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之巔,雪池之畔。
覆海大圣那如同山脈般盤踞的龍軀微微動了動,金色的巨瞳俯瞰著下方。
在他的視野里,原本空曠的雪原上,此刻多了一團密密麻麻的身影,像是一群突然出現在他巢穴門口的螞蟻。
一股被戲耍了的怒意,在他龐大的身軀內緩緩升騰。
“陳業!”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道無形的驚雷在陳業耳邊炸響,整座圣山都為之嗡鳴。他指著那上百個正隔著數里便遙遙行禮的修士,質問道:
“你這是瘋了么?”
陳業卻像沒感受到那股威壓,坦然來到覆海大圣面前,恭敬地介紹道:“大圣,一共一百三十四人,都是晚輩的朋友與門人弟子,已全部帶到。”
覆海大圣的龍須憤怒地抽動了一下,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如冰。
“一百三十四人?”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你要本圣相信,這群凡人里,能有六十七人修出法力?陳業,你得了地藏王的傳承,便真以為自己能拿本圣開玩笑了?”
“大圣誤會了。”陳業的表情認真無比,“若真是開玩笑,我就該將整個黃泉宗數萬門人都帶來了。”
他這話倒不是假的。若非凡人肉身上不了這圣山絕頂,城隍陰兵的真身也難以離境,他真想讓覆海大圣直接去一趟酆都城,開一場萬修大會。
眼前這一百多人,已經是精挑細選之后的結果。不僅有黃泉宗的精英,還有清河劍派、云麓仙宗、天心島的道友,甚至還夾雜了幾個百海谷散修。
眼看覆海大圣的氣息越來越危險,陳業連忙解釋道:“大圣你仔細想,我帶來的人越多,超過半數修成的難度就越大,我輸掉賭局的可能也就越高,這對你來說才是穩贏不輸的局面。
“而且,就算我們這百余人全部學會,日夜不停地吐納,所能吸收的法力,于大圣而言依舊是九牛一毛。而且,大圣不過是稍稍動怒,散逸出的法力就已如此磅礴,與其白白浪費,不如成人之美,不是么?”
這番話倒是有幾分道理。
陳業說得沒錯,人越多,他贏下那捧五彩石碎屑的概率就越大。而且這百來個凡人加起來的吸收量,恐怕還不如他打個盹吞吐的氣息多。
可他總覺得不對勁。
自己堂堂妖族大圣,竟被一個凡人小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平白無故幫他送出上百個人情,結果自己就贏了一點五彩石的碎屑?
怎么算都感覺,自己就算贏了賭局,也是虧了。
但話已出口,堂堂妖族大圣,總不能說了不算。
虧就虧點吧!本圣倒要看看,這群螻蟻,究竟能翻出什么花浪!
“哼!”
覆海大圣冷哼一聲,不再多言。他猛地張開巨口,發出一聲震徹天地的龍吟!
這一聲龍吟,并非單純的咆哮,而是蘊含御水之法真意的鳴響。
聲浪過處,虛空顫栗,整座雪池的湖水被瞬間激起,化作遮天蔽日的水幕,仿佛每一滴水中都閃爍著玄奧的符文。
對于在場的修士而言,這聲龍吟既是無上的機緣,也是恐怖的考驗。
一瞬間,高下立判。
修為最差的福祿壽三人,連反應都來不及,神魂就像風中殘燭,差點被龍吟之威當場震碎。幸而曲衡早有準備,一聲低喝,赤練龍佛的虛影沖天而起,將黃泉宗一眾修為較弱的弟子牢牢護在其中,這才免于當場淘汰的厄運。
顯然,這些人就是陳業帶來湊數的,單純因為黃泉宗弟子少,能帶的全帶上了。
而其他門派,陣型瞬間散亂。
清河劍派只來了兩人,蘇純一與盛懷安。面對龍吟,二人身上不約而同地升起銳利無匹的劍意,如兩柄插在洪流中的利劍,巋然不動。
陳業雖想請玉璣道人全員前來,但不知為何,那位掌門對此似乎興趣不大,只派出了門中天賦最高的兩位。
云麓仙宗與天心島則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他們幾乎是滿員前來,由掌門親自帶隊,此刻正竭力組織門下精英弟子,抵御那恐怖的威壓,同時拼命感悟那水幕中的法則。
尤其是天心島的修士。
他們本就身負鮫人血脈,天生親水。當那蘊含著御水大道的龍吟響起時,別人感受到的是毀滅性的威壓,他們感受到的卻是血脈深處的共鳴。
這世上,竟然有如此精妙的御水之法。
天心島掌門鮫月真人,看著那漫天水幕,沒有馬上靜心修煉,而是等陳業回到這邊時,恭恭敬敬地給他彎腰作揖。
“多謝陳宗主此番恩德。”
千年來,天心島也沒出過幾個能飛升的“假仙”。而現在,一條通往“真仙”的大道,就這么擺在他們面前。
陳業怎么舍得給他五十個名額的,這讓鮫月真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這份重禮已經超越了天心島可以回報的極限,哪怕將寶庫掏空了,將白鯨戰艦給陳業送過來,恐怕都抵不上這份恩情。
不久之前,島內還有不少人因歸墟大陣之事對陳業頗有怨言,認為是他一手導致了歸墟的失敗,是黃泉宗陰謀殘害其他門派,以求一家獨大。
可當陳業這份“仙緣”的消息傳來時,整個天心島都沒人再敢說半句陳業的壞話。
什么解釋,什么大義,在絕對的利益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陳業能將這樣一份大禮送過來,誰還敢說他有什么陰謀?
