔特們的身影占據了剌人留下的空缺。
人類帝國先是在水面和天空中殺死了一半敢于抵抗的剌人,將環礁打造成他們的橋頭堡,崽利用事先準備好的戰術性滅絕武器,將剩下的一半剌人,淹死在了它們位于數千米深海底的家園中。
攜帶有生物熱能探測儀的攻城魚雷精準地狙殺著異形人口最密集的聚集點,腐蝕性毒霧在則可以在兩個小時內將一座大型的水下巢都融化成鐵水和膿水的混合物:哪怕是最勇敢的破曉者,都不敢去親眼目睹那地獄般的場景。
而面對準備在海洋里進行游擊作戰的散兵游勇,水體殺手便是摩根之子們給出的答案:將整片海域中的氧氣或是剝離,或是煮沸,要么干脆毒化,直到剌人最后的戰士們要么活生生的溺死在它們發誓要保衛的海洋中,要么無比絕望的浮上水面,被正在進行修整的人類士兵叼著煙卷,一個接一個的打爆它們的腦袋,以作娛樂。
但即便如此,想要在短時間內徹底剿滅一個曾經強盛的種族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摧毀剌人的抵抗花了六十個小時,但如果想徹底的滅絕它們,也許還要再花上至少幾年的時間:不過后續的殖民艦隊會完成這個任務的。
畢竟拉爾蘭著實富饒,它蘊含了大量珍稀的礦物資源,足以掩蓋掉一些不穩定的因素:原體準備在這個星系中建立起一個小型的采礦殖民地,孤懸海外,與阿瓦隆的本土保持著單線航路。
即便是巴亞爾,也能覺察出這道指令中的不對勁:就仿佛他們的原體隨時都準備將整個拉爾蘭星系拋棄,割斷與阿瓦隆的聯系,讓其在這里自生自滅?
算了:關他什么事。
二連長搖了搖頭,不再為這些凡人的瑣事而自尋苦惱。
于是,他的目光從時不時響起槍火聲的天際線上收回,轉而看向了更近處的繁忙:第二連的戰士在不遠處的地方收攏著傷者,藥劑師和凡人醫師互相指導,確保戰后的進一步損失不會太大。
“其實是三個。”
用目光緊盯住一片片匆匆而過的白色大褂,巴亞爾喃喃自語的回應著拉納的問話。
拉納點了點頭,示意他在聽。
“很多時候,當我像這樣目睹著戰后的傷亡時,在我的腦海中便會有山一樣的聲音在回蕩,它試圖激起我內心中的不安,讓我意識到保全兄弟的性命有多么重要:無論我要通過什么手段。”
“我也一樣。”
拉納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在看到一處數字時停了下來。
“怎么了?”
“沒什么。”
拉納笑了起來。
“看起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失去了118個戰斗兄弟。”
“比預想的還要少。”
巴亞爾單手拔劍,興奮地在空中耍出個劍花來。
“而且我的連隊沒死人。”
“這不很正常的事情么?”
