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娜塔捂著額頭,高聲大笑了起來。
“何等偏執而荒唐的論調!”
“那么,新的問題——”她慢慢松開了手,轉過頭,看向青年:“既然你心中已有不為外物所動搖的決斷,這一世為何加入了啟明者?”
“嗯。”她似是思忖了一瞬:“如果這樣聽起來更迎合你心意。換個說法,這一世,你為何成為了啟明者的重要合作者?”
“查可洛跟我關系好。”
“很有說服力。”蕾娜塔點頭:“還有嗎?”
“借雞生蛋。”
“聽起來是個非常具有貶義的詞語。”蕾娜塔評價道:“你始終不愿當操盤的棋手,卻又不想成為純粹的旁觀者,所以這次選擇當一位下注的投資人——你選擇了啟明者。”
“你做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錯不錯誤可不是光靠嘴說出來的。”宋識瞥視著對方:“但我愿聞其詳,你對此有何見解?”
她微笑著,如若神圣的宣告:“因為帝國是正確的。”
“啟明者正不正確,我還真不清楚,但他們會贏。”
宋識的視線,平移到對方的眼眸上。
“因為我站在了啟明者這邊。”
當暫時把話聊到頭后,雙方把注意力稍微放在了“下山”上。
城市的輪廓自山脊背后一點點浮現,它呈現出一種.灰暗的色調,偶有幾抹的明艷顏色,反而將其襯托得更為暗淡。宋識見過不少類似的城市,最近一次是萬象之無窮里,那座七土戰爭時期的荒廢都市“霍加斯”。
但眼前的城市不一樣,它的灰暗并非破敗、荒涼的質感,而是讓人下意識挺起胸膛,抿緊嘴唇的莊嚴肅穆。
“介紹下?”
半山腰,宋識俯瞰著城市,順便估算了下距離,看自己能不能一口氣跳過去。
貌似不太行啊 飛過去倒是輕輕松松,但飛和跳可不是一回事。
“我能。”蕾娜塔的聲音飄了過來:“需要示范一下嗎?”
“嗯?”宋識偏過頭來。
“因為我也這樣想過。”蕾娜塔摘下了一枚葉片,看著它晃悠著沉入了山下:“看你的反應,我似乎沒猜錯。”
“真正的高手都不是靠腿走路。”宋識不爽地嘖了一聲,義正言辭:“跳得遠?那跟走地雞有什么區別。”
“希望你的下一句話,不是‘真正的高手都不用電子產品’。”
蕾娜塔敲了敲太陽穴:“我聽說你出生在企業聯盟,但你一件義體沒裝,連電子地圖都要求助他人。這算什么,東陸的俗語,出淤泥而不染嗎?”
“誰說我不用電子產品了?”宋識皺起眉頭:“另外,誰規定企業聯盟就一定得植入義體了?”
“我知道。”蕾娜塔說:“你們把排斥義體化的自然人叫‘穴居人’。”
宋識正要再說些什么,忽地一動:“出生.你還是帝國?”
“嗯,但不是原本的家鄉。”蕾娜塔輕描淡寫:“一個被污染的邊陲小鎮。異端份子滲透了那里,想要召喚災孽,了我些時間處理。”
“——西亞契。”
蕾娜塔指向遠方的輪廓。
“這樣的城市帝國有數百個,它們沒有被賦予專屬的職能,只是作為維持社會運轉的一個.”她吐出一個詞:“基礎單元。”
“有興趣去看一眼嗎?”她說:“還是說,你希望直奔那些最負盛名的地方?”