他們恨不得給陳業立個雕像,在天心島日夜供奉。
云麓仙宗的情況,則更為復雜。
歸墟布陣一役,他們同樣是主力,付出的代價堪稱慘烈。
許多被寄予厚望、本該成為宗門未來數百年頂梁柱的精英弟子,因壽元耗盡而坐化。這并非簡單的戰損,而是一場導致宗門元氣大傷、甚至出現了青黃不接的打擊。
相比之下,從頭到尾參與其中的黃泉宗,卻毫發無損。
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莫隨心與龐朵朵那對師徒為此殫精竭慮,但“零傷亡”這個結果,像一根深深扎入心底的刺,與云麓仙宗的慘重損失形成了血淋淋的對比。
私下里,不滿與怨懟的聲音早已暗流涌動。
所以,當陳業那份“仙緣”的信函傳來時,云麓仙宗的第一反應不是驚喜,而是懷疑。
在他們看來,這太像一個陷阱了。
真仙講法的機會,黃泉宗就這么送人了,還是五十個名額?
宗門上下,風聲鶴唳,甚至有長老斷言這是黃泉宗要將他們趕盡殺絕的陰謀。
然而,經過五蘊真人小心求證,最終確認這事沒有半點虛假,且不附帶任何條件。
得知這個情況,整個云麓仙宗都沉默無語。
隨之而來的,是無法抑制的羞愧。
像是給每一個仇恨陳業,仇恨黃泉宗的人抽了一耳光,不是很痛,但卻令人抬不起頭。
掌門五蘊真人,當著所有長老和核心弟子的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聲嘆息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懊悔與自嘲。
“我輩修士,修的是心,煉的是德。陳宗主以德報怨,胸襟如海,而我等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緩緩閉上眼,聲音沙啞,“此份仙緣在前,我實在愧不敢受啊!”
話雖如此,理智最終卻戰勝了情感。
他個人可以拒絕,但作為背負著整個宗門興衰的掌門,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這份仙緣,云麓仙宗絕不可以錯過。
最終,在混合著羞愧與感激之情,云麓仙宗還是挑選出了門內最頂尖的精英弟子,踏上了前來聽講的道路。
如今真仙已經開始講法,不少云麓仙宗的弟子已經心有所感,開始試著修煉這門法術。
五蘊真人深吸一口氣,臉上交織著羞愧與決然,正準備上前向陳業致歉。
然而,他剛邁出一步,一道身影卻比他更快。
只見一位云麓仙宗弟子駕馭著祥云,疾飛至陳業面前,沒有任何猶豫,“噗通”一聲,雙膝跪地,竟是將額頭重重地磕在了腿上。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陳業眉頭微蹙,連忙問道:“道友這是何意?請速速起身。”
那人卻不起身,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悶悶地傳來:“云麓仙宗弟子曾文宇,曾在白鯨艦上出言不遜,冒犯陳宗主。如今陳宗主以德報怨,胸襟廣闊,賜我等天大仙緣,曾某受之有愧。今日,特來向陳宗主負荊請罪!”
陳業并不太清楚當初白鯨艦上的爭吵,也并未放在心上。
歸墟之戰那等慘敗,有人心生怨言再正常不過,只要沒有做出實質傷害黃泉宗的事情,他懶得去計較。
可曾文宇這當眾下跪的一出,反而讓陳業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別扭和不適,仿佛被人架了起來。
如此興師動眾,如此眾目睽睽,自己還能不原諒嗎?