拉納白了他一眼。
“你的連隊要是死人了,拉爾蘭就是能上軍團史的大事了。”
這絕非虛言。
巴亞爾的第二連可是原體欽點出來的標桿部隊,是整個破曉者軍團的矛頭和教導師:他們的連隊是沒有新兵的,每一個損失都要從其他連隊的泰拉老兵中補充,整個連隊的平均年齡,估計已經朝著三百歲的大限沖刺了。
但相對的,第二連的任務也是最重要且危險的,他們負責在戰斗中為整個軍團充作先鋒,要么正面劈開敵軍的進攻矛頭,要么干脆空降到敵方中央,中心開花:一切從戰術角度看來與送死無疑的行為就是他們的日常工作。
可即便如此,第二連隊的減員情況也是少之又少,至少在拉納模糊的記憶里,從原體開始領導軍團在這八十多年中,巴亞爾的連隊只出現過五次戰斗減員:無一不是需要原體親自壓陣的硬仗。
嗯:還有十八次非戰斗減員。
這個就不提了:在參觀午夜幽魂的私人動物園時被咬掉手指也不是什么光輝的歷史。
而在與剌人的戰斗中,第二連也是一如既往的出彩:他們正面沖垮了剌人的重兵集團,勢不可當的殺入異形的王城腳下,吸引來了大量的剌人精銳,配合后續的友軍部隊打了場漂亮的殲滅戰。
緊接著,他們又馬不停蹄的投入到了巷戰的爭奪中:異形的都城是座小而精美的神殿城市,第二軍團用了十四個小時奪下了它,殺死了所有的抵抗者,并將剌人視為精神核心的神廟團團包圍。
出于原體的命令,破曉者們并沒有踏入神廟,而是用自殺式無人機清除了內部的敵人,然后全面封鎖了周圍的區域:正是拉納和巴亞爾現在所處的地方。
“勝利來的干凈利索。”
“即便真的存在神,看起來它們也沒有站在異形那邊。”
拉納翻過了這一頁,開始檢查起了凡人輔助軍的傷亡情況。
“那是當然的。”
在他身邊,巴亞爾則是信心滿滿地點了點頭。
“即便是真正的神明,也無法違抗帝國如今的偉力。”
他停頓了一下。
“但你說,拉納: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神呢?”
“問這個做什么:帝皇可不允許我們討論這個問題。”
“嘁……”
巴亞爾瞥了拉納一眼。
“這里是阿瓦隆:我們討論真理的時候不用顧及帝皇。”
“還是說:你信帝國真理?”
玩味的腔調和笑聲:就仿佛承認這句話會變成自己的污點。
“當然不。”
拉納張了張嘴,但還是順從心意的,沒有選擇迎頭撞上去。
“那你覺得呢?”
巴亞爾不依不饒。
“到底有沒有……神?”
“這很重要么?”
也許是被這種形而上的問題給搞煩了,拉納終于停下了自己筆頭上的任務,轉過身來,一臉嚴肅的看向他的前輩:手指還不忘指向原體駐扎的方向。
“想想看,巴亞爾兄弟。”
“在那些凡人眼中,我們的基因之母算不算是神?她剛才所展示出來的算不算是神跡?但我們都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不過是強大靈能者的把戲:誰知道所謂神明是不是更強大的靈能者?”
“即便它們不是,我們又該如何去衡量神明的標準呢?”
“舉個例子,如果這個世上真的存在神明的話,那人類又為何會淪落到如此的境地:當我們的祖先失去所有的智慧和驕傲時,為什么神明沒有出手相助?為什么神明選擇冷眼旁觀?為什么還要靠我們自己來重新挽回人類的榮光?”
“所以,宇宙中要么就是不存在真正的神明,即使存在,那也是對人類毫無益處的神明,是冷漠的第三方或者干脆就是惡神:如果神對我們毫無用處的話,那即便它存在又能怎樣呢?那不過是和亞空間的風暴一樣,是我們在平日里需要避而遠之的強大個體罷了。”
“就是這么簡單。”
“說的倒也沒錯。”
巴亞爾嘟囔了幾句。
“但你說我們腦子里……”
“原體知道這些,兄弟。”
拉納不耐煩的打斷了他。
“別瞎想:真到了那一步,原體會告訴我們怎么做的。”
“也是。”
巴亞爾點了點頭。
“希望解決辦法不會太糟糕。”
“再糟能糟到哪去呢?”
拉納笑了一下,手指翻過一張血淋淋的頁面。
“不過就是……該死!”
“怎么了?”
“不……沒什么。”
拉納深呼吸了一下,巴亞爾好奇的湊了過來,只看到了張標滿著猩紅數字的紙。
“又是那些獵神玫瑰?”
“是吶:天知道她們是怎么頂著這么高的傷亡率,活這么久的。”
禁衛總管咒罵了一聲。
“也許是因為,她們喜歡了把我們的原體當神來崇拜?”
