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純一懸于虛空,看不見有駕馭劍氣的痕跡。
只有足尖處有朵細小的蓮花,輕盈地托住了玉足。
看著眼前之人,陳業忍不住感慨,蘇純一的容顏與當初相識時沒有任何變化,但這姑娘又像是每一次見面都有些不同。
蘇純一的劍術天賦極高,這個陳業是早已知曉。
別看盛懷安號稱繼承了張奇的衣缽,甚至被張奇親口承認未來可能超越自己,但張奇晚年所創那套直指“因果”的至高劍術,整個清河劍派,唯有蘇純一能夠學會。
能領悟此等劍理之人,悟性自然是極高。
不像陳業,他要花數百年才練成一套專門為他設計的劍術,而且只能算是練成了,都不敢說是融會貫通。
所以,蘇純一能領悟這煉化法力的方法很正常,陳業震驚的只是她學得太快了。
從龍吟響起到眾人入定,不過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別人還在艱難地“理解”和“模仿”,她卻像是早就看懂了答案,直接填上了結果。
盛懷安都還坐在飛劍上打坐呢,蘇純一都已經練成了。
至于蘇純一說體內法力稀薄,這反倒在陳業意料之中。畢竟不是人人都有他那十八個氣海的變態體質,初學者想要煉化一口法力是非常耗費時間的,只能靠時間慢慢消化。
不過震驚只是片刻,陳業很快便為蘇純一高興:“你的劍術一定會大有進步,或許,又要突破了?”
蘇純一搖頭道:“清河劍派的劍術,與修為境界關系不大。不過,或許我可以更快些突破返虛境。”
關于劍術的話題,陳業沒法接,但聽到蘇純一說要突破了,陳業便露出笑容:“那就好,那這場賭局我便算是賺大了。”
蘇純一只是淺笑,也不說什么報答的話,只是心有靈犀地說:“先生讓這么多人前來聽講,早就準備好輸了這場賭局。”
看著眼前這位風姿絕世的女子,陳業感覺心里暖意更盛,人生能有這個知己,這輩子也算值了。
“既然如此,閑著也是閑著。我們便四處走走?想來你應該也沒來過這北疆圣山,山頂有涅槃宗當年留下的圣城遺跡,有興趣么?”
蘇純一點了點頭,眼眸中帶著一絲好奇,輕聲道:“請先生帶路。”
雖然蘇純一說的是讓陳業帶路,但卻主動走到陳業身旁,腳下蓮花劍氣綻放,將陳業也托在其中。
御劍同行,一如初見。
他們將雪池畔那群仍在苦苦修行的人拋在身后,化作兩道流光,朝著遠方巍峨的雪山飛去。
不多時,一座破敗的巨城便出現在視野之中。
巨大的黑石梁柱如巨人的骸骨般斜插在雪地里,街道破碎,雕刻著佛經的石板早已磨蝕碎裂,狂風從被毀壞的穹頂豁口呼嘯而過,發出嗚咽般的聲音。
這就是圣城如今的模樣。
此地先經歷了千年的消磨,早已變成空城,原本還有一支部族留在里面,如今也被陳業帶到了酆都城,圣城已經完全成了死城。
加上覆海大圣削山為池,這座圣城更是直接被震塌了大半,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
但即便如此,走在其中還是能看出當年的宏偉。
陳業介紹道:“當初涅槃宗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年月,害死了多少人命,才在這雪山之上建造了這座圣城,傳聞每一塊磚石中都有怨魂依附其上。”
蘇純一沒有說話,她只是伸出纖長素白的手指,輕輕撫過一塊布滿裂紋的石壁,感受著那冰冷與滄桑。
片刻后,她忽然開口,聲音空靈而飄忽:“北疆如今在先生掌控之下,想來人人可以安居樂業。”
陳業搖頭道:“哪有這么簡單,溫飽倒是可以,但安樂二字怕是難了。”
蘇純一眨了眨眼睛,疑惑道:“豐衣足食,還不夠么?”
“人心似海,永難填滿。”陳業的目光望向遠方被風雪模糊的天際線,“饑時盼果腹,飽時思暖衣。待到人人豐衣足食,這些便成了理所當然,轉而追求他物。有人求權,有人練武,有人逐利,有人向仙……人心從不滿足,所謂安樂永遠只是追求,多半求之不得。”
蘇純一若有所思,她安靜地聽著,片刻后,輕聲問道:“那先生您的追求呢?”