雖然不少人已經沉浸在修行之中,但還是有不少人被這一幕吸引,朝陳業這邊看過來。
這究竟是發自肺腑的懺悔,還是單純的一場表演?
陳業懶得動用他化自在大法去窺探,他只是覺得這種方式很沒意思。
面對這人的道歉,陳業也沒有馬上回應,他的目光越過曾文宇,掃向云麓仙宗的人群,問道:“我兄長余慎行呢?他為何沒有同行?”
在云麓仙宗,余慎行是陳業唯一以兄弟相稱的摯友。不僅如此,余慎行也確實將他當成兄弟,在關鍵時刻總是毫不猶豫地站在他這邊,極力維護。
按理說,無論余慎行資質如何,僅憑這份情誼,五蘊真人就不可能不給余慎行一個名額。這點人情世故,一位掌門不會不懂。
跪在地上的曾文宇身體一僵,頭埋得更低了,聲音里充滿了無法掩飾的羞愧:
“余師弟本該有一個名額。但是他說……”曾文宇的語速慢了下來,似乎在復述著讓他無地自容的話語,“他說,自己資質平平,未必能通過真仙的考驗。而這,是陳宗主您與真仙的賭局,他寧愿自己不來,也絕不能成為拖累您勝算的那個人。所以……所以這次云麓仙宗,只來了四十九位。”
聽得這番解釋,陳業頓時忘了被道德綁架的不適,只覺得胸中生出一股暖意。
這就是他認的好兄弟。
真仙講法,如此天大的仙緣,但余慎行首先考慮的,不是自己能否得道,而是會不會影響到兄弟的賭局。
在別人看來,這或許是愚不可及的傻氣。但在陳業眼中,這才是值得用性命去深交的赤誠之心。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陳業忽然覺得,自己身邊能聚集起越來越多這樣的人,或許正說明自己做得不錯。
得道者多助。
日后陳業若是要做什么大事,只要一句話,余慎行必然會站在陳業這邊全力支持。
這種人會越來越多,陳業打造的六道輪回也會越來越穩固。
至于眼前這個還跪著的曾文宇,陳業心中再無波瀾,只是淡淡地擺了擺手。
“起來吧,此事到此為止。”
說完,他便不再看曾文宇一眼。
曾文宇雖然得了陳業的原諒,但不少人望向他的眼神還是帶著鄙夷。
畢竟在場之人不少都是白鯨艦上的見證者,當時曾文宇對陳業的污蔑算得上極其惡毒,而現在曾文宇又厚著臉皮來爭仙緣,自然是令人不齒。
但曾文宇毫不在意。
他也并非真心道歉,只是演這么一場戲,好讓自己能安心修行而已。
雖然看陳業的樣子并沒有真接受了他的道歉,但都當著眾人表示就此了結,應該不會明面上給他麻煩。
什么對錯道德什么面子名聲,在仙緣面前都無所謂。
曾文宇都可以扔掉,只要能夠通過真仙的考驗,自己就一步登天了。
帶著這種想法的人不少,別的都是虛的,修為才是真的。
因此,不消片刻,所有人都沉浸在修行之中,開始默默運轉御水之術,從那漫天水汽中抽取法力融入自身。
陳業先湊到自家門派弟子一旁,仔細觀察了一番。
很無奈,沒有一個像他那樣馬上能夠領悟,馬上可以吸收法力。
就連被陳業寄予厚望的大弟子方浩似乎都遇到了阻礙,龐朵朵莫隨心這對師徒也是如此,只能皺眉打坐,但陳業感應得到那些法力從她們周身流過,沒有留下半點。
覆海大圣的話一點也不夸張,陳業與飛廉兩人都是特殊的,絕不是尋常凡人可比。
別人想要入門,真是比登天還難。
剛剛還說人以群分,看來這分的只是人品,不是修煉的資質。
正嘆息著,突然聽到身后傳來聲音:“先生怎么皺著眉頭?”
陳業轉頭一看,便看到蘇純一來到了自己身后。
陳業驚訝地問:“怎么不去修煉?難道是遇到什么難題,快與我說說。”
蘇純一搖頭道:“這位真仙法力磅礴,我修為太低,吸收不了那么多,如今已然滿溢,需要等法力與體內劍氣融合,是沒法再修煉了。”
陳業聽了,感覺有什么不對。
蘇純一的意思……她已經能夠吸收法力了?!