宋識給出了答案。
“先吃飯。”
入城的時候,已快到黃昏了。
一如俯瞰的那樣,走在“西亞契”的街道上,灰暗的色調把人緊緊抱在了懷里。兩側屋檐下均掛著麻布織成的圣旗,正在這時,鐘聲響了起來。
自城市的最深處。
高聳的尖塔矗立在教堂建筑群的中央,那只黃銅巨鐘緩緩震動,連續三遍的鐘鳴傳遍了西亞契的每一個角落——通過大街小巷的廣播器。許許多多的灰鴿被驚動,紛紛飛了起來,像是飄過天空的一大團烏云。
人們跪了下來。
城市忽然被按下了靜止鍵。
無論男女老少,無論他們正在做些什么,商戶和顧客停下了討價還價,竊竊私語的情侶松開了握緊的手,剛完成一天工作、行色匆匆的職工不再前進 在低沉而肅穆的鐘聲里,他們不約而同跪了下來,向著尖塔的方向,十指交叉在胸前,閉上了眼睛。只有嘴唇尚有些許嚅動,似乎正默默念誦著什么。
“西沉之陽非終焉,乃是圣焰暫斂鋒芒,正如法典第七卷所言:光在灰燼中孕養。求以余溫護佑爐邊嬰孩,求以星火指引迷途羔羊.”
猶如夏日的晚風吹過麥田,飽滿的麥穗向齊齊傾倒,只是本應和諧的景象中,冒出了兩株迥異的麥稈,它們頑強地挺直著麥稈,無比醒目。
宋識沒拜。
蕾娜塔也沒拜。
可沒人關注他們,偶有人短暫投來詫異的目光也很快收回,繼續專注于在黃昏的鐘聲中禱告。
宋識,“看”到了。
——光。
暮色下,不知什么時候,風卷起了一片朦朦朧朧、乳白色的紗布,它輕柔地飄蕩過屋檐、圣旗和地板,又在下個瞬間,飛向了同一個方向。
眨眼。
紗布消散了,宋識清晰地看清了它們的真容,那些乳白色分明是流沙般的光點,乃至比沙粒還要細小、還要微不可察。
可當許許多多這樣的光點匯集時,卻化為了卷過整個城市的薄紗。
眨眼。
無論是流沙般的光點還是乳白色的紗布,全都消失不見了,人們仍舊跪著禱告,虔誠地念誦禱詞,剛才見到的那些宛若幻夢一般,好似從未發生過。
只是“感覺”不會造假。
宋識知道這是什么。
“冗余靈能。”
蕾娜塔搖頭,糾正道:“是‘信仰之力’。”
“感覺你是會在賣烤土豆的攤位上,跑去跟老板說這是馬鈴薯的人。”
宋識回了一句。
也就是幾分鐘的功夫,停滯的城市重新恢復了流動,人們重新站了起來,顧客繼續挑起了品相好的橘子、情侶牽起了手、下班的職工匆忙趕去面包店,試圖買些折扣價的面包。
一切都沒有變。
只是宋識的視線,瞥了眼城市中央的教堂。
得益于建筑工程技術的發展,過去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與時間,方能堆砌起的宏偉教堂,如今已可做到批量生產——西亞契不過是帝國的偏遠小城,可本地教堂亦有上百米高,十二根巖柱共同撐起了恢弘的鍍金穹頂。
誠然,相較企業聯盟,動輒成百上千米的商業大廈,這座教堂要相形見絀得多,甚至西亞契本地,也不乏比它更高大的建筑。
但在靈能者的超凡視界中。
這座教堂正散發著不容忽視的光芒!
它的光芒如此強烈,沒有任何辯駁余地地壓住了西亞契的一切,宛若鑲嵌在皇冠上最明亮的明珠,不,甚至比那更為夸張,簡直是夜晚時分,屋子里僅有的一盞明燈。
還真是,熟悉的模樣啊。
宋識心道。
剛才那些乳白色的光點,便是這些信眾們的冗余靈能.或者說“信仰之力”。
同樣是光,比起明先鳶那足以撕碎星球、洞穿地殼的恐怖靈能,這些光如此微不足道。甚至不必提及明先鳶,單純跟自己比起來,剛才那一幕——就算全城的光點加起來,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不是人與螞蟻的區別,而是鯨魚與細胞的差異。
可這樣的一幕,持續在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里。
這樣的三百六十天,已重復了上千次。
它重復在帝國疆域的每一個角落,自偏遠的皈依區到權力樞紐的帝都。數不清的日夜與信眾們,共同推動著一場持續了上千年的浩大工程。
以“信仰”為名構建起的網絡,遍布整個帝國,而凡普斯塔帝國統御這張龐大網絡的措施之一,正是自己面前的教堂——
信仰道標。
正是有這一座座信仰道標作為節點,帝國才能儲存與利用,那自上千年積攢下,天文數字級的“信仰之力”。
“對信仰之力的運用,東陸曾盛極一時。”蕾娜塔望著遠方的尖塔:“只是后面衰弱了下來,聲勢逐漸收縮。”
“信仰一道受限太狠了,眾生愿力對靈能者是大補的毒藥。”
宋識隨口道:“強確實能變強,但一個不好,自己就要被愿力束住,身不由己。在這上面栽了大跟頭,最后干脆自我意識沉淪、變成靈能實體的例子也不是沒有。”
“而且東陸動不動就打得天崩地裂,推倒重來,弄得一個宗教往往過個幾百年就要模樣大變。你自己都變來變去,還指望下面信眾提供的信仰之力有多純凈么?”