“我?”陳業一怔,隨即毫不猶豫地答道,“我的追求很簡單,修煉成仙,長生不老。”
然而,蘇純一卻輕輕轉過頭,那雙澄澈如秋水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他,仿佛看到陳業眼神中的不確定。
蘇純一問道:“先生如今想成仙不難,可說是指日可待了,那成仙之后呢?”
這話說得沒錯。
但凡陳業空閑下來,安心修煉,以他的資質與仙緣,修煉成仙是板上釘釘,甚至花不了幾年。
那成仙之后呢?
陳業很少去想這個問題,剛開始修行時,陳業連凝氣丹都找不到,只覺得這個問題好高騖遠。
但幾年過去,陳業修為突飛猛進,成仙已經指日可待,不過最近陳業忙得要死,也沒空慢慢思考這些。
如今聽得蘇純一問起,陳業才感覺有幾分迷茫。
聽過那些上古秘聞,知曉天道破碎,更知道飛升是一去不回。
那成仙之后要怎么辦?
總不能好不容易長生不老,就一頭撞入仙界等死。
就算死不了,那滿目瘡痍的世界又有什么意思?
又或者,永遠留在這凡間,學張奇一樣,賴著不飛升,直到壽元耗盡?
“我……”陳業沉吟許久,最后卻說:“不知道。成仙之后的種種,我沒想過,現在想也想不出來。”
看著蘇純一那澄澈的雙眸,陳業忍不住反問:“那你呢?你既然已經練出法力,想來飛升也不難,你有何打算?”
“我應是不會飛升的。”蘇純一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仿佛早已想過千遍萬遍。
“就像是掌門祖師那樣,練劍,修行,除魔……這樣的日子我也不覺得枯燥,便一如既往。若是有一日,我耗盡了壽元,便斬出最后一劍,為人間除去最后一個魔頭。”
陳業忍不住說:“真羨慕你啊。”
怪不得蘇純一能學會張奇最后一門劍術,或許就是因為蘇純一與張奇一樣心思純正,除魔衛道之外別無他想。
越早定下人生目標,便能越早開始努力,更快達成愿望。
陳業這幾年是走得太快了,一下子快要超越自己的目標了,反倒是有些迷茫。
思來想去,陳業只能說:“如今世事變幻,千頭萬緒,都不能逍遙自在,我實在談不了將來。等有一日,我頭上沒有真仙壓著,真正能自由自在時,再去考慮這些。
“不過,我希望那時候你還在我身旁。”
蘇純一微笑,如蓮花綻,四周風雪似乎都因她這一笑而柔和了半分。
“好,我陪先生一起。”
陳業頓時感覺什么迷惘都沒有了,飛升成仙那是以后的事,如今當然要關注眼前之人才對。
“我曾說,學會御劍,便要看遍天下風光。不曾想一路行來,竟全是殺伐算計,從未有過半刻清閑。今日既然偷得浮生半日閑,便索性再走遠些,聽說這雪山日出,也是世間難得的盛景。”
蘇純一自然不會拒絕,心念一動,一縷清越的劍光便自腳下升騰而起,準備與他再度同游。
然而,就在那劍光將要騰空的剎那,蘇純一的眼神驟然一凝,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劍瞬間定格,目光越過陳業的肩頭,死死地望向他身后那片廢墟。
陳業沒有回頭,僅憑蘇純一這般如臨大敵的神情,便知必有大變。他毫不猶豫,將那酆都大帝喚出,將兩人都護在其中。
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轉過身。
百丈之外,殘破的黑石梁柱之間,不知何時,竟站著一只雄壯的馴鹿。
它的鹿角如漆黑的珊瑚,竟然有幾分潤色;皮毛的顏色也極有光澤,是陳業見過最漂亮的毛色,這馴鹿便隔著遙遠距離看著兩人,一動不動。
陳業雙眼一眨,瞳孔便化作金色。
可靈目掃視之下,這頭馴鹿卻極其尋常,沒有半分靈氣痕跡。
“一只普通的鹿?”陳業眉頭緊鎖。
不對勁,這圣城廢墟早已是死地,寸草不生,如今冰雪封山,它從何而來?又以何為食?