“狂信徒是不怕死的:看看遠方的懷言者軍團就知道了。”
巴亞爾挑了下眉頭,目光在紙面上的其他幾個名字中逛了一圈。
“嗯……”
“完美戰旗、雪鸮騎士、紅死魔以及王冠獵兵、還有薩拉馬斯的守夜人、卡塔昌惡魔獵手、胡蒂爾突擊軍與瓦爾哈拉海魂軍:看起來全都是老熟人吶,這些凡人在不知不覺間倒也挺厲害了。”
“就算沒有了我們,他們也能憑自己打下拉爾蘭吧?”
“毫無疑問。”
拉納沒有否認這一點,只是匆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眼前的傷亡數字實在是太嚇人了,即便明知道只是些和自己沒關系的凡人,破曉者也不愿意看太久:他會不由自主的將那些數字聯系到那些與自己相熟的凡人朋友身上。
那就太可怕了。
當他扔掉羽毛筆時,禁衛總管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
“行了,拿著吧,巴亞爾:接下來應該就沒我什么事了。”
“你先看著這里,我需要趕緊去戰場回收部隊那里一趟……”
“恐怕不行啊,兄弟。”
二連長接過了記敘本,卻是滿懷微笑地攔住了禁衛總管。
“我來的時候,原體大人特意叮囑過我,要求你必須和我一起守在剌人的神廟這里,直到她解決完手頭的事情趕過來:原體特意囑咐過別讓你到處亂跑。”
“啊?”
拉納有些發懵。
“母親讓我等在這?”
“對:不許亂跑。”
“她要問我什么事情么?”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聽那邊的老伙計說,好像是她的那個小女兒露西跟她說了些什么事情,原體就下達了這道命令:你現在有什么急事兒嗎?拉納?”
“怎么說呢……”
禁衛總管撓了撓頭。
“我把盧修斯送我的那把劍不小心扔在戰場上了,所以我得抓緊時間趕到回收部隊那里去,免得他們把那把劍給融了:畢竟它在戰斗中摔得不成樣子,沒準兒就被會被那些凡人當做廢鐵處理了。”
“這樣啊。”
巴亞爾愣了一下。
盧修斯送過拉納劍么?
嗯……好像的確有這回事。
他點了點頭。
“你直接聯系他們,讓那些凡人注意一點兒不就行了嗎?”
“問題就在這里。”
拉納有些不好意思。
“我……”
“我好像忘了盧修斯送的那把劍長什么樣了。”
“嘖……”
巴亞爾皺起眉頭。
“巧了,我也想不起來了。”
“巴亞爾。”
拉納有些不確定的問道。
“盧修斯送過我劍,對吧?”
“那當然。”
二連長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記得我當時就在場。”
“那就好。”
拉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老老實實的回到了他自己的位置上。
“希望我們的基因之母能快點兒趕到這里吧。”
“要不然:天知道那把劍最終會淪落到什么地方去。”
“巴亞爾。”
“嗯?”
“你之前跟我說:你總能在自己的腦子里聽到三種聲音?”
“嗯……其實有些不太準確。”
“其實,我能夠聽到五種。”
“五種?”
“沒錯,紅的、綠的和紫的:金色的和銀色則是不太常見。”
“但它們讓人感覺很安心。”
“你呢,拉納?”
“巧了:我也能聽到五種。”
“也有金色和銀色?”
“沒錯:銀色自從幾十年前開始就存在了。”
“它不說話,卻是最安全的。”
“至于金色的:我在幾個月前才感覺到它的存在。”
“它……很危險。”
“危險?”
“比其他幾個更危險:我在其他聲音身上感覺不到危險,但那個金色總讓我脊背發寒,就好像它離我特別近,就好像它隨時隨地都能夠影響或者傷害到我,甚至是影響與傷害到我們的母親。”
“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不知道……可能是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