“嘿”
鐘聲的余韻徹底消散了,驚起的灰鴿們重新落了下來,在教堂的房頂歇起腳,一只鴿子歪著腦袋,跟青年對視了一瞬。
“這方面確實不如你們帝國,兩千年下來,皇室都更迭到第四王朝了,國教的位子始終穩如泰山。”
宋識回盯著鴿子,后者不悅地拍打翅膀,轉過身,把屁股對準了過來。
“圣靈是圣靈,神明是神明,這么算,你們信奉的至高無上的唯一神,姓氏都連續換過四次了。”
“噓。”蕾娜塔的食指豎在唇邊:“我審判庭聽不得這個。”
“真的嗎?”宋識似笑非笑:“我當初打決斗場時聽到的小道消息,貌似你們審判庭出異端和叛逃者的概率是帝國各部門榜首啊。”
“這句話。”蕾娜塔答道:“審判庭同樣聽不得。”
“消停些吧,別再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了。”蕾娜塔放下了食指:“至少別在大馬路上說——”
“為我的安全著想?”
“為他們的安全著想。”
蕾娜塔指了指周遭的行人,他們路過這邊時大多眼神奇怪,不清楚為什么暮色下,兩個大活人站在路中央。前者施展了某種小手段,應該是隔音力場之類,這使得行人們聽不見具體對話。
“知識是能染毒的有的時候,‘知曉’本身即為罪孽。”蕾娜塔臉上仍殘留著笑意,但說這話時,她的眼神明顯認真了:“你可以隨意大放厥詞、說的痛快,但他們可不行——你希望實施這種蓄意加害的行為嗎?”
“染毒的知識?”
宋識冷笑一聲:“如果眾所周知的事都能算染毒,那你們標準確實設得夠低。”
“是嗎?”雷娜塔面色不變:“我不認為,東路共和國的九等公民在議論一等世家后,可以全身而退。”
“哦,原諒我。”她揉了揉臉頰,把嘴角拉了下來:“我不該笑的抱歉,可‘九等’和‘公民’兩個詞一起出口,我實在沒法抑制。”
宋識也笑了,他呵呵兩聲:“比爛是吧?”
說話間,兩人都邁出了腳步。
宋識感知擴散,隨意掃了一圈,就鎖定了大半個城市的用餐場所。首先確定好城市的所有熱源,再將其中明顯超過民用范疇的突出熱源標記,就能得出結果,簡單的事情。
需求提出。
授予通過。
下一秒,這座被稱為“西亞契”的城市,從一位傳教士抵達到截止前一天的資料,事無巨細地傳輸進了她的個人終端。
自然也包含餐館推薦。
“大費周章?”宋識挑眉。
“帝國擁有完備而龐大的遠程支持集團。”蕾娜塔選了一家,收起面板,示意對方跟上:“其中包含電子幽魂和智械,它們對休息的需求極低。”
她側過頭:“即便是非人類知性體,帝國依舊一視同仁,視為治下的子民——只要你愿為帝國付出一切。”
“信仰.”
宋識微微點頭,不置可否。
“獨屬于你們的共識,能否真的超脫種族的桎梏,一視同仁?我拭目以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