身旁的蘇純一亦是秀眉微蹙,她也瞧不出任何破綻,但蘇純一劍心通明,光是見到這馴鹿的一刻便感覺極其危險。
而且,陳業如今連酆都大帝都喚出,這威勢足以讓山川戰栗,鬼神辟易。
若是真正的鹿,如今早就該嚇跑了,怎會一動不動。
“先生小心,這鹿一定不同尋常。”
陳業點點頭,神色前所未有的嚴肅。
目光所見之處,數條粗大的赤練火蛇顯現,吐著舌頭朝那馴鹿纏繞過去。
蘇純一則凝聚數道劍氣,隨時準備出手。
就在赤練火蛇快要纏繞到這馴鹿身上時,這頭鹿終于有了動作。
馴鹿抬起了前蹄,不疾不徐地,朝著兩人所在的方向,踏出了第一步。
只一步,那些兇悍的赤練火蛇全部消散。
無需陳業提醒,蘇純一并指如劍,一道凝練到極致、細如發絲的劍氣自指尖彈出,其鋒銳之氣,足以洞穿金石。
劍氣破空,快得肉眼難尋,精準地射向馴鹿的后腿。
沒有金鐵交鳴,沒有血光迸現。
那道無堅不摧的劍氣,在觸碰到鹿腿的一剎那,也如赤練火蛇一般消散。
馴鹿的腳步沒有片刻停歇,一步,又一步。
八十丈……七十丈……六十丈……
它就這么頂著酆都大帝法相的無上神威,閑庭信步般地,一步步走來。它那雙古老而漠然的眼睛里,始終倒映著陳業與蘇純一的身影。
“我們先退!”
這鹿太過詭異,竟然連蘇純一的劍氣都無法造成傷害,那還等什么,先跑了再說。
覆海大圣就在不遠處,只要回到龍池就安全了。
蘇純一也不戀戰,劍氣包裹兩人便化作流光飛去,只需要眨眼時間,兩人就能回到覆海大圣身邊。
然而,劍氣仿佛撞上無形之墻,轟隆一聲炸成漫天流光。
陳業和蘇純一兩人不得不現出身形。
不知何時,這天地已經被詭異的屏障所隔絕,竟然連蘇純一的劍氣都打不破。
陳業也沒有絲毫猶豫,酆都大帝法相舉起手掌,地獄神通在他掌心凝聚,化作層層幽境,朝那馴鹿拍去。
蘇純一也是配合默契,蓮花劍氣見縫插針,專門彌補酆都大帝的攻擊間隙。
兩人很少聯手對敵,但這一趟配合下來,竟然是天衣無縫。
酆都大帝的手掌化作了一方幽冥地獄,狠狠落下,要將那馴鹿連同它所在的空間一并打入輪回。
轟——!
這一掌,足以拍碎一座山峰。
但在馴鹿面前,那只巨掌在靠近它周身三尺之地時便無聲無息地消融,最后消失不見。
陳業只覺得酆都大帝受了重創,剛才那一下可消耗了無數香火愿力。
陳業的全力一擊,連讓這頭馴鹿停下腳步的做不到。
蘇純一的劍氣也是如此,蓮花綻放,但落在這馴鹿身上便瞬間凋零。
馴鹿繼續朝兩人走來。
二十丈。
十丈。
最后一聲蹄響落下,馴鹿停下了腳步。
它已經走到了陳業身前,噴出的鼻息幾乎都要落在陳業身上。
陳業沒有慌張,與這頭怪異強大的馴鹿四目相對,然后問道:“敢問閣下,是天庭來人,還是覆海大圣的朋友?”
這世上能讓陳業毫無還手之力的,只有真仙。
根據覆海大圣所說,他脫困之后,肯定會惹來許多“老相識”的注意。
眼前這頭鹿應該便是其中之一。
而陳業感覺,這位應該不是覆海大圣的朋友。
若是真老朋友,根本不需要跟陳業開玩笑,直接去找覆海大圣才對。
那多半就是天庭來人了。
陳業想起前些天跟飛廉說的話,忍不住罵自己是烏鴉嘴。
真就遇到了萬分之一,天庭馬上來人,要將自己一巴掌拍死了?
偏偏還連累了蘇純一,陳業如今真是后悔莫及,只能期望覆海大圣能感應到這邊的動靜,快點過來救命。
就在陳業以為就要等死的時候,這頭馴鹿口吐人言:“凡夫俗子,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